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大釗《史學思想史》的學術價值與當代回響
- 先驅者的初心與新時代的使命:紀念李大釗同志誕辰130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 中國李大釗研究會編
- 11464字
- 2025-03-24 16:21:21
鄒兆辰[56]
摘要 李大釗在1920年以后,在北京大學等校講授唯物史觀、史學思想史等課程,在宣傳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同時,也論述了若干近代西方史學思想的重要問題和代表人物。改革開放以來,學術界對此多有論列,充分肯定了其歷史價值與學術價值。中國的西方史學史這一學科的發展、建設,已經歷了100年,如今它已經成為一個世界史的二級學科,成為中國史學學術研究和人才培養的重要平臺。回顧這百年的歷程,不能不追述李大釗對其所做出的開創性貢獻。
改革開放以來,學術界關于李大釗對于西方史學史的研究、講授,一直是李大釗研究的一個熱點問題。學者們論述了李大釗當年在近代西方史學史方面的諸多研究成果,對李大釗在對待西方史學遺產的馬克思主義態度給予充分肯定。同時,學術界對李大釗對西方史學史的開拓性貢獻的研究,也促進了當代中國的西方史學史學科建設。
一、李大釗《史學思想史》的創新性開拓
李大釗在《獄中自述》中說:“釗夙研史學”,“歷在北京大學、朝陽大學、女子師范大學、師范大學、中國大學教授史學思想史、社會學等科”。他以史學思想史課程為宣傳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從事革命活動的一個陣地。在此之前,還沒有哪一位學者能夠開設出以介紹、評論西方史學思想為主旨的課程。李大釗在天津北洋法政專門學校學習6年,畢業后赴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本科留學。“釗既入校,習法政諸學及英、日語學,隨政治知識之日進,而再建中國之志趣亦日益騰高。”由于這些學習的背景,他有條件接觸到西方和日本學術界有關政治思想、社會思想、歷史思想的種種歷史的和當代的諸多論著,為了“再建中國”他以介紹西方社會歷史思想為突破口,開出了“史學思想史”課,意在建立中國人自己的一門以介紹、評論西方歷史思想(歷史哲學)為宗旨的課程。不過在當時,學術界對于歷史哲學、歷史思想、歷史觀、史學思想這些概念,并沒有明確的區分,在李大釗那里也是如此。他使用“史學思想史”的概念是廣義的,其中以講述有關客觀歷史發展的各種觀念為主線,較少涉及歷史學自身的問題。直到1924年出版《史學要論》,才是他以講述史學自身的重要問題為主的著述。
“史學思想史”,作為一門課程,它必須有自己的完整的體系。在此之前,中國學人中尚沒有人在大學開設這門課,就是在日本,李大釗雖然也研習過浮田和民、內田銀藏等學者的相關課程,并且受了他們的學術思想的很多影響,但是在1919年李大釗接受唯物史觀以后,他便試圖開設出一門中國學者自己獨立觀察、分析、評論西方歷史觀念發展進程的課程,這就是他的“史學思想史”。
李大釗的“史學思想史”課,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講“史”的課,即按照歷史發展順序講述某項事物的發展過程。它實際上分為理論部分和史實部分兩大塊。在理論部分中,包括“史觀”“今與古”“唯物史觀在現代史學上的價值”“唯物史觀在現代社會學上的價值”四個專題;在史實部分中是以鮑丹丹(今譯波丹)、孟德斯鳩、韋柯(今譯維柯)、孔道西(今譯孔多塞)、桑西門(今譯圣西門)、馬克思、理愷爾(今譯李凱爾特)為個案進行講述的。為什么要選擇這幾位學者來講述西方史學史呢?
