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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何小遇的闌尾炎發作的時候是在下半夜。
何小遇夢見自己精疲力竭地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奔跑。她能意識到自己應該到某個地方去,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那到底是什么地方。但是,她必須要到那里去,這個念頭卻是堅如磐石,不可動搖的。外面黑乎乎一片,幾乎什么也看不見。風吹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割人,身上的衣服被吹得沙沙地響。何小遇忽然發覺那衣服已經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紙,松脆而輕飄,何小遇不得不伸出手按住它。因為心思過于集中,便顧不上腳下的路。終于一個趔趄,一頭扎進了黑咕隆咚的深井里。
那井深得像是沒有盡頭。降落的過程漫長而充滿快意,何小遇在那一瞬間忽然發覺自己變成了孩子,一個坐在泥地上張著嘴巴哇哇大哭的孩子。滿手滿臉都是泥,泥巴與淚水攪和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某種品牌的面膜。于是,何小遇便小心地把手掌心里的泥一點點地抹到臉上。黏糊糊的泥巴很快便干了,像是有無數張看不見的嘴巴在動,發出細小的咝咝聲。這感覺雖然新奇,卻多少有些讓人不舒服。何小遇下意識地想把臉上的東西擦干凈,恍然間卻發現,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臉上早已經什么東西都沒有了。這個發現有點讓何小遇傷心,身體也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
何小遇在飛落中能看見井壁上光滑圓潤的石頭,深綠色的青苔上,細碎的水滴密密麻麻地落在上頭,汗珠子一樣。何小遇伸出手去,想試試那些水滴的溫度。可手指剛觸過去,那些水滴和大大小小的石頭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一下子全消失了。何小遇感覺自己的手像是被塞到一只大而無當的瓶子中,空虛而孤單,又像是觸在自己的身體里,體己而疼痛。這感覺是如此令人感動,何小遇覺得連自己的小腹都忍不住皺縮起來。
何小遇看見自己大張著嘴巴,在夢中重重地打了個哆嗦,醒了過來。隨后,她便被巨大的疼痛覆住了。以前,何小遇的闌尾炎雖然也發作過幾次,但吃點藥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不像這一次,疼痛一直緩慢而堅決地一點點地擴散,就像是有一小股風鉆到一只扎緊了繩子的口袋里,因為找不到出口,便一會兒鼓到這里,一會兒鼓到那里,堅硬而暴躁。何小遇很快便分不清到底是身體的哪個部分在痛了。
何小遇掙扎著想到醫院去,但是剛從床上下來便摔到了地板上。與何小遇住在一起的西村省二,半個月前就回日本去了,何小遇一時想不出還可以請誰幫忙。情急之下,她給謝邀打了個電話,這是何小遇想到的第一個電話號碼。雖然在這個時間給謝邀打電話,肯定是要給他惹麻煩的,但她已經顧不上考慮這么多了。
幸好,謝邀的手機沒有關機。何小遇原本只是想讓謝邀把她送到醫院里,沒想到電話還沒有撥通,便痛得齜牙咧嘴、淚流滿面了。手機的鈴聲在那頭鈴鈴地響著,卻一直沒有人接。聲音在靜夜里聽起來也像是病著了,有點像是得了急癥的病人虛弱的呻吟聲,引得何小遇的肚子痛得越發地厲害了。何小遇正打算放棄,那邊卻接電話了。何小遇抓著話筒哽咽著說,我生病了,快來幫幫我。
在這之后,謝邀如何趕到何小遇家,又是怎么把她送到醫院里,她已經記不清楚了。何小遇只記得謝邀在燈光下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然后弓著背把她背到停在樓下的汽車里。謝邀的背很寬,彎曲的弧度正好貼在她疼痛難忍的腹部,十分熨帖。何小遇不由閉上了眼睛。
躺在醫院的急救床上時,疼痛似乎變得越發讓人難以忍受了。正在睡覺的值班醫生打著哈欠給何小遇草草做了檢查,只說了句是闌尾炎,要馬上做手術,之后便不見了蹤影。因為何小遇不停地喊痛,護士過來打了一針止痛針,卻幾乎一點作用也不起。疼痛依舊無邊無際地持續著,就像是一只巨大而隱秘的手,狂躁而耐心地揉捏著何小遇的身體。查血液、量血壓,該做的檢查都已經做完了,連汗毛都剃凈備好了,卻遲遲不見動手術的醫生的影子。
見何小遇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謝邀急得團團轉。以他以前在報社做記者時的脾氣,早就沖出去找到院方,給他們點顏色看了。可現在謝邀已是今非昔比,那種近乎失身份的事自然不會再做了。再說,這深更半夜的,又到哪里找人去?
