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韓漂想明白自己活命后,昨晚睡得格外的香,軍醫拉了兩案把他夾住,防止他睡夢翻身弄到傷處,韓漂還做了個夢。
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見長腿的女子,就那楚營的女子,韓漂竟然夢了,胯下濕了嚴重。
他開始還不好意思,直到面前這人進帳告他,今天漢王要給他場賠罪宴,很是豐盛。
“那個,我夢了,有褲子換嗎?”韓漂有些尷尬,看向面前的漢王特使。
對方十六七歲,穿著絳紅色直裾,文官打扮,詫異地看了眼躺著的韓漂,沒回應什么,直接出帳離開。
韓漂抓了抓腦袋,也是搞不懂自己,明明才受了一套鞭打,居然還能想這種事情,果然是“男人至死是少年嗎?”
而且這死可是真的差點死,韓漂自嘲一笑,又準備喊認,臉面丟都丟了,叫個小兵一頓唬要條褲子肯定不難,對方是個文官,肯定難得管自己。
“我幫你換,你能起身嗎?”耳邊突然響起好聽的男聲,韓漂一個激靈,抬起頭一看。
剛剛那青年不知什么時候返了回來,手里還拿著條布褲,臉有詢問之意。
“不用,我自己能換,”韓漂尷尬地回應,都忘了后背鞭傷,他站起,忽然意識到后背沒有那種痛感。
韓漂下意識伸手往背后摸,才發覺背上的傷都已脫皮結痂,如同垓下一夜好的箭傷一般。
只是身下拉扯地感覺,他低頭,發現那青年不知道什么時候彎下腰,正熟練地幫他解著褲帶,且一臉嚴肅,沒有絲毫嘲弄之意。
“喂,喂,我自己就可以換,”韓漂有些恐懼地推開對方的手,他不明白,這人怎么做事一點都不出聲,已經兩次了。
青年一愣,抬頭看了韓漂,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平靜道“小人是宦人,這些事都做的熟練,是小人的本分,先生不要拘束,”
他頓了頓繼續道“漢軍里這種情況也多的是,十七八的漢子們,多的是換褲,漢軍軍紀甚嚴,這種事不是丑態,先生坐下來等我換便好。”
“你是宦人?”韓漂有些難以置信,對方的聲音并沒有那種尖嗓,聽著很是溫和,他很快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問題,
劉邦身邊那些尖嗓的宦人其實也是挑出來的,而且劉邦對待這些人也也是同文官一樣待遇服飾,像謁者令,郎中令,所以讓他誤以為對方是個文官。
其實仔細想想,他早該想到這種傳漢王話的人是宦人。
青年聽到這問題,很是平靜地點了點頭,像是被問了很多次,又繼續伸手扒韓漂的褲子。
韓漂本想繼續拒絕,看著對方的熟練和平靜,最后話沒說出口,任由對方做著自己本分的事。
宦人換褲的時候并不會盯著他下面,而是整個腦袋幾乎貼著地上,像跪著。
這如同秦漢對人的尊稱“足下”本意一樣,意味在你腳之下,稱卑。
韓漂不知道想這些有的沒的多久,直到回過神,才發覺對方一直跪在地上舉著干凈的下褲,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他忘了抬腳,那粘褲脫下去的時候爽快,腳下意識抬了,這穿褲子,卻是忘了抬腳。
韓漂連忙抬起腳,青年很是利索,在他胯下,熟練地將褲子提到了腰處,手指幾乎貼著韓漂的腰間,將褲布繩以適合的緊度拉緊。
整個過程對方像是不知道訓練的多少次,一氣呵成,至少韓漂兩世為人,也第一次覺察穿褲帶能用一只手指,如此適宜地找好松緊。
這就像是藝術一樣,至少他一天穿十次次褲子,前世用松緊帶,今世用布繩,他也做不到這樣藝術和熟練。
因為他沒用心,而對方是用心了,這些人是用心地在想著這些小事,在衡量著被服侍人的心情。
“嘔,”韓漂忽然一腳踢開了青年,罵了聲“滾。”
青年臉上閃過恐懼,但沒有任何反駁,很快爬一樣地無聲出去。
“為什么我會覺得很舒服,”韓漂嘔出苦水,不解又很快解,他終于開始明白了,心下是一片空白。
營帳里只剩他喃喃的聲音
“這就是肉食者嗎?”