鮑丹(Jean Bodin,1530—1596),法國政治思想家、法學家、史學家。他的代表性文章《理解歷史的便捷的方法》是中世紀以來第一部史學理論著作,他的政治學名著是《國家六書》。他高度重視歷史的價值,認為其最大的功效是教導人們如何做人。它可以用來解釋現在,還可以預測未來。他擴展了史學的研究領域(包括人類史以外的自然史和圣史),把歷史學科的地位提到統攝一切學科的高度。
孟德斯鳩(Montesquieu,1689—1755),法國法學家、啟蒙思想家。主要著作有《論法的精神》《羅馬盛衰原因論》。他認為,政治制度決定法的精神和內容,保證實行法治的手段是“三權分立”,即立法、行政、司法應分屬不同的國家機關,相互制約,權力制衡。在社會學中被認為是地理學派的創始人之一。
韋柯(Vico,1668—1744),意大利著名歷史哲學家、社會學家。主要代表作為《新科學》。他的大量著作生前沒有出版,他在思想史與學術史上的地位,在他死后一個世紀才得到正確的評價。韋柯的歷史哲學思想中有不少“天才的閃光”,他的史學觀念在西方史學思想中享有重要地位。
孔道西(Condorcet,1743—1794),法國啟蒙思想家,著有《人類精神進步歷史概論》。他擅長數學,發表過關于積分與概率的論文。法國大革命中起草過許多重要文件,主張廢除奴隸制、實行經濟自由與宗教寬容、普及初等教育。
桑西門(Saint-Simon,1760—1825),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著有《一個日內瓦居民給當代人的信》《論實業制度》等。他認為社會的發展是有規律的,人類的黃金時代不在過去而在將來,每個時代的知識水平決定其政治制度;奴隸制、神學封建制和目前的過渡時代都是暫時的,最后要被合理的實業制度所取代。
理愷爾(Rickert,1863—1936),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新康德主義弗賴堡學派主要代表人物。著有《先驗哲學導論:認識的對象》《文化科學和自然科學》《歷史哲學問題》等。他把自然科學和“歷史的文化科學”、一般和個別形而上學的對立起來,認為自然領域內有一般的東西,文化領域內只有個別的東西;認為歷史領域內一切都是個別的,是不重復的,因而不存在任何規律性。
雖然在“史學思想史”課程的講義中李大釗只選擇了六位歷史哲學領域的代表人物,但通過這六個個案,他概述了西方史學發展從16世紀到19世紀這三四百年間中的進步、發展的主要趨勢,抓住了史學思想發展中的核心問題。我們把講義中的四篇理論文章和六篇個案文章結合起來,可以看出講義的核心思想有如下幾方面:
第一,歷史觀問題是史學思想的核心內容。
在李大釗的《史學思想史》中,開宗明義第一講就是《史觀》,可見在李大釗看來,歷史觀的問題是史學思想史所要探討的首要問題,也是核心問題。這里,他把“歷史觀”與“歷史思想”看成是完全同義的概念。講義中,《孔道西(Condorcet)的歷史思想》,1923年在北京大學《社會科學季刊》發表時用的題目就是《孔道西的歷史觀》;《桑西門(Saint-Simon)的歷史思想》,在該刊發表時用的題目是《桑西門的歷史觀》。而關于馬克思和李凱爾特的那一講用的題目又是《馬克思的歷史哲學與理愷爾的歷史哲學》。由此可見,在李大釗看來,“歷史思想”也就是“歷史觀”或者是“歷史哲學”,也許用“歷史觀”來表示更恰當一些。
什么是歷史觀呢?李大釗認為,歷史觀就是對歷史事實的解釋。他說:“實在的事實是一成不變的,而歷史事實的知識則是隨時變動的;記錄里的歷史是印板的,解喻中的歷史是生動的。歷史觀是史實的知識,是史實的解喻。所以歷史觀是隨時變化的,是生動無已的,是含有進步性的。”[57]
李大釗認為,歷史觀本身也有它自身發展的歷史,這個歷史也有一定的傾向。這個歷史觀的發展史實際上就是李大釗的史學思想史的研究對象。歷史觀的發展趨向主要有四個方面:即由神權的歷史觀進化為人生的歷史觀,由精神的歷史觀進化為物質的歷史觀,由個人的歷史觀進化為社會的歷史觀,由退落的、循環的歷史觀進化為進步的歷史觀。由此可以把歷史觀歸納為兩大類:神權的、精神的、個人的、退落的或循環的歷史觀即“舊史觀”;人生的、物質的、社會的、進步的歷史觀即“新史觀”。
