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式現代化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刑法學研究:中國刑法學研究會全國刑法學術年會文集(2023年度)
- 賈宇主編 黎宏 陰建峰副主編
- 9776字
- 2025-03-17 18:32:15
中國區際刑法論述綱要——以中國特色刑法理論為視角
郭艷東[208]
在政治制度上,“一國兩制”已然成為我國的特色。溯源而論,“一國兩制”最先是為解決臺灣問題實現國家和平統一而由我國政府提出的一項基本國策,不過卻最先在我國恢復對香港、澳門行使主權問題上得以踐行、落實。如今在中央政府的領導下和特區政府的施政下,這一制度正在綻放其絢麗的光輝,成為獨創性的存在。2021年7月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共產黨建黨100周年大會上再次重申并發出了“一國兩制”對解決臺灣問題的政策方針與時代最強音。眾所周知,香港特別行政區回歸之前受港英政府管治的影響,其法律制度及司法體制屬于“英美法系”;澳門特別行政區回歸之前受澳葡政府管治的影響,其法律制度及司法體制隸屬“大陸法系”;我國臺灣地區因其特殊歷史原因亦成為一個特殊的司法管轄區,考察其“刑法”沿革與流變,其法律制度及司法體制與澳門特別行政區類似,應屬“大陸法系”,而我國主體上則實行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即屬社會主義法系,且為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法系。綜上,我國事實上形成了“一國兩制三法系四法域”[209]的政治法律格局,這在當今世界尤其是在單一制國家都是絕無僅有的存在。易言之,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四個獨立的法律適用區域或司法管轄區,前提是“一國兩制”,且對此承認也是對“一國兩制”本身的踐行、運用與發展。就此,我們可以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澳門特別行政區基本法》(以下簡稱《澳門基本法》)的規定中管中窺豹。《澳門基本法》第83條規定:“澳門特別行政區法院獨立進行審判,只服從法律,不受任何干涉。”第84條第2款規定:“澳門特別行政區終審權屬于澳門特別行政區終審法院。”這無疑彰顯和凝聚了“一國兩制”的精神內核。《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以下簡稱《香港基本法》)第95條規定:“香港特別行政區可與全國其他地區的司法機關通過協商依法進行司法方面的聯系和相互提供協助。”這均系“一國兩制”的應有之義與踐行落實。基于此,在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四個法域之間開展的刑事司法協助的實然需求、各自相對迥異的法律規范適用、各自獨立的司法體制共同作用下,催生了中國區際刑法的產生與發展。由此,中國區際刑法頗具特殊性,具有不可比擬的獨特性。例如,澳門特別行政區太陽城集團“洗米華案”,2021年11月26日浙江省溫州市公安局發布通告稱,2020年7月起依法對張寧寧等人開設賭場案立案偵查,溫州市人民檢察院依法對犯罪嫌疑人周焯華批準逮捕并提起公訴。澳門警方則根據刑事偵查所獲證據于2021年11月27日將周焯華及其他涉案人員帶回警局調查。澳門特別行政區初級法院在2022年9月2日對周焯華等人進行審理,于2023年1月判處周焯華有期徒刑18年。如此,澳門與內地之間的刑事管轄權沖突及司法協助問題再度引發關注和熱議,中國區際刑法的問題越來越重要,在當前中國式現代化和中國特色刑法理論的研究視角下,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區際刑法理論自然也不應缺位,無論是制度上的、理論上的、法律上的,還是實務踐行上的,都至關重要,需予以重視和研究。
一、中國區際刑法的概念、體系
(一)區際刑法概念之辨