等了兩個多小時,值班醫生這才重新露面。何小遇在進手術室之前,只來得及握著謝邀的手說了一聲謝謝。何小遇還想說點別的什么,被謝邀伸出根指頭制止住了。于是,何小遇便聽話地閉上了嘴。而且,肚子痛得實在是太厲害了。何小遇拼命咬著牙忍住痛,很快便把謝邀忘到了一邊。
手術室里閃著綠幽幽的光,不時有穿著湖綠色手術衣的人在里面進進出出。有人示意何小遇把身體躬成蝦米狀,然后在她后背的脊椎上打麻藥。何小遇很快便感覺下半身沒有知覺了。一個戴口罩的女人拿著一根長針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扎著,問道:痛不痛?何小遇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不時有人在身邊忙碌著,把各式各樣不知道做什么用途也看不出名堂的管子跟何小遇的身體連接在一起。有人在她的手背上扎針,何小遇的眉頭跳了一下,睜開了眼。
屋子里有血紅色的燈光,極小的一點,一閃一閃地,像是某個看不見的人體器官在隱秘地活著。定時器的嘀答聲,催著人的心跳,一聲聲地。何小遇能感覺到被切割、推拉的聲音傳過來,扯得肚皮一痛一痛的。胃里有什么東西一陣陣地往上涌。她開始想吐了。
有焦急的聲音傳過來,怎么看不見呢?何小遇聽見有人說,再開大一點。于是,又是一陣切割的聲音傳過來。何小遇分明能感覺到醫生在隨意擺弄自己的內臟,就像是在粗暴地對待一頭牲口。現在何小遇比任何時候都討厭自己的身體,仿佛那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而是連她自己也不愿意要的什么莫名其妙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終于聽見有人說,好了。有人探過頭來,發出嘖嘖聲。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難怪她會說痛。
然后,便是縫合傷口的聲音,就像是在粗針大線地縫口袋。針線牽著皮肉,也扯著身體里的痛,像剛剛洗好正在擰干的衣服。疼痛就是那衣服里擰出來的水,滴滴答答、纏纏綿綿的,即便是打了麻藥也能感覺得到。
何小遇忍不住有些痛惜,不知道自己的肚子現在變成了什么樣子。一想到從前光滑無痕的身體上憑空多出個大口子,何小遇便有些傷感。但這樣的念頭只在腦中一閃便不見了,就像是被手術刀割傷了,站不住腳似的。
何小遇在麻藥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但在睡著之前,依舊忍不住有些奇怪,為什么自己在情急之下想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謝邀呢?
謝邀過去和何小遇是報社的同事,后來,離開單位自己闖天下。雖然對法律知識一無所知,卻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而且據說生意竟然十分地紅火。當初,春風得意的謝邀曾經想把何小遇也拉到自己旗下,被她一口拒絕了。
何小遇拒絕的理由是自己對他做的這個行當一竅不通,干不了這個活兒。其實,不相信謝邀真能弄出什么名堂,這才是何小遇拒絕的主要原因。但是,沒想到謝邀的事業卻一路蒸蒸日上。幾年下來,謝邀不僅房子買了好幾套,車子也是越換越好。何小遇卻依舊拿著每月幾千塊錢的薪水,每天到報社編那些署著本報訊的破爛稿件。
以前,謝邀雖然寫出來的新聞稿不怎么樣,有時連消息和通訊的標題都分不清,但不知他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腳,總是能受到那些采訪單位的青睞。何小遇因為這張報紙八股氣十足,牌子又不響,不像那些大報的記者走出去那么硬氣,每次出去采訪時都覺著矮人三分。謝邀卻似乎從沒有這樣的感覺,總是熱絡地與人握手,沒過多長時間便能跟人拍著胸脯稱兄道弟了。
謝邀寫的稿子在報紙上登出來之后,那些采訪單位的人經常滿面春風地到辦公室當面道謝,給足了他的面子。這常常是謝邀最得意的時候,拍拍打打地與來人說著笑話,仰著頭哈哈地笑著,然后和他們一起到飯店吃飯。鬧出的動靜,半幢樓的人都能聽見。
對這一切,何小遇在私下里總是忍不住有些驚奇,不明白謝邀是怎么做到這一切的呢。表面上看起來,那實在是個普通平常的男人,看不出有什么過人之處。而且,在何小遇看來,謝邀寫的稿子遠不如自己寫的。何小遇一點也不明白,他是用了什么招數,把那些人哄得團團轉的呢?