……
……
“漢王的賠罪宴,居然只是賜飯,我還以為是赴宴,不赴宴也好,就怕是鴻門宴。”
離踢開那宦人過了不一會,韓漂看著來回入帳的宦官,內心暗道。
他們舉著簋,白氣彌漫,將韓漂面前的桌案幾乎擺滿,其中一人很是眼熟,跟在一個中年宦首身后,就是剛才被他踢開的青年宦人,這兩人站在一旁像是監督這些舉簋的宦人。
韓漂心中很是尷尬,只能強當看不見,另一面是,他也是昨日午時到現在也是滴米未進,而這些肉,是很香很香。
他嗅了嗅鼻子,肉米飄香,熱氣騰騰。
飯菜,似乎異常的豐盛,又異常的多,絕不是一個人能吃完的量,一個人怕是撐死,也吃不完這些東西。
“這是?”韓漂望著擺在他身前的白糯米飯,有些吃驚。
“菰米,是漢王特意叫人替你辦的。”那青年身前站一宦官,是個中年人,他同樣穿著絳紅色直裾,但花紋更繁復,明顯身份更高。
韓漂恍然,秦普通人吃的主食為粟,麥,菽,也就是小米和豆子,一日兩餐也算豐富,小米粥,小米飯,豆子拌小米飯,小米飯拌黃粱米飯。
好吧,其實就是碳水拌飯,不過換了個說法。
而貴族則多吃黍,這是黃米,味道鮮甜一點,可以釀酒,普通人家能偶爾拌黍吃飯便算好了,卻是貴族主食。
小麥其實勝過黍,問題出在脫殼,秦人并未脫殼好小麥,導致麥飯苦澀,再過百年,貴族便會吃的更好。
但小麥脫殼再好也比不過這眼前的軟糯米飯。
韓漂要不是歷史專業,也很難知道這面前的軟糯細長的菰米來源。
它是春秋戰國時貴族喜食的長米,比起黍米更加鮮美甘甜,但很難生長,往往是招待貴客才會拿出。
而到了秦定六國時,秦人尚武,這種菰米,多是用于祭祀,少給人吃,其他國貴族倒是保留了這習俗。
韓漂眼神閃過好奇目光,空手便抓起吃了起來,吃著吃著,面上露出失望表情。
這菰米的確是有些甜味,也很是軟糯,但和他記憶中篩選過的大米比,還是不如。
“或許吃的并不是米,”韓漂喃喃“而是一種面,你吃了就是人上人,就是感覺好,腰也不痛,腿也不酸,精神也倍兒好了。”
“你說,漢王是不是給我送上斷頭飯了,”韓漂看向面前放碗的宦官,打趣道。
宦官聞言神色一動,有些神神秘秘地道“大人放心,漢王是沒半點殺你的意思……”
不等他說完,那宦官首領,忽然冷聲打斷道“別說了。”
“是,中涓。”宦官聞言立馬止住話頭,略帶畏懼地應聲道。
中涓對韓漂冷聲道“你放心,漢王沒說殺你,安心吃完這頓飯便是。”
中涓,韓漂聞言不由得打量起眼前這人。
“中涓按秦漢歷史是曹參的位置,是漢王的貼身侍從,怎么會是個宦官。”
韓漂有些不解,他打量的目光被那人發覺,只是對方根本沒有和他說話的意思,韓漂只能轉向桌案,面對從未見過的盛宴。
韓漂看著中涓身后一直低頭的青年,下了決心,喊道“你要一起吃嗎,當我賠罪了?剛才不好意思。”
其他人還不明白什么意思,那青年立馬驚恐地跪在地上,他身前的中涓回過頭,眼光往二人身上瞟,很是玩味。
青年額頭冒汗,幾乎蜷在一團“大人,我吃不得這些東西,這些都是漢王的鼎食,小人吃不得一點。”
韓漂有些煩躁,叫了聲“行,別說了,我要吃了。”一下子,除了那中涓,其余的宦人幾乎條件反射地低頭。
不知為何,韓漂內心涌現出一種強烈的情感,像要破土而出,他意識到這種感覺和餓很像,又有點不同。
他不多想,看向眼前的飯食,
其實打他穿越來,多吃的是粟米拌豆子,到了軍中更是吃糗,就是炒熟的粟米粉末,韓信從未給他過什么特別待遇。
韓信自己也沒小灶,他多是在校場,或是拿著竹簡,看著地圖,韓漂觀察了一番就很泛味。
其實他來到垓下后,見劉邦的次數多過韓信,這像是螢蟲趨光,后軍營軍紀比起韓信率軍更加嚴格,也可說等級更加森嚴,這讓他因為身份更加舒服。
韓漂的內心不斷向下墜著,他大口大口地吃著肉食,吃著菰米。
“怪不得,古代皇帝都喜歡微服私訪。”韓漂咽下一大口,他自昨日被張良拿下,一直到現在都是滴米未進,早餓得肚子痛,按理說應該全心吃著飯,
但他此時還多著眼睛觀察,他看見,那些宦官下人不住偷瞄他食肉,吞咽著喉嚨,卻還是低著頭。
他想起過去的吃的糗和這些東西比起來,更讓他暢快。
哪怕這些肉飯,秦朝并沒普及鐵鍋,多是用煮,蒸,烤的方式下肉,再加上調味料的缺失,這些肉全是原本的滋味,和韓漂過去吃過的飄香烤肉根本比不了。
韓漂發覺,這是他這輩子吃過最香的一次飯食,那種香不僅僅是味蕾上的,而是由內而外的。
“真的活下來了,這才叫活著。”韓漂毫不顧忌禮儀,動作大的有時候扯到后背好的傷疤隱隱作痛,他問自己“為什么要考慮什么謀反呢?為什么要考慮什么其他人。”
“肉食者鄙,但是你嘗過肉食者的滋味,還能說出肉食者鄙嗎?”