第一,區際刑法不同于區域刑法。區域刑法是國際社會中局部區域內國家與國家之間調整有關事項的刑事法律。[210]正如有學者提出的“其實質上屬于國際刑法范疇”[211]。事實上,“區域刑法是介于國際刑法與國內刑法之間的一種法律現象,主要是由區域條約和區域習慣法組成”[212]。但其不是國際刑法的特殊法,而是為了解決地區性的犯罪問題而從刑事司法上予以規范或構建刑事協作機制。區域刑法的典范無疑是歐盟的刑事司法合作,如2009年12月1日歐盟通過的《里斯本條約》第69A條第1款聲明:“歐盟刑事司法合作的基礎是對判決和司法決定的相互承認原則……”正如有學者總結道:“歐盟以各成員國之間的相互信任為基礎,將相互承認原則確立為刑事司法合作的基石。相互承認司法裁定制度促進了歐盟各國的法律趨同,同時在法律有差異的情況下,通過規定拒絕承認或執行的理由來縮小合作義務的范圍。”[213]又如我國參加的上海合作組織(以下簡稱“上合組織”),為加強邊境地區的軍事信任與合作,維護邊境地區的穩定與安全,以應對國際恐怖主義、分裂主義和極端主義威脅與保護國家安全,自2001年正式成立以來,“上合組織作為一個區域性的國際組織,成員國通過國際刑事司法合作,在預防和懲治國際性犯罪,尤其是中亞地區跨國區域犯罪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214]可以說,我國參加的上合組織在刑事司法協作領域也已成為區域刑法的重要內容與另一范本。總而言之,區域刑法作為國際刑法與國內刑法之間的一種獨特法律現象,盡管如前所說,其不是國際刑法的特殊法,但考察其參加主體、內容等方面,其本質上仍是國家與國家之間就區域性問題(多源起于地緣便利或地理位置毗鄰等)進行刑事司法協作,就此而論,區域刑法仍屬國際刑法的范疇與研究領域,這與屬于國內刑法范疇與研究領域的區際刑法全然不同。
第二,區際刑法以區際法律沖突為主要研究對象之一,但我國范圍內各地結合司法實際于本行政區域內細化、落實相關刑事法律、法規的情形不屬于區際刑法的范疇,更不是區際法律沖突的表征。有學者提出:“狹義的區際法律沖突概括地講是指一國之內具有獨特法律制度的不同法域之間的法律沖突。廣義的區際法律沖突不僅包括上述內容還包括同一法域內由于不同行政區域造成的法律沖突。我國由于地域、歷史等多種原因造成現階段各地區在刑事司法適用中存在區域性差異,產生區際法律沖突,影響刑事法律一體化進程。”[215]論者舉例,如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具體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第2款明確規定,各省、自治區、直轄市高級人民法院可根據本地區經濟發展狀況,并考慮社會治安狀況,在第1款規定的數額幅度內,分別確定本地區執行的數額較大、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的標準。筆者認為,這一論述明顯是站不住腳的。區際刑法(區際法律沖突)的前提是一國內不同法域之間的法律沖突及刑事司法協助等內容,我國作為單一制的統一的社會主義國家,內地各省、自治區、直轄市的行政區域都實行統一的法律及司法體制,不存在法律沖突的前提。至于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授權內地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就本地經濟發展實際及具體情況對盜竊數額等作出具體不同標準,完全是考慮到我國幅員遼闊,各地經濟發展不均衡,社會治安狀況也不相同,進而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一切從實際出發,似乎是如論者所述的區際法律沖突,實則不然,這反而是我國法律正確實施的唯一路線,也更好地實現了法律追求公平和正義的價值需求。前文論者期望“一刀切”的法律實施方式,充滿著理想主義色彩,并不具有現實性。若循著論者所述的方式,長遠來看反而會造成法律實施的艱難與司法權威的減損。
(二)中國區際刑法的概念
中國區際刑法不同于別國的區際刑法,尤其是歐美聯邦制國家,如加拿大、澳大利亞、英國等國,也不同于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與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統一之前的區際刑法。一般而言,區際刑法是指在一個多法域的國家內部,為協調不同法域刑事法制體系之間的沖突而提出的法律原則及由此建立相應的法律融通機制的法律規范的總稱。[216]也有學者認為:“區際刑法,是指在一個多法域的國家內部,為協調不同刑事法制體系之間的沖突而提出的法律原則及由此建立的法律溝通機制。”[217]由此可見,區際刑法,與歐美聯邦制國家內部各州均有自己獨立的立法及司法體制不同,各州之間相互獨立且采取種類不同的司法協助模式,諸如澳大利亞各州之間的集中統一規定模式——澳大利亞聯邦在統一立法中對如何進行區際司法協助作出了具體規定,各個法院作出的判決在國家內部都得到了承認和執行。