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字路口的科學
- (蘇聯)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布哈林 亞伯拉罕·費多爾維奇·約費 鮑里斯·米哈伊洛維奇·赫森
- 10219字
- 2025-03-17 20:02:56
引言
《十字路口的科學》在英國的反響
愛丁堡大學科學研究部 沃爾斯基(P.G.Werskey)講師
《十字路口的科學》收錄了1931年6月29日至7月4日蘇聯代表團在倫敦舉行的第二屆國際科學技術史大會上的貢獻。大會第一天宣布將于周六(7月4日)上午舉行特別會議,以介紹蘇聯人的研究論文,宣布這一決定后,隨即又做出了出版這本書的決定。在隨后的五天里,參會代表們、翻譯官和校對員在蘇聯大使館夜以繼日地瘋狂工作,以完成組委會提議的文集。盡管沒有足夠的時間將翻譯好的文章裝訂在一起,但仍以單篇的形式供稿給周六的特別會議。十天后,《十字路口的科學》以限量版的形式發行,其不地道的英語短語、錯誤的排版和行間錯位均顯現了創作過程的匆忙。[5]
盡管這本書看起來并不專業,但毫無疑問,它是英國和蘇聯馬克思主義史上的一份重要文獻。在蘇聯方面,它代表了一群重要的管理者、哲學家和科學家在“大決裂”的關鍵時期對科學哲學和政治的集體立場。[6]極具諷刺意味的是,他們的許多智識觀點,不是在他們的祖國而是在英國被少數年輕的馬克思主義學者所傳播和擴展。其中,自然科學家最為熱切地接受了《十字路口的科學》所包含的信息。對他們來說,這本書不僅標志著“對科學史進行新評估的起點”[7],而且還表明“在混亂的資本主義框架內”[8]利用科學進行社會重建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們在英國的政治和哲學反對者后來能夠從這些陳述中推斷出“參加1931年在倫敦舉行的國際科學技術史大會的蘇聯代表團首先將反對純科學和反對科學自由的運動帶到了英國”[9]。
恰逢其時
盡管各方都認為,蘇聯人在這次大會期間確實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但對于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沒有人給出令人滿意的解釋。反馬克思主義者認為,鑒于經濟蕭條,“1931年的注意力自然集中在經濟問題上,這種關注推動了特定的馬克思主義學說……即所有科學進步實際上都是由經濟原因決定的”[10]。然而,這種合理化既過于籠統又過于狹隘,因為它既不能解釋經歷過大蕭條的絕大多數英國科學家從未考慮過馬克思主義世界觀,也沒有理解早在1931年仲夏會議之前就有一些研究人員轉向了馬克思主義的復雜因素。毋庸置疑,左翼科學家們都很清楚后一點。正如海曼·利維后來所說:“這些(蘇聯)代表一貫采取的立場以非凡的方式把過去一段時間以來在許多人心中醞釀的想法提煉了出來?!?span id="plnambp" class="math-super">[11]其中一篇非常具有啟發性的論文是赫森的《牛頓〈原理〉的社會與經濟根源》,它試圖將17世紀的科學革命與資本主義的興起聯系起來。但必須說的是,青年馬克思主義者似乎認為蘇聯人的貢獻不僅體現了悠久的哲學傳統,也體現了蘇聯未來科學發展的官方藍圖。最近的學術研究未能證實這些假設中的任何一個。[12]因此,我們的分析必須從考量蘇聯科學界在大會之前的立場開始。