“怕是哭著喊著,感謝列祖列宗的努力,隔一段時間就得出來祭祀香火……”
韓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卻不知道周圍人看他的目光越發驚訝。
“這家伙不怕撐死嗎?”青年面色猶豫,他見過不少人吃豆葉漲死,肚子死的時候還鼓鼓的,“這韓漂的樣子和那些人很像。”
就是精神狀態有點瘋癲,青年想了片刻,還是出言制止道“大人你吃的太快了,要收著點,別……”
“你費什么話?”韓漂冷冷道“這是漢王賜我的宴席,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難不成你還想和我搶飯不成?”
“你這…”青年好意被罵,一點也不生氣,只是搖了搖頭,貴族他見多了,和韓漂這種樣子差不多少,他早習慣了。
但他總對韓漂有著異樣的感覺,這感覺讓他忍不住又開口“不能繼續……”
“呂梁,不準擾了大人興致,”中涓忽然冷冷開口,“再多說一句,我割了你舌頭。”
呂梁低頭,不再多言。
只是接下來的場面,卻讓他下巴都驚下來了。
韓漂把桌案上的菰米飯食完,大叫著加飯,見沒人理他,吃的更狠了起來,兩大簋肉,怕是得有十斤,煮的爛熟,他不帶怕燙,連湯帶骨嚼碎了就下肚。
周圍人看得是心驚膽戰,目瞪口呆,都看向他肚皮,令他們意外的是,下了那么多東西,但韓漂肚皮一點不見漲。
那中涓更是看得驚疑,但更多是計較,他摸著懷里的令牌,上面刻著一個“留”字。
“這,按照張先生的命令,得撐死他,這家伙,古怪的很。”中涓有些頭痛,看著漸漸少的肉碗,按道理,來三個壯漢都得撐死。
這些簋高兩尺,每碗里面能盛五斤肉,總共有五簋,這韓漂吃的又快又急,已吃到第五簋了!
“來飯,來飯!來肉,來肉!”一案桌的肉飯,風卷殘云下了韓漂肚子里,他面上還是不滿足,大喊大叫。
“中涓大人,這人是天神,我們要不要,”很多宦人已經從驚訝到畏懼,這實在是太違反常識了,
他們見過不少能吃善喝的人,像從小吃肉長大的貴族,細嚼慢咽吃的慢卻吃的多,或是軍戶出身的將領,吃肉不帶嚼,喝酒不帶咽。
但韓漂這種他們是第一次見,形容一番,就像是一個人把一頭牛吃下去,那牛直接不見了,這不是活見鬼了嗎?
中涓也嚇得夠嗆,他摸著懷里的令牌,強自穩定心神,喝罵道“胡說什么,天下只有一個天子,就是漢王。‘’
說到這里,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指著宦人大叫道“你們不得把今天看到的……”
只是不待他說完,他看著眾人反應,面色難看起來,知道不能阻止消息擴散,那些宦官畏懼敬佩,看著不斷敲杯叫飯的韓漂,像看神鬼一樣。
沒辦法,這世道鬼神是這些俗人最大的談資……他們信這個。
“不過是些動具,總想著不切實際的東西”中涓望向這些宦人,眼有殺意。
“拿飯,拿肉”中涓面色冰冷,看向韓漂“足下要吃,便吃個夠,只是接下來的東西,最好不要剩下,那些都是漢王將領的餐食。”
“你只管拿來,我吃的連湯都不剩,”韓漂已陷入一種癲狂狀態,滿不在乎大喊“感謝漢王賜飯之恩。”
中涓大喝“快去拿!”