在李大釗看來,自古以來中國哲學家的歷史觀都是“循環的、神權的、偉人的歷史觀所結晶。”時至今日,這些舊歷史觀“猶有復活反動的傾勢”。因此,樹立新歷史觀,抗辯舊歷史觀,是新時代史學家的重要的責任,李大釗也把它看成是自己的重要職責。這也就是李大釗之所以開設“史學思想史”課程的宗旨。
第二,李大釗詳細闡述了崇今派與懷古派在各個領域斗爭的歷史。
在《史觀》一講中,李大釗將自古以來的各類歷史觀分為四大類,這四類歷史觀的差別歸根到底體現在認為歷史是倒退的(循環的)還是進步的兩種傾向。他認為,不僅時代有今古,人有今古,乃至“文學、詩歌、科學、藝術、禮、俗、政、教,都有今古”。對于今古的看法主要分成兩派:一派人“對于現在的一切現象都不滿足”,認為一切今的,都是惡的,一切古的,都是好的。社會各個方面都是今不如古。這一派就是懷古派。另一派人,“對于現在及將來抱樂觀的希望,以為過去的成功,都流注于現在,古人的勞績,都遺贈于后人”。因而,“一切今的,都勝于古的,優于古的”。這一派就是崇今派。
17世紀的歐洲,在文學領域特別是在詩歌方面,曾經發生了一場崇今派與懷古派的論爭,在這以前就已經有學者對今與古的問題發表了自己的見解。他們是16世紀法國政治學者、歷史學者鮑丹和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英國學者倍根(Francis Bacon,今譯培根)。李大釗指出:鮑丹“企圖立一普遍歷史的新學說,以代中世時史學界流行的黃金時代說”。這種說法,把人類歷史分為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黃銅時代、英雄時代、鐵器時代。歷史是逐漸日益退落的。鮑丹認為,自然的動力是“均一”的,對古人、今人都是一樣。人類歷史是按照“震動的法則”一起一仆漸漸地升高,呈螺旋狀的進步。人類今世的偉大發明,要遠遠優勝于古代。倍根則努力破除人們對古人權威的迷信。因為那時人們的知識“有限而貧乏”,他們的歷史知識只是些“傳說與口碑”。古代只是人類歷史的少年時代,而新航路的開辟和地理大發現,大大增加了人們的知識,今天的學術成就,不亞于希臘、羅馬人時代。
在介紹了鮑丹和倍根這兩個崇今派的“先驅”人物以后,李大釗用較大的篇幅介紹了17世紀發生在法國的一場今與古的論爭。他指出:在法國的這場論爭是由意大利詩人塔桑尼(Alessandro Tassoni,今譯塔索尼)挑起的。他倡言新學說,攻擊彼得拉克、荷馬、亞里士多德,因而成為引起爭議的人物。他的著作傳到法國,造成了影響。首先,法國戲劇家白衣士羅伯(Boisrobert,今譯布瓦羅貝爾)起而響應,也接著攻擊荷馬。他們之所以攻擊荷馬,是由于文藝復興運動以來,希臘、羅馬人的權威在思想界占據著統治地位,因而新思想的建立,必須對他們的權威大加削弱不可。由倍根開始的這場運動,被法國學者笛卡兒所繼承。而笛卡兒反對權威的態度更加堅決,不可調和。他不迷信古人權威,認為今天的世界比古代更加成熟,所以我們必須對古人有一種“獨立”的態度。受笛卡兒的影響,法國的一些學者、文學家、哲學家紛紛登場,參加這場論爭。李大釗很詳細地介紹了他們崇今派的立場和觀點。
這場論爭也在英國發生了,李大釗也介紹了英國的情況。英國一位叫黑克威爾(George Hakewill)的神學家也著書反對過分地推贊古代,反對當時流行的宇宙衰朽的說法。另一位英格蘭牧師格蘭威爾(Glanvill,今譯格蘭維爾)也著書攻擊懷古派,認為對“無名的羅盤針的發明者的感佩,比對于一千個亞歷山大與愷撒,一萬個亞里士多德的感佩還深且多”。牧師斯普拉特(Sprat)更認為科學可以擴張到全世界,后來的文化科學可以勝于前人。
李大釗這一講,從16世紀寫到17世紀,概述了發生在歐洲的這場今與古之爭。顯然,李大釗在論述這一段歷史時沒有將自己置身事外,他是贊成崇今派的立場和觀點的,實際所介紹的幾乎都是崇今派的觀點。他說:“我們很高興的寫這一篇崇今派榮譽的戰史,我們很感謝崇今派暗示給我們的樂天努力的歷史觀人生觀”,主張“為今人奮力,為來者前驅”。[58]