1929年至1932年這段時期被描述為蘇聯科學家與政府之間關系的“大決裂”。在此之前,自然科學家很少受到政治限制,他們作為“資產階級專家”的服務被認為對革命最初階段是至關重要的??茖W院是最后一個被改革的沙皇機構(1930年),這象征著蘇聯科學在20世紀20年代大體上保持了機構自治。當然,關于科學的“無產階級化”及其辯證法轉變,當時是有很多爭議的。然而,強調當代科學的辯證性質的“德波林派”哲學家(相對論、摩爾根主義遺傳學等),最終得到了中央委員會的眷顧,至少在1930年之前是如此。[13]
然而,隨著斯大林在1929年的權力鞏固,蘇聯科學家的黃金期很快就結束了。此后不久,通過選舉共產黨員和政治上可靠的工業科學家和工程師(以前面向基礎研究的院士被排除在外),科學院被“布爾什維克化”了;幾個月后,該機構收到了一份新的委令狀,使其成為國家官僚機構的正式組成部分。[14]“布爾什維克化”還表現為黨內哲學家對“資產階級”科學的新一輪攻擊,要求老一輩科學家表達政治忠誠,并招募有才華的農民和工人加入科學精英的行列。因此,學術研究人員第一次被迫詳細地為他們的工作辯護,以應對其要么反馬克思主義,要么與第一個五年計劃中規定的農業和工業目標的實現無關的指責。這種發展的純粹效應是加強了官員和科學家對科學哲學基礎和研究與國家生活關系的有意識討論。[15]
對于一個建立在馬克思列寧主義原則基礎上的國家來說,“科學”不可避免地要在政治事務中發揮突出作用。區分“科學”的社會主義和“空想”的社會主義是馬克思著作的核心,恩格斯的科學主義則進一步強化了這一傾向。[16]當然,列寧不僅對哲學而且對現代科學的應用也有著濃厚的興趣。[17]20世紀20年代初,秉承著對科學精神的承諾,列寧除了對一個充滿不同意見的科學家共同體采取包容政策外,還鼓勵一些個人和機構從事現在可能被稱為“科學學”的工作。直到“大決裂”,甚至包括“大決裂”的前幾年,實驗室均積極地開展泰勒主義“科學管理”實驗、創造力的心理學研究、基于頂尖科學家家譜的優生學研究以及對促進或阻礙科學進步的社會條件的歷史調查。事實上,斯大林主義早期的工業舉措給科學理論家們帶來了另一個問題,即學術事業和技術事業的整合問題。1931年4月,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聯盟科學規劃會議上科學發展的自我意識達到了頂峰。雖然蘇聯直到最近才跟進這些舉措,但蘇聯已經在兩個重要領域躍居世界前列:“(1)承認科學是一種自然資源并收集有關它的數據;(2)對政府如何幫助科學發展提出合理的質疑?!?span id="gdd9big" class="math-super">[18]
這一關注直接推動了自1928年起用于科學研究的財政投入和人力資源呈指數級增長。
下表概述了幾個特定領域的巨大擴張。
蘇聯科學技術相關擴張(1928—1934年)

經費預算(百萬盧布)

來源:科羅爾(Alexander G.Korol),《蘇聯研究與發展:其組織、人員和資金》(Soviet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Its Organization, Personnel and Funds,[Cambridge, Mass.,1965]);平克維奇(A.Pinkevich),《蘇聯的科學與教育》(Science and Education in the USSR,[New York,1935])。
另一方面,增加在政治層面的支持可使國家對學術活動產生更多影響。事實上,在一個決心廢除等級分工的社會中,科學與政治之間或“科學工作者”與無產階級之間的這種區別必然被視為人為的和有害的。然而,將蘇聯科學家在這一時期的情況解釋為類似李森科(Lysenko)在20世紀40年代末對遺傳學的鎮壓是不合時宜的。雖然我們沒有對30年代擴展的基礎研究路線進行詳細研究,但似乎除了遺傳學家之外,大多數研究者都享有相當大的研究自由。[19]諸多偶然發生且基本上不可預見的干預事項,持續威脅著整個科學領域的發展。