謝邀在來報社之前在一家企業做辦公室主任。雖然整日里迎上送下,圍著領導的屁股轉,卻一直是工人身份。當初,謝邀十幾歲就到廠里當學徒,跟他一起進廠的師兄弟們那時大都還在車間里三班倒,謝邀就憑著那么點小聰明和機靈活絡、有眼色,從端茶送水的勤雜工做起,直到做上辦公室主任。官雖不大,到底是有些身份的。反正比上不足比下還是有余的,謝邀倒也心滿意足。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原本看起來熱鬧紅火的廠子,不知怎么忽然就宣布破產倒閉了。廠里頓時亂成一團。一開始大家還巴望著能重新安排工作,先是無休止地爭吵,然后便是各式各樣復雜煩瑣的清算。直到拿到遣散費,大家這才徹底死了心,各人自找出路。
廠里有點門道的差不多都在想方設法遠走高飛,謝邀自然不肯落在別人后頭。先是不知通過什么關系轉了干,后來又拐彎抹角地弄到報社吃起了文字飯。
剛到報社的時候,謝邀甚至不會寫稿子。但是這對謝邀來說,并沒有多大妨礙。新聞稿寫作差不多就那幾個路數,即便不會寫,看一看也就會了。這張報紙又是面向工礦企業的專業報,謝邀對工廠生活畢竟熟悉。那里面的彎彎繞兒,他就是閉上眼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謝邀雖然沒讀過多少書,卻到底是個聰明人,肯鉆、會琢磨。沒過多久,便在單位里混得像模像樣了。
而且,謝邀的能耐很快便讓單位的同事們有些刮目相看。
一次,何小遇和辦公室的幾個女人跟著一家旅行社去黃山旅游。誰知,在回來的路上,車卻意外地拋了錨。原本應該早晨六點鐘返回的,結果卻一直折騰到晚上八點多才到家。一般人遇上這種事,雖然生氣,卻只能聽之任之。何小遇她們自然是窩了一肚子的火,咬牙切齒地把旅行社恨了一頓,也只能自認倒霉。
平白無故地在路上折騰了一天,第二天還要按時按點上班,女人們不禁在辦公室里發起了牢騷,抱怨自己的運氣不好,怎么偏偏遇上一輛老爺車?還有,那么多旅行社,為什么就鬼使神差地偏偏挑中了那一家呢?
那天,謝邀恰好在辦公室沒有出門。在一旁還沒有聽完便“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說,還是你們女人好欺負,打落了牙還要朝肚子里咽。
何小遇說,不朝肚子里咽又能怎么樣呢?難道去告他們嗎?
謝邀一拍大腿,說對呀,找旅行社索賠去!
女人們見他這么說,便起哄,讓他做她們的代言人,跟旅行社打官司去。事成之后,一定好好謝他。幾個女人原本只是開玩笑,誰知謝邀竟有些當真了,斜著眼睛看著她們,笑道:行啊!可這官司要是打贏了,你們打算怎么謝我呀?
一個年齡較大的女編輯推了謝邀一把,說你要怎么謝?莫非要她們以身相許?
女人們忍不住哈哈大笑,說行,事成之后,我們以聲(身)相許,請你唱歌去!
謝邀一邊笑,一邊拍起了胸脯,說行,這事全包在我身上,你們就不用煩了。
那時候,謝邀還是剛到報社不久。雖然他說得認真,女人們卻有點將信將疑,并沒有拿他的話當回事。誰知,謝邀第二天就讓她們到旅行社去拿賠償金。謝邀與旅行社理論時的模樣,把幾個女人驚得目瞪口呆。謝邀不僅口齒伶俐,思維明晰,提出的索賠理由更是刀刀七寸,讓人心服口服。
旅行社原本只答應賠償她們的回程車票錢,謝邀不同意,說,旅行社首先應該賠償她們十幾個小時的誤工費。其次,因為車在半道上拋錨,影響到她們第二天的工作。結果當月的全勤獎沒了,還將進一步影響到她們的年終獎。這個損失,也需要旅行社承擔。而且,在汽車出了問題之后,旅行社是讓她們坐過路的普通車返回。而之前在與她們簽訂的旅行合同上,卻明明寫的是豪華車。這普通車與豪華車之間的差價,自然也要旅行社賠償。
不僅如此,通過這件事,他還發現旅行社存在嚴重的違規行為。當初她們交錢旅游的時候,旅行社給的只是普通收據,不是正式發票。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遇到這種現象,自然有義務向有關部門舉報。
面對謝邀的強詞奪理,旅行社自然不服氣。全勤獎沒了,年終獎被扣,這只是你說說而已,誰能夠證明呢?別說我們不該賠,就是退一萬步,真該賠償了事,也應該你們到單位里寫證明過來才算數。至于當初只有普通收據,那是因為當事人沒有要求他們給正式發票。
謝邀當即反駁說,她們這次旅游只是個人行為,并不是單位組織的集體行動,憑什么要拿單位證明?至于沒有給正式發票的問題,難道當事人沒有要求就不給了嗎?這是十分明顯的違規操作,有偷稅漏稅之嫌。
旅行社畢竟理虧,不敢與謝邀認真理論下去。而且,謝邀是報社記者,旅行社也擔心他以后真會給他們找什么麻煩。雖說那張報紙不怎么樣,可要是弄點什么事做由頭在報紙上曝曝光,影響還是有的。而且,謝邀還一再暗示,自己與工商局的人關系很熟。要是真把他給惹惱了,伙著工商局的人一起來調查一下他們偷稅漏稅的事,就不是這幾個小錢可以打發的了。
這最后一個理由終于把旅行社的人說動了,這才委委屈屈地答應下來。
算起來,何小遇她們這次旅游滿打滿算每人只花了一千二百元,結果旅行社卻賠了一千五。不僅白玩了一趟黃山不說,每人還凈賺三百元。見謝邀這么能干,幾個人在感激之余,把那白賺的錢拿出來請他到飯館吃了一頓,又在KTV包房鬧了一晚上。謝邀在報社的名聲也從此大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