第三,李大釗高度贊揚西方思想家們對歷史規律的探索。
李大釗的史學思想史非常注意西方思想家們對歷史規律的探索,盡管他們沒有能像馬克思那樣最終發現歷史規律,但李大釗認為他們對歷史規律的探索是非常有價值的,歷史學的學術發展史上應該有他們的地位。
李大釗高度評價了16世紀的法國學者鮑丹對歷史規律的探索。鮑丹曾于1566年出版了《歷史方法論》一書,試圖“立一普遍的歷史的新學說,以代中世紀所流行者”。針對歐洲中世紀盛行的“黃金時代”說,鮑丹把歷史的“徑路”分為三大時期:第一是東南方民族占優勢的時期,約兩千年;第二是中部民族即地中海一帶的民族占優勢的時期,約兩千年;第三是北方民族推翻羅馬而在文化上為引領者的時期。三個時期民族心理各有特色:第一期的特色是宗教;第二期是實用智慧;第三期是戰爭與產業或發明的技能。李大釗認為,從鮑丹的分期中可以“預見”黑格爾的歷史分期,“這便是鮑氏的唯物史觀”。
李大釗贊同鮑丹對歐洲中世紀盛行的退落的歷史觀的批判:如果把他們所謂的黃金時代“召喚”回來,與現今作一比較,“現今反倒是金,他反倒是鐵,亦未可知”。因為“歷史是由人的意思造成的,人的意思是永在變動中的,無論俗界教界,時時刻刻有新法律、新裝束、新制度,隨著亦有些新錯誤涌現出來,但在這變動不居的光景中,亦可以看出一個規律來,就是震動的法則(Law of Oscilation)……人類不但不是永遠退落的,而且在震動不已的循環中,漸漸的升高,這就是螺旋狀的進步”。[59]在16世紀的歷史條件下,鮑丹的思想也沒有完全脫離神學的影響,但李大釗指出他“在歷史研究上,總算開了一個新步驟了”。
李大釗對于意大利學者韋柯的歷史思想給予高度的評價,認為他“具有哲學的說明歷史的偉大的學力。他不只是歷史哲學的先驅者,簡直是歷史哲學的創造者”,并認為他的代表作《新科學》,“是由社會學的見地,論究國民的起原、發達、衰頹、滅亡的東西。國民便是此新科學的對象。他把國民的起原、發達、衰頹、滅亡,從人間歷史的經驗的事實歸納,以圖于此樹立人類性之道德的原理、政治的原理、權利的原理、法律的原理。這樣子得的原理,實為歷史的真要素”。[60]李大釗還指出,韋柯是經驗哲學派,他的研究方法是經驗的歸納法,所以有“銳利的觀察力”,帶有“唯物的傾向”,頗有馬克思派的傾向。
被李大釗所稱贊的另一位探討歷史規律的思想家是孔道西,稱贊他“當時在斷頭臺威脅之下為擁護進步的歷史而奮斗”。孔道西“以進步的觀念的眼光開始為文明史的設計”,寫出了《人類精神進步歷史概論》。他認為,人類知識進步的觀念,造成社會進步的觀念,以知識上的前進,為人類前進的線索。文化的歷史,就是啟蒙的歷史。李大釗特別介紹了孔道西把人類文明發展的時代分為十個時期,而他的歷史分期,“是以企圖不依政治上的大變動而依智識上的重要步驟標其級段”。例如,畜牧時代、耕稼時代、希臘的拼音文字、希臘思想史、亞里士多德科學上的分類、印刷術的發明、笛卡兒在科學上的革命等,都是不同社會發展階段的標志。李大釗稱贊孔道西不僅以確定社會的進步為滿足,還要“想出其本質,預示其方向,決定其標的,而強要遼遠將來的探索”。李大釗認為這是他的“奢望的設計”,因為“他對于限域我們關于過去的知識的限制沒有了解,就令他認出一個最合式最實用的綱領,他亦不能實行之”。但李大釗也肯定“他的公式,頗值得記取”,認為他關于“歷史的解釋為人類進展的鍵,此種精神在法蘭西遂以支配次代關于進步的思辨了”。[61]
二、李大釗《史學思想史》的時代特點
李大釗的《史學思想史》誕生于1920年前后,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學術思想背景下,他的講義必定體現出時代的特點:
第一,李大釗《史學思想史》突出特點是他不是一般地介紹西方各類史學思想,而是贊賞進步的歷史觀,批判倒退的歷史觀。