正是在科學研究的這種空前增長、自我意識高漲和對未來不確定的氛圍下,蘇聯決定派遣一支代表團參加第二屆國際科學技術史大會。但為什么選擇這次會議來宣傳馬克思主義下的科學成就,原因尚不清楚。雖然已經決定派至少一名代表(扎瓦多夫斯基[Zavadovsky])去倫敦參加會議一段時間,[20]但似乎直到最后一刻此決定才批準生效。的確,這些安排是如此倉促,以至于蘇聯代表團領隊尼古拉·布哈林(Nikolai Bukharin)
在飛往倫敦的飛機上時才發現自己把演講稿留在了莫斯科![21]
即便我們對蘇聯參會代表團的緣起一無所知,但我們至少應對八位代表的個人履歷有所了解。布哈林顯然是代表團中最有權勢的人物。作為列寧在革命初期的摯友,他于1929年被斯大林以“右派”領袖的身份為由逐出政治局。盡管經歷了政治挫折(他從未從中恢復過來),布哈林仍能在最高經濟委員會工業研究部主任的崗位上發揮作用。[22]他推動了科學院的改革,并在1929年后成為科學院的首席專家。作為科學院知識史委員會(Commission on the History of Knowledge)和全聯盟規劃會議(All-Union Planning Conference)的主席,布哈林被馬克思主義科學發展理論中提出的主要問題所吸引。[23]然而,1931年之后,他無法繼續活躍在這一領域。在斯大林時代最著名的清洗審判中,布哈林于1938年被處死。[24]
代表團的其他四名成員,即鮑里斯·赫森(Boris Hessen,蘇聯稱Gessen)、恩斯特·科爾曼(Ernst Colman)、扎瓦多夫斯基和米特克維奇(V.F.Mitkevich)[25],都主要關注科學哲學。除米特克維奇之外,其他人都是“大決裂”之前的德波林派哲學家。赫森關于牛頓的文章在1931年的大會上引起了轟動,他在蘇聯國內以相對論的擁護者著稱。赫森最初在約費(A.F.Joffe,蘇聯稱Ioffe)那里接受物理學習,他的職業生涯始于莫斯科大學自然科學史和自然科學哲學系(Department of the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the Natural Sciences)。得益于德波林派對機械論派的勝利,赫森作為當代科學的權威解釋者迅速在官方科學界嶄露頭角。直至1934年,盡管仍有黨內哲學家們對愛因斯坦公式的馬克思主義地位提出了零星的挑戰,但赫森還是成功地為自己進行了辯護。此后,他便銷聲匿跡了,一般認為他死于20世紀30年代中期的一次大清洗。另一方面,科爾曼和扎瓦多夫斯基似乎比赫森更擅于放棄那些最終被中央委員會譴責的立場。因此,扎瓦多夫斯基在1926年以“摩爾根主義者”的身份爭辯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研究的事實——獲得性特征的遺傳問題——要求我放棄達爾文和恩格斯的觀點,以及馬克思的觀點?!?span id="ro1x4fm" class="math-super">[26]十年后,他成為李森科和普雷森特的拉馬克式論點的早期支持者。[27]數學家科爾曼的情況相當復雜。作為捷克人,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被囚禁在一個蘇聯的戰俘營里。獲釋后,科爾曼在莫斯科大學獲得了席位,在那里他短暫地支持過“德波林派”物理學家。然而,在“大決裂”期間,他關于相對論的陳述變得越來越隱晦。幾年后,科爾曼同時成為李森科[28]的追隨者和愛因斯坦物理學的“自由主義”辯護人。[29]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他再次出現,這次是作為控制論的倡導者。在對科爾曼的最后報道中,他似乎被塑造成一個精神分裂的形象,在蘇聯他是一位自由主義者,而在他的祖國捷克斯洛伐克則是一位僵化的理論家。[30]與科爾曼的巧妙變換相比,米特克維奇顯得相當直率。他是一位非常成功的電氣工程師,1931年因反對當代物理學的“形式主義”傾向而成為年輕的科學“布爾什維克”英雄。[31]為了應對這種趨勢,米特克維奇呼吁回歸法拉第和其他19世紀理論家所青睞的視覺模型。
