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人與騾(1)
- 銀河帝國3:第二基地
-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 5006字
- 2015-02-13 13:24:24
關于騾以及他的“帝國”,《銀河百科全書》其實用了許多篇幅詳加敘述,不過幾乎都和這個故事沒有密切關系,而且大多相當枯燥無味。簡單地說,它主要是在闡述導致“聯盟第一公民”崛起的各種背景條件,以及其后的各種影響——“聯盟第一公民”是騾的正式頭銜。
若說騾在短短五年間赤手空拳打下大片江山這個事實,使得百科全書中“騾”這一條的作者感到有些訝異,這個情緒也被他隱藏得很好。而騾的擴張后來戛然而止,進入為期五年的“守成期”,作者也并未在字里行間顯露任何驚訝。
因此,我們只好舍棄《銀河百科全書》,繼續沿用我們說故事的老路子,開始審視第一與第二銀河帝國之間的“大斷層”歷史中,緊接著五年“守成期”之后的發展。
“聯盟”的政治相當穩定,經濟也算是繁榮富庶。在騾的專制統治下,既然出現罕有的太平歲月,幾乎沒有人愿意回到過去那種動蕩不安的時代。在那些五年前自稱為“基地體系”的世界中,也許偶爾會有些懷舊與惋惜的情緒,但頂多如此而已。基地體系的領導階層,沒有利用價值的皆已不在人世,尚有利用價值的則已一律“回轉”。
而在“回轉”人士當中,最受重用的便是漢·普利吉,他現在已經是一名中將。
在基地時代,漢·普利吉是情報局的上尉軍官,也是地下民主反動派的成員。基地不戰而降之后,普利吉曾經與騾誓不兩立,直到成為一名“回轉者”為止。
漢·普利吉的“回轉”并非普通的見風轉舵,這點他完全心知肚明。他之所以會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乃是由于騾是具有強大精神力量的突變種,能夠隨意改變其他人的心志。但是普利吉對這點非常滿意,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上,對“回轉”的狀況心滿意足,正是“回轉”的主要征狀。不過對于這個問題,漢·普利吉已不再有半點好奇心。
他剛結束第五次的遠征,從“聯盟”境外的銀河星空歸來。這位經驗豐富的太空人兼情報員,對于即將覲見“第一公民”這件事,感到實在沒有什么意思。他那張似乎由毫無紋理的木材刻成的、仿佛永遠無法露出笑容的嚴肅臉孔,一點未曾表露這種情緒——可是,任何表情都是沒有必要的。因為騾能透視內心的情感,一直鉆到心靈最細微的角落,就像普通人看得懂肢體語言一樣。
普利吉依照規定,將他的飛車停在當年總督所用的車庫中,自己徒步走進官邸廣場。他沿著畫有箭頭的路徑走了一英里,一路上空無一人且靜寂無聲。普利吉知道,在占地數平方英里的官邸廣場上,沒有一名警衛或士兵,也沒有任何武裝人員。
騾不需要任何人保護。
騾本人,就是自己最佳的、全能的守護神。
當官邸聳立在眼前時,普利吉仍然只聽得見自己輕巧的腳步聲。這座建筑物的外墻由堅固的金屬制成,發出輝煌耀眼的閃光。其中的拱門設計得大膽而夸張,充分表現出昔日帝國的建筑風格。這座官邸傲然聳立在空曠的廣場上,俯視著地平線上擁擠的城市。
官邸里面住的就是那個人——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一個新的貴族政體,以及“聯盟”的整個架構,全部奠基于他超凡入圣的精神異稟上。
隨著這位將軍的腳步,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門緩緩打開。他走了進去,步上一個寬廣的坡道,滑梯便載著他無聲無息地迅速上升。他來到了官邸中最燦爛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樸素的小門之前,這扇門后面就是騾的房間。
門打開了……
拜爾·程尼斯很年輕,而拜爾·程尼斯并非一名“回轉者”。換成比較普通的說法,就是他的情感結構并未被騾動過手腳。他的七情六欲與意志,仍舊完全取決于先天的素質與后天的環境。對這一點,他自己也感到很滿意。
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經在這個首都非常有名。他生得英俊,頭腦又精明,因此在社會上十分吃得開。而且他聰明伶俐,又不失沉著冷靜,所以在騾身旁也很得寵。對這兩方面的成就,他自己當然極為驕傲。