李大釗在講義中表明他的史學思想史的核心內容是關于歷史觀的發展史,然后從兩方面進行闡述。一方面,他用一講的篇幅概述了整個歷史觀的發展史,這就是史學思想史講義中的第二講《今與古》;然后他又分篇介紹了幾位有代表性的思想家的歷史觀,即16世紀的法國政治學者兼歷史學者鮑丹、18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18世紀意大利哲學家韋柯、18世紀法國另一位啟蒙思想家、百科全書派的孔道西、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桑西門,以至19世紀的馬克思和德國西南學派、新康德主義代表人物理愷爾。這就是說,李大釗對歷史觀發展史的論述,既有縱向的概述,又有一個一個的個案分析,以此來反映西方近幾個世紀以來,人們在歷史觀問題上的演變過程。
五四時代的李大釗已經開始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并自覺地以唯物史觀來作為認識和解釋歷史的方法。他對歷史觀的問題有自己的明顯的傾向,所以他就通過介紹近代西方史學思想的發展歷史,來闡述唯物史觀的發展史。
第二,探索唯物史觀的產生是李大釗《史學思想史》的一條主線。
盡管李大釗的史學思想史研究介紹了16世紀以來西方諸多的哲學家、歷史學家的歷史思想,但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他是在探尋唯物史觀產生的歷史過程,這構成了他史學思想史研究的一條主線。
早在論述16世紀的法國學者鮑丹的歷史思想時,李大釗就發現他的歷史思想中有唯物主義因素。他總結鮑丹的歷史觀有三大特點:一、否認人類退落說;二、主張今決不劣于古,而且優于古;三、認為地球上的人民都有互相關注的利害關系。他說,“鮑丹的新歷史觀,在史學上的貢獻,如此其大,我們不能抹煞他的偉大的功績,而于研索唯物史觀起原時,尤不可遺忘了此人”。[62]
在闡述孟德斯鳩的歷史思想時,李大釗特別指出,孟德斯鳩“把經濟的引入歷史科學”,“他的關于經濟學的偉大而特殊的功績,乃在他首先把經濟的與歷史的科學牽到一塊兒,強他們在社會現象的說明中合作”。[63]
李大釗認為,桑西門的歷史觀是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的直接前提。他以一講的篇幅專門來介紹桑西門的歷史思想,特別說明了他的歷史觀的轉變。他初期的歷史觀強調知識和宗教,認為知識決定宗教,宗教決定歷史。這是一種知識的歷史觀,后來孔德繼承了他的這種思想。法國大革命以后,桑西門的歷史思想發生了轉變,他發現這期間政治上發生了多次“激變”,但是對于人類生活來說,沒有本質的意義。桑西門認識到,構成社會生活的根底者,又從而附與其特質于各歷史階級者,不是知識,不是宗教,亦不是建筑于知識宗教之上的政治,實是那致人類物質生活于可能的產業組織。李大釗說:“他于是確立一種歷史的法則,認歷史過程,惟有經由產業組織的變化,才能理解;將來的社會,亦惟依產業發達的傾向,才能測度;這就是他的經濟的歷史觀。后來承此緒余而建立唯物史觀的學說者,厥為馬克思。”[64]
在李大釗的《史學思想史》中的最后一講,李大釗總結了唯物史觀產生的歷史過程:“唯物史觀自鮑丹(Bodin)輩出,已經閃出了些光影;而自孔道西(Condorcet)依著器械論的典型想把歷史作成一科學,而期發現出一普遍的力,把那變幻無極的歷史現象一以貫之,更進而開了唯物史觀的端緒。故孔道西可以算是唯物史觀的開創者。至桑西門(Saint Simon)把經濟的要素比精神的要素看得更重……產業的進步,是歷史的決定條件;科學的進步,又為補助他的條件。”
以后,梯也里、米涅、基佐和蒲魯東等人都繼續論述、發展了桑西門的理論。而創建唯物史觀的最后的功績應該屬于馬克思。李大釗說:“至于馬克思,用他特有的理論,把從前歷史的唯物論者不能解釋的地方,與以創見的說明;遂以造成他特有的唯物史觀。而于從前的唯物史觀,有偉大的功績。”[65]
第三,對西方史學遺產的求真性、包容性與批判性。