其余三位代表是行政人員或科學家,他們很少參與這一時期的哲學爭論。魯賓斯坦(Modest I.Rubinstein)是一位經濟學家,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供職于共產主義學院。雖然他在技術政策方面的許多興趣與布哈林重疊,但他有幸在20世紀30年代后期的政治動蕩中存活下來。自1945年以來,他致力于一般史學研究,特別是科學技術史。[32]亞伯拉罕·費多爾維奇·約費是蘇聯物理學家的偶像,直到1960年去世,享年八十歲。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他指導培訓了整整一代物理科學研究人員。[33]作為一名真誠的愛國者,約費于1942年加入共產黨,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興趣基本上僅限于通過創造高效和繁榮的經濟來實現昌盛和社會公正。[34]最后,我們來看看蘇聯代表團的最后一名成員,瓦維洛夫(N.I.Vavilov)。甚至在梅德韋杰夫對李森科主義辯論的第一階段所進行的感人敘述之前,瓦維洛夫就早已對遺傳學進行了勇敢辯護,這也導致他于1942年悲慘死去,這是科學史上最偉大的殉道行為之一。[35]而在1931年,瓦維洛夫是一位自信且成功的植物遺傳學家。作為列寧農業科學院(Lenin Academy of Agricultural Sciences)的院長,他關于農業歷史起源的相關研究已經獲得了巨額經費支持并享譽全球,更不用說他收藏的無與倫比的谷物籽苗庫了。
回顧過去,我們可以說,蘇聯代表團成員完全有資格談論大革命以來的科學史和科學方向。與他們最終要在倫敦面對的大多數歷史學家、哲學家和科學家不同,為實現社會主義重建計劃,蘇聯人竭盡所能地貢獻了自己的學識,并且該計劃高度依賴于自然科學家們的工作。事實上,如果蘇聯代表團成員是更狂熱的布爾什維克黨派人士,那么,馬克思主義者和非馬克思主義者在大會上的分歧會更大,這些布爾什維克黨人總是斷然拒絕當時在西方(以及在蘇聯)科學家中流行的許多科學理論。碰巧的是,在這一時期,無論是布哈林、德波林派還是蘇聯代表團中的行政官員和其他科學家,都不愿意將當前廣泛被接受的范式貼上“資產階級”或“非辯證”的標簽。他們最希望傳達的是社會主義社會中科學的智識活力、自我意識、社會效用和絕對的繁榮。
視角切換到英國這一邊,我們發現,至1931年,包括貝爾納(J.D.Bernal)、霍爾丹(J.B.S.Haldane)、蘭斯洛特·霍格本(Lancelot Hogben)、海曼·利維和李約瑟(Joseph Needham)在內的一些科學家早已做好被蘇聯人言論所感動的準備。[36]