……
……
“這是什么情況?”
接下來韓漂營帳旁的漢軍都是疑惑,只見一個個小冠長袖的宦官們,不斷拿著漂香的簋進帳,又拿出干干凈凈的簋出帳。
不怪漢軍好奇,這些宦官臉上的表情太怪了。
他們臉上有著恐懼,又有著敬佩,不少宦官拿簋不穩,他們經過專業的禮儀指導,按說是不會,可那地上倒的飄香飄白氣的肉湯,卻說了他們的冒失。
這一幕實在太過詭異,不少漢軍忍不住,他們又饞肉湯,鼻子不停地嗅著肉氣,吞咽著口水。
但漢軍知道那是大人物才能吃的,那營帳里的顯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一些人忍不住和這些宦官問起了話。
只是宦官們閉口不言,和漢軍平時見這些人一樣,視他們為空氣,舉著簋一個個進帳出帳。
“跟你說,今天有怪事……”
“聽說有人偷肉,將軍們好像發火了……”
“那些沒鉤子的偷肉了,平時就看他們不順眼……”
……
……
消息越傳越離譜,很快傳遍了后軍營,這怪事人傳人,終于傳到了劉邦的耳朵里。
劉邦營帳。
“什么?”劉邦帳內正喝著肉湯,聽到盧綰報告,有些不解“應該是張良拿我令牌調的肉,這點小事你都看不慣,快滾下去別打擾我吃飯。”
“大王,我不是眼紅,我盧綰是見別人吃肉眼紅的人嗎?”盧綰聞言立馬梗著脖子,叫道“而且不是張良拿的令,是中涓呂建的令,他把弟兄們的肉食都拿走了,將領們吃不到肉,現在都在叫呢。”
“呂建按大王的命令,雞毛當令箭,把肉全搬到韓漂屋里去了,肯定是給他那些沒暖的東西吃了。”
“你說什么,呂澤,”劉邦一聽,啪地一下把簋拍在案上,肉湯一下子濺出案上一片。
劉邦面色很是難看,急道“你確定是呂澤調的令嗎?”
“我是聽人說的,我不管,大哥,”盧綰拍了拍自己肚子,抽泣道“弟兄們就要吃肉,弟兄們給大哥出生入死,不就像吃點熱乎的嗎,反正我現在是一點吃不到肉就不得勁,仗也不想打了。”
“你個畜生,”劉邦松了口氣,又罵道“我才吃了那么大的敗仗,你和我說這些?”
盧綰笑道“吃敗仗算什么,我們知道大哥會向前走,弟兄們還得和項羽打,日子還得過啊,漢王。”
劉邦聞言沉默,知道是自己吃了敗仗,不見眾人的情緒影響到了軍心,他忽然笑道“謝謝了,盧綰。”
盧綰終于松了口氣,劉邦這兩日的頹廢太過明顯,再加上昏倒,很多人都議論紛紛,
他今天打著這由頭來見劉邦,為了將士那兩口肉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希望劉邦能拿回信心。
盧綰問“那呂澤的事?還有那韓漂,弟兄們很多是叫著砍了他腦袋,張先生已經傳過營了,就是他給項羽出的詭計,害死的那么多弟兄。”
“什么,張良他,”劉邦聞言一怔,長吸了口氣,面色很是難看。
劉邦眼中閃過猶豫“應該不是呂澤,張良讓他去,撐死韓漂,這也太狠了。”
劉邦看向旁邊低頭的宦官,問道“呂澤去哪了?”
“回漢王,中涓晨時去準備宴席了。”
劉邦聞言面色難看至極,盧綰看出來,小聲問道“大哥,呂澤這小子不會真貪這點小便宜吧。”
“不是呂澤,是張良,他要殺了韓漂,”劉邦沉默片刻,又咬著牙道“是照我的命令殺韓漂。”
“這,這不好吧?”
劉邦有些意外,看向盧綰“你也覺得韓漂是個人才?”
“人才個屁,”盧綰呸了一聲,冷笑道“他害死了那么多弟兄,該活活在弟兄們面前凌遲至死,像是當初的曹無傷一樣,這樣才能解弟兄們的氣。”
“漢軍的弟兄們,還有樊噲,太慘了。”盧綰眼中含淚,幾乎咬牙說出這句話,死死看著劉邦。
劉邦沉默良久,終于嘆氣一聲“我明白了,我會給弟兄們一個交待。”
盧綰跪拜,大聲道“謝漢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