李大釗在講述史學思想史中,對西方史學遺產所采取的求真與包容精神,是十分寶貴的。他在《史學要論》中說過:“凡學都所以求真,而歷史為尤然。”通讀他論述西方史學的一些篇章,不難看出他的求真態度是:如實介紹與中肯評論,而且介紹先于評論:如實介紹中包含了作者的取舍,以區別于客觀主義;評論當然需要分析批判,但這是科學意義上的批判,而非惡語相向與棍棒相加。如對鮑丹,李大釗既說他的見解是“表示了一種新歷史觀”,“閃出了些唯物史觀的光影”,“我們于研究唯物史觀的起源時,尤不可遺忘了此人”,又道明他的學說中帶有占星術信念并雜有某些神學色彩。對孟德斯鳩,既說他的史學思想中所奠立的原則,“是歷史科學可能的一個根本的條件”,同時又道明他的“地理環境決定論”是真理與謬誤參半,其弊在于有宿命論的傾向。對孔道西,既說他關于人類社會發展的公式“頗值得記取”,又道明他的這種“設計”是“不能實行的”,如此等等。可見,李大釗對西方近代資產階級史學遺產中的合理因素,即便是那些一閃而過的思想火花或假說,也中肯的評析,既肯定合理的部分,又如實指出其不足。既不一概否定,也不全盤照搬,這種對西方史學遺產的求實態度,也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
三、李大釗《史學思想史講義》的當代回響
改革開放以后,李大釗的《史學思想史講義》中的各篇文章首先在1984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大釗文集(下)》上刊登出來,立即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有的學者發表專題論文,有的學者在相關著作中,開辟專章或專節進行論述。[66]侯且岸認為:李大釗是中國近現代系統探究西方歷史哲學的第一人,他對西方歷史哲學的研究主要是為了發現唯物史觀的起源及其來源,考察從西方近代歷史哲學到馬克思歷史哲學的內在理路;另一方面,他試圖歷史地考究西方史學思想,總結其中的優秀部分,作為改造中國舊史學,建立新史學的重要借鑒。[67]
李小樹認為:20世紀初期,李大釗在接受和傳播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同時,以開放的態度借鑒近代西方史學思想,介紹、吸收和發展了其中進步論的歷史觀、非神學的歷史觀以及歷史發展的規律觀等合理因素,從而形成了他的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核心,涵蓋近代眾多優秀史學思想的具有鮮明個性和豐富內涵的史學理論體系,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誕生和中國史學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68]
這表明,這部誕生于20世紀20年代的《史學思想史講義》改革開放新時期受到學術界的高度關注,并且對我國的西方史學史的學科建設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首先,李大釗的《史學思想史講義》被認為是中國的西方史學史研究的發端。
1920年李大釗在北京大學開出的史學思想史還僅僅是一門課程,而今,西方史學史已經發展成一門重要的學科,在我國高校歷史學教學、科研與人才培養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我們以當代西方史學史學科建設的重鎮之一復旦大學歷史系的情況來看,張廣智教授和他的團隊改革開放以來在西方史學史學科建設上取得很大成績,他們主著的《西方史學史》教材作為教育部“面向21世紀課程教材”,已經出版了四版,成為全國高校歷史系教學普遍使用的教材。他們于2011年出版了全國第一部多卷本的《西方史學通史》,填補了我國在西方史學史學科發展中的一個空白。此外,他們還出版了多部有關西方史學史的著作,并為我國西方史學史學科的教學與科研事業培養了大批優秀的人才。張廣智在《西方史學史(第四版)》的導論中指出:“我們以為,中國的西方史學史研究的發端,應該從李大釗說起,他于1920年編纂的《史學思想史》,究其內容,實際上是一門近代西方史學史課程,也可稱得上是我國史學史上第一本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的西方史學史作品,為中國西方史學史的學科建設作出了開創性貢獻,由此開始了中國的西方史學史之史。”[69]