在此前十年里,他們都表現出對社會主義日益增長的熱情與信心。這些研究者也不同程度地接觸過馬克思主義,甚至對許多蘇聯科學家關心的歷史和哲學問題產生過興趣。但大多數情況下,這一群體參與地方和國家政治是有限的,而且與他們的職業生涯嚴格分離。[37]貝爾納以對馬克思主義的深入研究和共產黨員身份在當時獨樹一幟。同樣不尋常的是,海曼·利維在1924年至1930年期間長期擔任工黨科學咨詢委員會(Labour Party’s Science Advisory Committee)的主席。在歷史研究領域,貝爾納和霍格本早已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業余愛好者,[38]但李約瑟因其對胚胎學史的博學研究而迅速獲得了很高的聲譽。[39]20世紀20年代末,霍格本和李約瑟也因個人反對霍爾丹和羅素(E.S.Russell)等資深生物學家的新生命主義哲學而聲名遠播。[40]憑借他們早期在科學史和科學哲學方面的工作,霍格本和李約瑟受邀參加1931年的大會,承擔著倫敦會議的組織者和“物理科學和生物科學的歷史與當代之相互關系”分會的參與者的雙重角色。李約瑟作為大會主席查爾斯·辛格的朋友,是大會執行委員會成員;霍格本是理事會成員。
根據他們的集體傳記得知,一如我們所預料的,伴隨經濟大蕭條爆發而來的社會和政治危機加劇了這群科學家的社會主義傾向。這不僅是因為在1931年經濟衰退導致數百萬失業者慘遭不幸和第二屆工黨政府的垮臺,[41]而且科學研究本身也開始受到財政限制的影響。20世紀20年代,政府用于學術和工業研究的資金投入增長減緩,但這一趨勢后來被制止并最終逆轉。當訓練有素的專家們(尤其是化學家)不得不面臨失業的現實時,[42]用霍格本的話來說,年輕的科學家能夠認識到“他們的面包哪一邊沒有黃油”。[43]然而,更杰出的社會主義研究者則被政治局勢的更大方面所吸引。與他們在實驗室的最初幾年不同,脫離社會現在似乎是一個無法忍受的姿勢:“我試圖留在自己的領域”,李約瑟后來寫道,“但政治會不斷闖入”。[44]
這些“科學工作者”在經歷了大蕭條初期的政治動蕩后,發現自己缺乏分析工具來了解過去,更談不上為未來提供指導。[45]他們早先對資本主義英國經濟的樂觀態度或許是他們后來困難的根源。[46]顯然,與他們工作所處的資本主義社會相比,最完美的替代就是十月革命后的蘇聯。但在1931年之前,他們對蘇聯事件的興趣是模糊且零星的。20世紀20年代末,貝爾納關于在蘇聯建立一個完全科學體制的可能性的評論,雖有啟發但很單薄。[47]事實上,只有霍爾丹1928年在蘇聯與蘇聯人見過面,盡管他后來的報告大體上是正面的,但他也對社會主義社會中遺傳學的未來發展表達了某種焦慮。[48]因此,英國的馬克思主義者關于蘇聯科學狀況的信息不僅是零碎的,而且早于“大決裂”這個關鍵事件節點。直到后來的社會危機,貝爾納、霍格本和海曼·利維等人才被激發去了解蘇聯正在發生的事情。而在倫敦,參加第二屆國際科學技術史大會的蘇聯代表們為他們提供了答案。
大會的日期和地點是由國際科學史學會(the International Academy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s,成立于1928年)臨時選定的。[49]自然地,這次國際學者開會的時間是在沒有考慮到即將來臨又不可預見的經濟災難的情況下確定的。對英國社會主義者來說,在大蕭條最嚴重的時期開會的結果已經足夠明顯了。然而,還有一點需要指出:從20年代初到60年代末,蘇聯人從來沒有像1931年春天那樣如此充分或以如此高的熱情來討論“馬克思主義科學”的含義。任何一方延遲一到兩年,除了將大會轉向繁榮時期或復蘇時期的影響之外,都可能導致以下兩種可能性之一:蘇聯人根本不會出現,或者與1931年選擇的代表團在人員甚至知識取向方面大不相同。[50]至于選址,選擇倫敦至少部分取決于這樣一個事實,即英國科學促進會(the 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將首次在王國首都舉行會議,慶祝其百年華誕。因此,毫無疑問,如果蘇聯人想要給人留下任何印象,那就一定得在英國。
蘇聯人在倫敦