諸如美國,各州在不違反聯邦憲法的情況下可自行制定本州的法律,各州之間的區際司法協助模式并不固定,先由美國聯邦憲法總體規定各州司法協助的基本原則,再由各州根據自身情況決定是否立法加入統一州法,最后由各州單獨立法來進一步協調各州的司法協助。無論其他國家采取何種模式,如前所述,中國區際刑法獨樹一幟。首先,我國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單一制的社會主義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一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是單一的國家法主體,具有統一主權,這是絕對不能動搖或有絲毫懷疑的。[218]此與他者迥異。其次,“一國兩制”的特殊性致使中國區際刑法亦具獨特性。在統一的“一國”之基礎上,中國區際刑法涉及的參與主體多元而迥異,內地實行社會主義制度,香港特別行政區實行資本主義制度,澳門特別行政區與臺灣地區也實行資本主義制度,三法系各不相同,這就造就了“中國區際刑法”的獨一無二性。
(三)中國區際刑法的體系
中國區際刑法的體系應當包括概述、基本原則、研究對象、研究內容、區際刑事司法協助模式或途徑、區際刑事司法協助的程序等總則,以及包括區際刑事法律沖突及管轄權解決、相互承認、認可和執行刑事判決、代為送達刑事法律文書、協助偵查及提供罪犯信息、移交逃犯等分則之內容。可以得見,其體系不僅包括前述總則與分則之內容,還包括程序性與實體性事項之內容。
中國區際刑法的核心內容是區際刑事法律沖突及管轄權爭議,亦即核心是解決區際刑事司法協助的問題;中國區際刑法的基本原則即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的基本原則。區際刑事法律沖突及管轄權爭議與區際刑事司法協助問題是“一體兩面”,即為同質問題。
首先,是“一國兩制”原則。因刑事法律規定的不同及司法體制的迥異,在針對跨境犯罪時必然會發生刑事法律沖突及管轄權爭議,有一部分行為在內地,有一部分行為在香港或澳門特別行政區,甚至有逃往或大本營即在臺灣地區的。但無論涉及臺灣地區,還是涉及香港或澳門特別行政區,在包括內地在內的四個法域之間開展刑事司法協助是客觀之必然,也是共同打擊跨境犯罪及預防犯罪的客觀需求,此時便涉及中國區際刑法的基本原則,也是各法域開展區際刑事司法協助及解決刑事管轄沖突爭議的基本原則,毋庸置疑,那便是“一國兩制”原則。有論者認為“一國兩制”是一項政治原則,不應作為中國區際刑法的基本原則。筆者認為,中國區際刑法的獨特之處,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比擬,我國范圍內存在“一國兩制三法系四法域”的政治法律情形獨一無二。
其次,是建立在“一國兩制”原則基礎上的平等、協商原則。前已述及,“兩制”就是兩種制度,是國家層面的認可,那澳門等法域實行獨立的司法制度也就是應有之義。盡管說現如今澳門、香港等地尚未與內地簽訂相關刑事司法協助協議或安排,但隨著粵港澳大灣區建設的推進,粵港澳三地的刑事司法機關(尤其是各地警方)也都在司法實踐中形成一種默契與協作,如香港特別行政區警務處陳沛林高級督察曾指出,廣州市刑警多次與香港警察成功合作緝拿販毒及槍支等犯罪;如今的默契與協作建基于“平等、協商”之上,未來港澳地區與內地,各法域之間的刑事司法機制、協作及相關協議安排更應自覺遵守平等、協商原則。有論者認為:“在多元文化價值觀的影響下形成了多維思考方式,對司法協助的有關問題可能會產生不同的理解,出現爭議在所難免。要實現相互尊重,應當首先確認各法域當事人的平等地位,用超脫的眼光來看待協助請求事項的法律屬性,不因價值觀上的差異而逃避責任。”[219]澳門大學趙國強教授就中國的區際司法協助原則提出:“要體現高度自治原則,首先必須在指導思想上樹立平等的觀念,即各法域在開展區際司法協助時,其法律地位是平等的。作為一個獨立的法域,在政治地位上大家都是中央管轄下的地方區域,誰都不享有主權,各法域之間不構成中央和地方的關系。其次,各法域之間應當相互尊重對方的法律制度和司法管轄權,允許對方為維護本區域的法律秩序,對他法域的司法協助請求作必要的限制和保留。”[220]筆者贊同這一觀點。
最后,便是中國區際刑法的便捷、高效原則。以粵港澳大灣區為例,“由于粵港澳大灣區經濟犯罪涉及各方法律制度、犯罪情報信息、警務合作內容及實施機制等多方面的差異與不足,粵港澳三地在經濟犯罪警務合作中正面臨著法律制度存在差異、警務合作層次不高、信息共享機制尚不健全、協作內容不盡完善等現實困境”[221]。粵港澳大灣區地緣優勢突出尚且如此,更遑論內地其他省、自治區、直轄市在警務合作中的窘境了。無獨有偶,澳門特別行政區保安司黃少澤司長于2018年9月6日率領澳門警方代表團前往廣東省佛山市出席“粵港澳大灣區警務協作座談會”,與廣東省副省長、公安廳廳長李春生、香港特別行政區警務處處長盧偉聰商議建立粵港澳大灣區警務協作領導機制,成立由粵港澳三地警方高層參加的粵港澳大灣區警務協作聯席會議制度,每年會晤一次,由三地輪流召集舉辦。[222]這在事實上再次印證和踐行了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的“一國兩制”原則與平等、協商原則。