今天,騾竟然私下召見他,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他徒步走在閃閃發亮的路徑上,一路向“發泡鋁”尖塔叢的方向前進。在帝國時代,那里曾是卡爾根總督的官邸,他們奉皇帝的名義統治著卡爾根。后來,那里又成為獨立統領的官邸,他們打著自己的旗幟統治著卡爾根。如今,“聯盟第一公民”以這里作為根據地,統治著自己一手建立的帝國。
程尼斯隨口輕哼著小調。對于這次的召見,他一點不覺得納悶。自然是關于第二基地!那個無所不在的幽靈,騾只是因為對它有所顧忌,便毅然中止了無止境的擴張政策,改采安穩的靜態路線。根據官方的說法,則是進入所謂的“守成期”。
目前外面流傳著好些謠言——這種事誰也制止不了。騾準備再度發動攻勢;騾發現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很快就會展開攻擊;騾與第二基地達成了協定,雙方同意瓜分銀河系;騾終于確定第二基地并不存在,即將把整個銀河納入勢力范圍……
這類隨時能在大街小巷聽到的謠言,不值得在此一一列舉。這些謠言甚至不是第一次出籠,只不過如今似乎比較具體。對于那些不安于穩定呆滯的太平歲月,而希望在戰爭、軍事冒險、政治危機中大撈一票的投機分子而言,這實在是值得高興的事。
拜爾·程尼斯就是其中之一。他并不懼怕神秘的第二基地。話說回來,他甚至對騾也無所畏懼,還常常因此沾沾自喜。有些人對他的年少得志看不順眼,認為他只是個輕浮的花花公子,稍微有那么一點小聰明,竟然就敢公然嘲諷騾的外貌,以及他的隱居式生活——他們或許都在暗中等待他受到報應。沒有人膽敢附和程尼斯,也沒有幾個人敢發笑。可是程尼斯卻始終安然無事,聲譽反倒因此越來越高。
程尼斯順著自己哼的小調,唱了幾句即興的歌詞。他的歌詞反復而單調,沒有什么意義:“第二基地,威脅我們的國家,威脅著宇宙萬物。”
他到了官邸之前。
隨著他的腳步,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門緩緩打開。他走了進去,步上一個寬廣的坡道,滑梯便載著他無聲無息地迅速上升。他來到了官邸中最燦爛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樸素的小門之前,這扇門后面就是騾的房間。
門打開了……
騾沒有任何其他名字,他的頭銜也只有“第一公民”而已。他正透過單向透光的墻壁向外望去,眺望著地平線上燈火通明的大都會。
在漸漸黯淡的薄暮中,星辰一顆顆綻現,每一顆星皆臣服于他腳下。
想到這里,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一絲悲痛。世人所效忠的對象,竟然是個深居簡出的人物。
他其貌不揚——乍看之下令人忍俊不禁。體重僅有一百二十磅,身高卻有五英尺八英寸。他的四肢骨瘦如柴,好像是隨便掛在皮包骨的身軀上。而他瘦削的臉龐,則幾乎被三英寸高的大鼻子全部遮掩。
唯獨他的雙眼,與滑稽的外表極不相稱。那雙眼睛是如此溫柔——對銀河系最偉大的征服者而言,那實在是一種奇異的溫柔——而其中的哀傷,也從來未曾完全消退。
此地是一個繁華世界的繁華首府,歡樂富足應有盡有。他曾經考慮過定都于基地,那是他所征服的最強大的對手,可是它遠在銀河的最外緣。卡爾根的位置則較為適中,而且擁有貴族政體的悠久傳統,就戰略觀點而言,對他也比較有利。
然而此地傳統的歡樂氣氛,再加上空前的繁華,并不能讓他的心境平靜。
人們敬畏他,服從他,甚至也許還尊敬他——敬而遠之。可是,誰看到他能不產生輕蔑的情緒呢?當然只有那些“回轉者”。他們的人造忠誠又有什么價值呢?簡直是太乏味了。他大可替自己加上許多封號,發明各種繁復的禮數,但是那樣做也無法改變任何事實。最好——或者至少是“不妨”——就當一個“第一公民”,并將自己隱藏起來吧。
他心中突然涌現一股報復的念頭——既強烈又殘酷。銀河系不準有任何一處反抗他。五年來,他藏身于卡爾根,一直按兵不動,就是因為顧忌那個虛無縹緲的第二基地,顧忌它無止無盡又無所不在的神秘威脅。如今他才三十四歲,年紀并不算大——他卻感覺自己老了。雖然具有突變的強大精神力量,他的肉體卻孱弱不堪。
每一顆星辰!每一顆目力所及,以及每一顆不可見的星辰,都要為他所有!