從他們乘飛機抵達倫敦——這在當時還很新奇——到蘇聯大使館為他們舉行的盛大招待會,蘇聯代表們輕而易舉地成為這屆國際大會上最引人注目的群體。《曼徹斯特衛報》(Manchester Guardian)的科學記者克勞瑟(J.G.Crowther)告訴他的讀者,“蘇聯政府正在國際科學技術史大會上發揮重要作用”[51]。但無論代表團享有何種突出地位,都無法說服大會組織者延長預先分配給會議發言人的時間,也無法削減預定社會事務的數量。[52]作為妥協,會務組決定在星期六召開特別會議。
從一開始,蘇聯代表團就投入大會的幾乎所有正式討論中。例如,在6月30日,歷史學家克拉克(G.N.Clark)和生理學家希爾(A.V.Hill)建議擴大歷史的主題以涵括對知識進步的記錄時,《泰晤士報》(The Times)的記者指出,“蘇聯代表團五名成員的要求引起了一些興趣……他們可能會被允許為討論會貢獻一個馬克思主義的觀點”[53]。并得出結論,克拉克和希爾的建議只會導致新形式的英雄崇拜,即對牛頓和達爾文的崇拜超過對馬爾博羅公爵(Marlborough,指約翰·丘吉爾)和林肯(Lincoln)的崇拜。[54]相反,需要的是擺脫個人主義或“資產階級”的歷史哲學,轉向馬克思主義方法,強調偉人被他們所處時代的社會和經濟力量塑造的方式。
兩天后,在生物學哲學專題討論會上,蘇聯發言人扎瓦多夫斯基與霍格本和李約瑟結盟,聯手攻擊霍爾丹和羅素的立場。[55]在霍格本大聲質問對機械論和唯物主義的反感是否可能不是由于西方民眾對布爾什維克主義和社會動蕩的恐懼之后,扎瓦多夫斯基繼續斷言,“這些傾向是資產階級社會在物質文化可能性中普遍幻滅的特點”[56]。這位蘇聯生物學家補充道,對于辯證唯物主義者來說,活力論-機械論造成的兩難困境是錯誤的。承認生物學層面與物理學層面在性質上不同,僅僅意味著需要新的實驗工具和更精妙的唯物主義觀點。扎瓦多夫斯基認為,整體框架“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經典著作中,以及在當今列寧的著作中”已經被安排好了。[57]
經過幾天的哲學思辨轟炸,蘇聯人在大會結束時更詳細地介紹了基于馬克思主義的對科學史和科學規劃的觀點。由于本書包含了本次會議上的所有演講內容,建議讀者將注意力集中在赫森那篇極具爭議的文章上,這對于了解詳情可能是有益的。[58]需要仔細分析他關于牛頓的各種論述,不僅因為其對后世產生的影響,還因為它們闡明了功利主義的理論基礎,而這正是該時期蘇聯大量學術研究的基礎。
從某種意義上說,《牛頓〈原理〉的社會與經濟根源》只是赫森能將17世紀到19世紀高度壓縮的物理科學史懸掛起來的一枚釘子。對赫森來說,牛頓時代的主要特征是資本主義的興起,首先是對技術的新需求,其次是英國社會內部產生了深刻的政治和宗教分歧。在列出了與彈道學、流體靜力學、磁學、光學和力學有關的一系列技術問題之后,赫森斷言,“《原理》的‘現實核心’正是由以上所分析的那些技術問題所組成的,并且正是它們從根本上決定了這一時期物理學研究的主題”[59]。赫森的這種說法并不意味著牛頓的分析方法與經濟因素直接相關。但在這里,我們被要求考慮哲學理論和宗教信仰等上層建筑,這些理論和信仰引導牛頓沿著某些思路前進。[60]因此,赫森將《原理》切分為唯心主義、機械主義和唯物主義部分,以表明牛頓的偉大作品在哲學上等同于17世紀晚期的社會和政治妥協。然后,他得出結論,牛頓著作中最合理的東西可以與當時的技術需求相關聯,而不是與意識形態需求相關聯。[61]赫森從這一切中得出的寓意是,科學不能在限制技術進步的社會中前進:“科學的發展來自生產,成為生產力桎梏的社會形式同樣也是科學的桎梏?!?span id="p9gmgwc" class="math-super">[62]在演講結尾處,赫森自信地將英國工業革命和十月革命相提并論,他說:“并且像所有時代一樣,我們在重建社會關系的同時也重建著科學。”[63]