世界范圍內為解決區際刑事司法協助問題,有澳大利亞模式、美國模式、英國模式三類主要模式,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的模式或途徑不宜照搬照抄其他模式。根據《香港基本法》《澳門基本法》《海峽兩岸共同打擊犯罪及司法互助協議》等憲制性法律及刑事司法協助協議的安排,我國并未如澳大利亞一樣制定一部全國性的專門解決特別行政區與內地司法協助問題的單行法律。此種模式無法適應未來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所面臨的特殊情況。實際上,對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而言,我們缺少的是具體操作細則或機制安排,故美國模式也不宜采用。而獨特的“一國兩制”也讓英國模式中的原則性與靈活性的結合黯然失色。
筆者認為,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的模式應當以《香港基本法》《澳門基本法》已經確立的平等、協商原則為參照,通過簽訂區際刑事司法協助協議的方式予以解決。正如澳門大學趙國強教授所言:“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的模式只能通過平等協商后簽訂協議的方式解決。”[223]
關于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的主體問題,經常與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的職能機關發生混淆。由于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是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四個不同法域之間進行的刑事司法協助,因此,在抽象意義上,從參加刑事司法協助協商的角度而言,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的主體即是指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等四個法域或地區(當然,前提是“一國兩制”)。
與其不同的是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的職能機關。由于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各法域獨立,司法體制也不相同,甚至香港與澳門之間也存在巨大差別(因此有了香港與澳門之間的刑事司法協助)。
在澳門特別行政區,根據《澳門基本法》第93條的規定,澳門特別行政區具體負責進行司法協助活動的主體是“司法機關”,而根據《澳門基本法》《司法組織綱要法》的有關規定,澳門特別行政區的司法機關包括法院及檢察院。參照澳門特別行政區立法會于2006年通過頒布的第6/2006號法律——《刑事司法互助法》(該法律明確將澳門特別行政區與內地的刑事司法互助排除出該法的適用),負責對外刑事司法協助的聯絡機關為檢察院。對此,根據中新網、《澳門日報》消息,2009年12月澳門特別行政區檢察院何超明透露,內地和澳門檢察機關商討《內地與澳門特別行政區關于刑事司法協助安排》進入最后階段,可望于2010年下半年簽署。盡管這一區際刑事司法協助安排至今仍未獲得簽訂,原因也不得而知,澳門方面牽頭機關正是澳門特別行政區檢察院及其負責人,這也再次印證了澳門特別行政區檢察院是對外及區際刑事司法協助或互助的主要職能機關。不過,根據澳門特別行政區及區際刑事司法協助或互助的具體實踐情況,澳門特別行政區警察總局和保安司等部門也參與執行某些區際刑事司法協助事務等,因此宜對“司法機關”作廣義理解。如2021年6月,打破澳門特別行政區2020年刑事命案發生率零紀錄的內地某男子在澳門路氹城某酒店殺害內地某37歲女子一案,犯罪嫌疑人潛逃回廣東省中山市后被抓捕歸案。[224]據悉,此次行動由廣東省公安廳與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警方聯合開展。