其次,當代史學工作者揭示了李大釗“史學思想史”課程的重要學術價值。
當代史學工作者普遍認為,李大釗對西方史學的了解與認識,是超越其同時代人的。《史學思想史》中,有七篇專論近世西方史學的文章,廣泛涉及了近30位歷史學家與歷史哲學家,介紹了近代西方史學中許多有價值的思想,如今勝于古、歷史是不斷前進的、產業者階級是歷史的原動力、經濟因素是歷史變化的重要因素、知識的進步也可決定社會歷史的進行等許多發人深省的觀點。他的這些論述,旨在闡明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產生的必然性及其深遠意義。
當代史學工作者揭示了這部《史學思想史》在今天的特殊價值。他們認為:“需要指出的是,李大釗首先是一位無產階級革命家,他對西方史學的研究并不是書齋式的,而是他為中國新史學大廈奠基的全部工作的一個組成部分,他輸入西方史學的目的,在很大程度上是服務于整個革命事業的需要的。重要的是,他為中國的西方史學史研究所作的描述、所開辟的研究途徑以及他所奠立的研究原則,對于當代中國的西方史學史研究,都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70]張廣智這位在西方史學史教學與科研領域里勤奮耕耘了50年的學者,在回顧西方史學史學科建設的路程時不無深情地說:“中國的西方史學史研究倘從1920年李大釗撰《史學思想史》講義起步,至今已走過了90余年。回溯歷史,前人已走過的路,充滿了艱辛……。我深深地感到,在先行者停步的地方,即使再朝前邁一步,都要付出辛勤的勞動。”[71]他提出“中國的西方史學史如何再出發?”的問題,指出毫無疑問,要回答中國的西方史學史如何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再出發的問題,就必須搞清楚前人為這門學科的建設留下了哪些需要繼承的東西。李大釗所撰寫的《史學思想史》,由于是最初的版本,從內容上看必然是會有諸多不完善之處,但其開拓、探索過程中體現的基本理念,對于我們考慮學科建設的問題時,仍然有所啟發。
再次,當代學者對于李大釗《史學思想史》研究西方史學的方法論給予了科學的評價。
學者們指出,李大釗的《史學思想史》不失為我國的西方史學史研究中第一部較為完整的作品。特別是李大釗對西方史學史的介紹與研究,側重于歷史觀的考察。如他贊賞16世紀法國歷史學家鮑丹的歷史觀,因為他比中世紀的神學史觀有了巨大進步;他還贊賞18世紀西方史學中的理性主義歷史觀,認為其中包含著合理和正確的部分。除了對西方史學家在有關歷史觀方面的一些非常有價值的見解之外,學者們還認為,李大釗對西方史學遺產采取了求真的精神也是十分可取的:他主張介紹先于評論,如實介紹中包含了作者的取舍與中肯的評論,既不是一概否定,也不是全盤照搬,這種對西方史學遺產的求實態度,也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李大釗對待西方史學遺產的這一科學態度,也成為中國史家今天在研究西方史學史時所堅持的原則。學者們指出,李大釗對西方史學的研究并不是書齋式的,而是他為中國新史學大廈奠基的全部工程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們看到,今天的西方史學史研究,已經取得了重大的新進展,這也確實受到李大釗最初探討史學思想史的基本理念的影響。今天,無論是把它作為高校歷史系本科生的一門課程,還是為了讓廣大中國讀者了解西方史學文化發展的一般狀況和規律,我們都不可能像編年史那樣向讀者詳細介紹西方史學,也不能從編纂學、史料學和研究法的角度進行研討。因此,像李大釗那樣宏觀地把握西方史學的基本內容和發展變化規律十分重要的任務。因為從宏觀的視野出發,掌握西方史學發展變化的一般規律,了解西方文化發展變化的一般規律,并在了解變化規律的基礎上尋求對發展中國史學、中國文化的有益借鑒,這才是我們的目的。