當赫森結束他的發言時,會場上漫長而尷尬的沉寂最終被20歲的劍橋大學數學系學生大衛·蓋斯特(David Guest)打破。在利維的鼓勵下,蓋斯特通過將其應用于現代物理理論中的內在“矛盾”來支持赫森的觀點。[64]僅有兩位英國科學史學家,維瑟姆(Whetham)和沃爾夫(Wolf)表達反對意見。這促使貝爾納在不久后評論道,蘇聯人的論文可能對大多數聽眾影響不大。訴諸馬克思主義非但沒有給聽眾留下深刻印象,反而可能“使他們不愿聆聽隨后的論點,覺得如此粗鄙和教條主義的任何東西最好被禮貌地忽略”[65]。
然而,蘇聯代表團的表現并沒有被《自然》雜志的“科學共同體的時代”(The Times of the scientific community)欄目所忽視。[66]在對大會的評論中,托馬斯·格林伍德(Thomas Greenwood)將歷史唯物主義描述為“對科學發展的共產主義解釋,其中群眾的綜合工作得到高舉,以犧牲對天才的贊頌為代價”。他進一步堅持認為,“蘇聯代表的態度幾乎無法解釋任何歷史,不論他們傳達的信息多么令人振奮,也不論他們在自己的教育機構中如何努力將其付諸實踐”[67]。三周后,在對《十字路口的科學》的一篇評論中,歷史學家馬文(F.S.Marvin)的態度則顯得大方得多。他贊同知識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社會產品,但他懷疑這種洞察力能否解釋科學史的所有方面。馬文接著譴責了“資產階級”科學的概念:“自然法則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一樣的?!?span id="sbu24ie" class="math-super">[68]在結尾處,他對辯證唯物主義可能對蘇聯研究方向產生的影響表示憂慮。很明顯,盡管蘇聯人在大會上的表現確實值得《自然》雜志關注,但它并沒有標志著該雜志對科學和社會看法的轉折。[69]
但它對以上談到的英國社會主義科學家的影響是深遠的。在科學和政治上,他們發現自己與蘇聯人達成了實質性的一致。例如,扎瓦多夫斯基的論文給李約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它的結論——與他自己的結論如此相似——顯然是從辯證唯物主義的公理中得出的。[70]赫森的貢獻給人留下了更深刻、更廣泛的印象。正如霍格本后來回憶的那樣,它“增強了我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興趣,作為一種用于解釋的智識工具”[71]。利維突然發現大多數關于科學史的作品都不夠充分,因為它們沒有“同時說明人類的社會背景和經濟背景”[72]。對于克勞瑟來說,赫森的文章從根本上決定了他后來在科學史上所有工作的方向。[73]貝爾納的觀點上文已經講過(見本文第2頁注釋②)。但可能最為有趣的轉變是李約瑟成為馬克思主義信奉者。在修訂其大型著作《化學胚胎學》的第一卷以將其重新出版為《胚胎學史》時,李約瑟認為,科學進步絕不能與技術需求和技術過程相脫節,然后補充道:“進一步的歷史研究將使我們能為偉大的胚胎學家所做的,一如赫森為艾薩克·牛頓所做的一切。”[74]
然而,無論這些人對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所帶來的新前景多么著迷,他們最關心的還是蘇聯的政治信息。貝爾納、克勞瑟、霍格本、利維和李約瑟在大會上有充分的機會與蘇聯代表們,特別是布哈林和赫森討論蘇聯的科學狀況。[75]當蘇聯人乘飛機回國時,他們給貝爾納和他的同伴們留下了以下兩難問題:“是成為一個智力自由但在社會方面完全無效的人,還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社會目標而將知識和行動結合在一起成為系統的一部分,哪一種更好呢?”[76]