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在中央人民政府的授權和協助下,在“《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第18條第13款和《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46條第13款關于中央機關的規定中澳門行政法務司司長被指定為該兩個國際公約規定的刑事司法協助方面的中央機關或聯絡機關”[225]。筆者認為,這一情況可能較多適用于國際刑事司法協助領域(當然前提是受中央人民政府授權和協助),但在我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領域,在“一個國家”的范圍內,則不宜將其作為具體的協助機關。
在內地,區際刑事司法協助具體職能機關包括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司法機關、國家安全機關和司法行政機關等。“刑事司法協助屬于我國刑事司法活動中刑事訴訟程序中的內容,而其中的某些事項或執行也需要公安司法機關或國家安全機關或司法行政機關(作者注:即為司法局或監獄管理局,負責勞動改造、服刑人員、公證和律師的管理工作等),因此對于我國刑事司法活動中的‘司法機關’也應當作廣義的解釋。”[226]
在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警務處、保安局、律政司、廉政公署、海關等司法機關均可作為區際刑事司法協助職能機關。
我國臺灣地區則更為復雜,不再一一陳述。
鑒此,由于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法域不同,司法體制差別較大,不太可能完全找尋到絕對對標一致各自負責領域的所謂“對接機關”,正因如此,才有學者主張在區際刑事司法協助中將其中央機關或聯絡機關“單一化”。有學者認為:“從應然的角度設想,由中國范圍內各法域簽訂一個多邊的、適用于各法域的刑事司法協助協定是最為理想的。但是從目前的實踐看,關于區際刑事司法協助的協商還是雙邊性的比較合適。”[227]趙國強教授建議“分而簽之”模式[228]。筆者建議,由各法域對應的有權機關相互之間分別簽訂刑事司法協助協議作出具體刑事司法協助的安排,如此可提高效率,至少當前是務實之舉。
二、中國區際刑法的范疇
中國區際刑法既然獨樹一幟,世界上也無可資借鑒參考之處,那么中國區際刑法作為可資獨立的學科,需對其基本內容或范疇作出勾勒。
“順利開展區際刑事司法協助,關鍵是處理好涉及兩地的刑事案件管轄權的劃分。”[229]有論者提出,在解決內地與澳門特別行政區刑事管轄權問題上應遵循“一事不再理”“一事不二罰”原則,對于一方法院已經審理過的刑事案件,除非確有新證據、新事實,確應重申外,應當不再受理;而對于對方法院已經定罪處罰的當事人,即使其處罰略有不當,也應當不再處罰。[230]不過,《刑法》第10條對此尚存在不一致的地方,值得注意。
另者,我們在處理區際刑事管轄權沖突時需要關注雙重犯罪原則,或稱雙重歸罪原則,這是國家間進行引渡時經常采用的一條基本原則。但對區際刑事司法協助而言,則存在不同觀點。有學者提出:“以‘雙重歸罪’作為雙方(作者注:此處指海峽兩岸法域)合作的條件,符合罪刑法定的精神。兩岸刑事合作中采納雙重歸罪標準應當只限于雙方都規定為犯罪即可。”[231]這里涉及積極的管轄權與消極的管轄權沖突之分。對于前者,各法域都認為構成犯罪,只需要協議安排解決誰來管轄、如何移交訴訟、怎樣移交罪犯等程序性事項。而消極的管轄權沖突則情況復雜。即對于某一行為是否構成犯罪,不同法域基于各自的刑法或者對事實的認識持不同的態度,進而出現一法域認為構成犯罪而應適用本法域刑法;而另一法域認為該行為不是犯罪,當行為人又是本法域的居民時可能基于居民保護而否定對其進行刑事追訴,從而形成消極的管轄權沖突。究其原因,不再詳述,概源于各法域犯罪圈范圍不同,對同一案件事實認識不一等。關鍵是如何處理該類管轄權沖突?澳門特別行政區徐京輝檢察官認為:“不能以主張消極的刑事管轄權而排斥積極的刑事管轄權的行使。”[232]換言之,在解決消極的管轄權沖突時是堅持“雙重犯罪”原則,還是否定該原則?筆者認為,在“一個國家”框架下(這也是中國區際刑事司法的前提與基本原則),基于相互承認和認可對方原則,在解決刑事管轄權沖突時,應當反對適用“雙重犯罪”原則。可是對于這種情形,究竟應該以犯罪地法域犯罪構成為標準,還是應該以犯罪后逃往地法域犯罪構成為標準?筆者認為,應當以犯罪地法域是否構成犯罪為標準。