他要報復所有的人,因為他并不屬于人類。他要報復整個銀河系,因為銀河系容不下他。
頭上的警告燈突然輕輕閃起。他知道有人走進官邸,并能感知那人的行徑。同時,在寂寞的暮色中,他突變的感應力似乎變得更強烈、更敏銳,他感覺到那人的情感起伏正敲擊著自己的大腦。
他毫不費力就知曉了來者的身份,那是普利吉。
昔日效忠基地的普利吉上尉;從未受過那個腐敗政府重用的普利吉上尉;曾經只是一名小小間諜的普利吉上尉。而他鏟除基地后,開始大力拔擢普利吉,先授他以一級上校的軍階,進而晉升他為一名將軍。普利吉將軍的活動范圍,如今已涵蓋整個銀河系。
這位普利吉將軍曾經是最頑強的叛逆,現在卻百分之百忠心耿耿。然而,他的忠誠并非因為得到任何利益,并非出于感激之情,也并非由于什么交換條件——他的忠誠純粹是“回轉”造成的結果。
騾可以清楚感覺到漢·普利吉那強固不變的表層意識,這層由“忠誠”與“敬愛”所構成的意識,是他五年前親自植入的,控制著普利吉情感中每一道小小的波紋。在這個表層之下,還深深埋藏著一個原本的自我——個性頑固、目無法紀、理想主義。不過即使是騾自己,現在也幾乎覺察不到了。
身后的門打開了,于是他轉過身來。原本透光的墻壁立時變成不透明,紫色的暮光隨即消失,由室內核燈泡的白熾光芒所取代。
漢·普利吉在指定的座位坐下。由于這是私下召見,他并未對騾鞠躬或下跪,也沒有使用任何敬稱。騾僅僅是“第一公民”,只需要稱呼他“閣下”即可。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可以坐下來,即使背對著他也無妨,只要你有這個膽量。
在漢·普利吉看來,這些都是騾對自身力量充滿自信的明證,他對這點由衷地感到滿意。
騾開口道:“我昨天收到了你的報告。普利吉,我不否認它令我有些失望。”
將軍的一對眉毛湊到了一塊。“是的,我也想到了——但我實在無法得到別的結論。閣下,第二基地真的不存在。”
騾沉思了一會兒,然后緩緩搖了搖頭,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可是艾布林·米斯發現過證據,我們不能忘記艾布林·米斯的證據。”
這是個老掉牙的故事了。普利吉毫不修飾,單刀直入地說:“米斯或許是基地最偉大的心理學家,可是和哈里·謝頓相比,他只算一個嬰兒。他當初研究謝頓計劃,是在您的精神控制和刺激下進行的。也許您逼得他太緊,而他可能作出了錯誤的結論。閣下,他一定是弄錯了。”
騾嘆了一口氣,細瘦的脖子上伸出一張哀傷的臉龐。“假使他能多活一分鐘就好了,他當時正要說出第二基地的下落。我告訴你,他真的知道。我根本不必隱遁,根本不必一等再等。如今浪費了那么多時間,五年就這么白白溜走了。”
對于主子如此軟弱的渴盼,普利吉無法產生任何反感,受控的心靈不允許他這么想。反之,他感到有些憂慮不安,因此他說:“閣下,可是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釋呢?我進行了五次探索,每次都是由您親自選定路線,我保證把每顆小行星都翻遍了。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據說舊帝國的哈里·謝頓建立了兩個基地,作為新帝國的核心,以取代那個垂死的帝國。謝頓死后一百年,第一基地——我們都極為熟悉的那個基地——已經在銀河外緣變得家喻戶曉。謝頓死后一百五十年——基地和舊帝國進行最后一戰的時候——它的名聲就傳遍了整個銀河系。如今已過了三百年,謎一般的第二基地究竟在哪里?它在銀河中沒有制造過一個小漩渦。”
“艾布林·米斯說它隱藏得很好。唯有如此,它才能夠掩飾弱點,發揮敵明我暗的力量。”
“除非它不存在,否則不可能隱藏得那么徹底。”
騾抬起頭來,一雙大眼睛射出銳利而機警的目光。“不對,它的確存在。”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猛然指向對方,“我們的戰略需要作一點點改變。”
普利吉皺起眉頭。“您計劃親自出馬?我可不敢茍同。”
“不,當然不是。你必須再去一次——最后一次。但這次要和另一個人聯合指揮。”
一陣沉默之后,普利吉以生硬的聲音問:“閣下,是誰?”
“卡爾根本地的一個年輕人,拜爾·程尼斯。”
“閣下,我從來沒聽過這個人。”
“沒錯,我也這樣想。不過他的心思靈敏,野心也不小——而且他還未曾‘回轉’。”
普利吉的長下巴抽動了一下。“我看不出這樣做有什么好處。”
“普利吉,有好處的。雖然你機智過人,經驗豐富,并且對我忠心耿耿,不過你是一名‘回轉者’。你對我的忠誠是強制性的,自己根本做不了主。你在喪失原有情感的同時,還喪失了一點東西,一種微妙的自我驅策,而這是我無法彌補的。”
“閣下,我并沒有這種感覺。”普利吉繃著臉說,“我仍然清清楚楚記得與您為敵的那段日子。我認為自己絕不比當年差。”
“當然不差。”騾的嘴角撇出一個微笑,“對于這個問題,你的判斷很難客觀。那個程尼斯,嗯,他野心勃勃——卻是為自己著想。他百分之百可靠——因為他只忠于自己。他明白唯有依附我,自己才能步步高升,因此他會不擇手段地助長我的權勢,以便他的依附可長可久,而且登峰造極。他如果跟你一塊去,會比你多帶著一股進取心——出于自私的進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