最后,李大釗所揭示的西方史學的發展規律得到當今學者的認同。
李大釗認為,在世界史學的發展長河中,西方史學同中國史學一樣,也有著源遠流長的傳統。自古希臘發端至今,經歷了漫長的發展過程。它可以分為四個各具特色的發展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古典史學,即古代希臘羅馬史學。從追溯神話與史詩的前希羅多德時代算起,至公元5世紀“古典世界”的終結,一千多年的發展形成了西方史學的諸多優良傳統,對后世的史學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第二個階段是中世紀史學。從公元5世紀開始,西方史學發生了一次重大轉折,至14世紀初興起的文藝復興運動,這期間古典史學的傳統中斷,基督教的神學史觀制約與束縛著史學,史學的發展相對較弱。第三個階段是近代史學。由于時代的進步,西方史學自14世紀開始加快了它的進程,人文主義史學、理性主義史學、浪漫主義史學、客觀主義史學及其后的實證主義史學等相繼發展起來。到19世紀的蘭克時代,史學日趨成熟,發展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第四個階段是現代史學。20世紀初,新史學思潮萌發,日益沖擊西方的傳統史學的堤壩。我們把現代西方史學的發展等同于20世紀西方新史學的發展與演變,這是西方新史學不斷成長壯大,并逐漸與傳統史學相抗衡的發展過程。
當代學者在探討西方史學發展規律時,感到與李大釗在當時所作的揭示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例如,張廣智認為西方史學發展過程中,經歷了五次轉折。其中第一次轉折,發生在公元前5世紀時的古希臘時代;第二次轉折,發生在公元5世紀前后,西羅馬帝國的傾覆,西方史學從古典史學的人本主義轉向基督教的神學史觀;第三次轉折是從西歐的文藝復興運動開始的。14世紀以來,西方社會開始發生巨大的變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產生和發展,從意識形態上向封建主義舊文化發起挑戰。其時歷史學面臨“重新定向”,史學思想又一次把人置于歷史發展的中心地位。人文主義史學的誕生,復興了古典史學的傳統模式,揭開了近代西方資產階級史學發展的序幕。他在這里所描述的西方史學的第三次轉折,也正是李大釗在《史學思想史》中所論述的基本內容,也可以看成是李大釗《史學思想史》研究精神的當代回響。
不難看出,當代中國學者這種以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態度對待西方史學,以宏觀的視野把握西方史學發展變化規律,探索、發現西方史學發展的主流趨勢的治學精神,也正是李大釗當年講授“史學思想史”課程的基本理念的當代回響。今天,為建設新時代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世界史學史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我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而學習、繼承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先驅者的優良的治學理念和探索精神,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項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