大會的余波
在剩下的篇幅中,我將勾勒科學史、科學哲學和科學規劃中的一些進展,這些內容歸功于《十字路口的科學》的出版。[77]
自從赫森的論文發表以來,馬克思主義科學史方法(在美國和歐洲)的受歡迎程度發生了很大變化。由于這種史學在西方的低谷恰逢冷戰時期,我們不能忽視在學術界中運作的微妙的(有時是粗暴的)政治恐嚇形式,是它們損害了發展中的馬克思主義。[78]李森科事件引發的啟示加劇了反對蘇聯共產主義浪潮。但,還必須考慮到另外兩個因素。首先,即使在英國,對科學史感興趣的30年代馬克思主義者們也只能在薄弱的制度基礎上工作。除了缺乏可能維持這一傳統的期刊之外,[79]沒有一個關鍵人物——貝爾納、戈登·柴爾德(Gordon Childe)、克勞瑟、本杰明·法林頓(Benjamin Farrington)、克里斯托弗·希爾(Christopher Hill)、埃里克·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霍格本、山姆·利利(Sam Lilley)和李約瑟——能夠培養出新一代的專業科學史學家。其次,1945年以后,一群學者強烈意識到馬克思主義者們忽視了作為一個思想體系的科學,在他們的指導下,科學史成為一門獨特的學科。[80]直到60年代初,人們才有系統地嘗試將科學和技術本身視為社會變革的推動者和產物。[81]
除了大衛·博姆(David Bohm)和加斯頓·巴切拉德(Gaston Bachelard)的繼任者的研究工作,對基于辯證唯物主義的科學哲學的興趣沒有類似的復蘇。即使在馬克思主義在英國的高潮時期,對辯證法的追求也從未超出非常一般性討論的水平。[82]最著名的作品是貝爾納和霍爾丹關于生命起源的工作。[83]誠然,在1945年至1950年間,一些哲學家和作家在這一領域提出了一些挑釁性的論題,[84]但它們很快就被對李森科主義的憤怒所掩蓋。
至于關于科學規劃的理論,時至今日貝爾納一直主導著這一領域。他的經典著作《科學的社會功能》(The Social Function of Science)成功地預言了戰后時期許多最核心的特征,即科學活動在國家生活中的擴展、學術研究中心的協作以及國家科學政策的演變。[85]雖然他的工作是否對英國[86]和美國的政府運作產生了很大的直接影響是存疑的,但它似乎確實在法國[87]和蘇聯產生了一些影響。當然,這個事實給我們帶來一個完整的循環。當我們意識到貝爾納關于計劃科學思考的一個重要部分來自布哈林(直到今天布哈林在蘇聯都是不受歡迎的人)時,償還這一智識債務的諷刺意味引人深思。因此,貝爾納在蘇聯受到的高度尊重幫助該國的學者迂回地回到了20世紀20年代同胞的工作當中。[88]
在這本書出版四十年后,我們開始意識到,科學再次發現自己處于十字路口之上。作為當權者的工具,在對社會結構和目標應該是什么而產生激烈沖突和爭議的時期,各個科學共同體不可避免都將受到一連串的批評。最近,關于現代科學的社會角色的持續辯論中最有趣的特征之一是許多新左派的反技術官僚立場。從馬克思主義對科學世界觀的長期堅持的角度來看,認為我們現在正在目睹激進思想史上的根本分歧可能并不為過。然而,在跨越這一鴻溝之前,有必要接受技術官僚手段和社會主義目的并非水火不容的舊觀點。毫無疑問,這次重新評估的關鍵文獻之一將是《十字路口的科學》。
感謝麥克勞德(R.M.MacLeod)博士和楊(R.M.Young)博士對本文初稿的評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