①若犯罪地認為是犯罪,其他法域即便不認為是犯罪,也應由犯罪地行使刑事司法管轄權;②若犯罪地不認為是犯罪,則其他法域無論如何也不行使刑事管轄權。如澳門特別行政區《刑法典》規定墮胎構成犯罪[233],而《刑法》則并未規定該行為構成犯罪。若某內地女子在內地由他人幫助墮胎后前往澳門特別行政區,無論如何澳門特別行政區也不對其行使刑事司法管轄權。③因“一國兩制”之前提,尤其隨著2020年6月30日全國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第49號主席令予以公布實施的《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法》的出臺,對于是否危害國家安全犯罪之判斷,應進行實質判斷,得為犯罪地標準之例外。
區際刑事司法協助中,各法域以相互承認、認可和執行對方法域刑事判決為必要條件,否則刑事司法協助只能是空談。盡管各法域刑事法律不同,犯罪構成理論也不盡相同,刑事司法體制及模式也迥異,如臺灣地區實行三階層的犯罪構成理論,澳門特別行政區也實行三階層的犯罪構成理論,香港特別行政區則承襲普通法系之雙層犯罪構成理論,內地則以“平面的耦合式的四要件犯罪構成理論”為通說,但在“一國兩制”的前提下,本著平等、協商原則,互相尊重,相互承認、認可和執行對方法域刑事判決成為中國區際刑事司法的重要內容與協議安排不可回避之事項。
跨境犯罪日益猖獗,尤其隨著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更新迭代”,跨境犯罪手段、方式更是不斷“更新換代”。如前例,不法犯罪分子往往利用港澳臺地區進行跨境犯罪,在打擊該類犯罪時,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代為送達相關刑事法律文書也就成為應有之義。各法域刑事司法協助職能機關宜加強溝通,盡快建立刑事司法協助機制及平臺,暢通送達刑事法律文書渠道,盡快高效地實現刑事司法協助。
各法域刑事司法協助職能機關,尤其是在偵查階段,各地警務人員往往具體負責調查取證、提供并共享罪犯之信息等協助事宜。近年來,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警方不斷加強和拓展緝毒情報和辦案執法等領域的協作,打擊跨境毒品犯罪活動成效顯著,先后聯合偵破了一系列跨境毒品案件。[234]2000年5月底到6月初,內地公安機關與澳門特別行政區警方在北京舉行澳門回歸后的第一次會晤,先后建立情報交流機制、定期和不定期會晤工作機制、個案協作和聯合行動工作機制、歸口聯絡和對口直接聯絡工作機制、珠澳陸路口岸警務聯絡機制、邊境和海上反偷渡合作機制等。[235]
由于在國際刑事司法互助中往往使用“引渡”,因此學者們在“移交逃犯”事項上存在措辭上的爭議。引渡是一種具有國際性質的發生在主權國家之間的刑事司法協助活動,而作為國際刑事司法協助,它必然會與國家主權的理念結合在一起。“在兩地(筆者注:澳門與內地)之間開展移交逃犯的磋商過程中,不能也不應當自然地適用有關引渡方面的國際慣例。”[236]方泉教授曾撰文指出:“從澳門本身是非主權國家的地區性法域出發,無論協助對方是主權國家或者地區,確宜一律使用‘移交’一詞。”[237]翻閱澳門特別行政區《刑事司法互助法》《刑事訴訟法典》,其中也使用“移交”一詞,對此應無疑義。移交逃犯問題已成為區際刑事司法協助中一項重要且必不可少的內容安排,但移交逃犯問題面臨立法缺失、沒有協議安排的實務困境。無論如何,“行為人在香港或澳門地區實施了危害國家安全的活動,如果香港或澳門地區不但坐視不管而且拒不移交,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明香港或澳門特別行政區是堅持一個國家主權的。雙方進行刑事司法協助安排時,國家主權完整和國家安全是必須堅守的底線”[238]。
三、余論
中國區際刑事司法協助中的移交逃犯涉及的問題比較復雜,如死刑犯移交問題、政治犯移交問題、本地居民移交問題、移交程序問題、區際逮捕令制度等都值得繼續進行深入研究。總而言之,基于中國式現代化和中國特色刑法理論研究視角,對中國區際刑法的概念、體系及范疇等的論述綱要,或許可拋磚引玉,再次展開這一問題的系統性學科研究,讓更多的法律人參與到這一學科研究中來。簡言之,中國區際刑法學已然具備獨立學科的屬性,也具有獨一無二之特殊性,我們應當重視并開展對中國區際刑法的學科教學及研究,這無疑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法律(司法)意義,且對各法域有效便捷地開展刑事司法協助安排及打擊跨境犯罪更具現實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