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單影走在陰壽庵的小路上,前面是帶路的小尼姑。
走了大概有五分鐘,她注意到路越走越偏,周圍的房屋逐漸變得簡陋,和前面大殿比起來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就仿佛是身處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
要不是鼻尖還縈繞著香火味道,她都懷疑已經離開了陰壽庵了。
“那個,請問一下,還有多久啊?”
“快到了,師太住在后山,鬼嬰的那些東西自然是要交付給師太的。”
穿黑紗的小尼姑一邊面無表情的說著,一邊開始加快腳步。
“誒,你等等我,別走那么快嘛。”
原本剛才走山路就累到不行,現在稍微用力一點,具單影就感覺自己大腿在隱隱發酸發麻。
又走了一會功夫,具單影看到周圍的燈火幾乎消失殆盡,不由得再次開口:
“小師傅,我們確定沒有走錯嗎?這里咋感覺都沒人住了?”
“瞎說什么,我住這里幾十年了,這里一草一木我都熟的不能再熟了,怎么可能會帶錯路!”
“幾十年?”
具單影不禁一愣,前面帶路的小尼姑看樣貌最多不超過十七、八歲,甚至有可能還是一個未成年。
“你多大了?”她忍不住問出聲。
“三十八歲,怎么?我難道長的不像三十八歲嗎?”小尼姑回過頭,臉上帶著一絲不悅。
“沒有沒有,就是感覺你蠻年輕的,比我都年輕,像是十八歲的。”
話音一落,小尼姑原本陰著的臉頓時露出一抹笑顏,變臉比翻書都快。
“你說這話我愛聽。”
小尼姑的話音溫柔了下來,但很快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了些許失落。
“唉,我也知道我們住的地方和前殿差距大,可是沒辦法啊,前殿如果不裝修得好看一些,誰會來上香呢?”
“沒人上香,我們庵子上上下下這么多張嘴,吃飯怎么辦?總不能光靠祛除邪祟過活吧,更何況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邪祟啊。”
“確實,確實,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嘛。”
具單影點了點頭,嘴上附和著,心里卻是嘀咕起來,那你們還花錢下單讓我驅邪?
兜兜轉轉,小尼姑最后在一間看著還像那么回事的房屋前停了下來,敲了敲門。
“師太,幫我們驅邪的人來了。”
“嗯,讓她進來吧。”
“是!”
小尼姑拱手作揖,然后倒退三步,轉身對著具單影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師太喊你進去,我還得回去抄寫香客祈福用的符咒,就不陪你進去了,哦,對了,師太法號叫妙玉真人。”
小尼姑話音剛落,不等具單影反應,她步伐匆匆,轉身便離開了,看起來像是不愿意多呆一樣。
具單影凝視著她離去的背影,心頭略微浮起一抹不安,但還是推開了屋門走了進去。
屋子里沒有電燈,很是昏暗,里面的陳設十分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活脫脫一種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感覺。
“那群鬼嬰都處理完了。”里屋突然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是的,妙玉師太。”
“這么快就能解決一群鬼嬰,倒是好手段,你把它們的靈媒掏出來放桌子上就行,錢就在旁邊。”
“好的師太。”
具單影緩緩取出幾個奧特曼玩具,放在桌子上,隨即拿起錢準備離開。
然而,就在她轉身的瞬間,一股突如其來的陰影將她籠罩,令她渾身一震。
那是一個極瘦、孱弱、衰老的女人,老年斑布滿整張臉,眼角的皺紋仿佛能夾死一排蒼蠅。
這種模樣,在這昏暗的房間里顯得尤為恐怖,仿佛是一個剛從棺材里爬出來的死人。
“呵呵,有仙家的味道,難怪我說能解決得那么快,原來身后跟著仙家啊,嗯,不對,不止是仙家,沒想到你還是個‘容器’,這倒是稀罕了。”
嘖嘖稱奇聲從老尼姑嘴里砸吧出來,雖然陰影里她的模樣恐看起來十分恐怖,可聲音聽起來卻異常的和藹,與她那副模樣完全不相稱。
原本具單影沒注意這些,當聽到這老尼姑說自己是容器時,她的心頓時緊繃到了極點,隨時準備掏出儺面。
奶奶曾經對自己說過,自己身為容器這個秘密,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
如果被知曉,滅口是第一選擇。
師太瞥了一眼具單影手中的面具,嘁笑了一聲。
“慌什么,一看就知道什么都不懂的黃毛丫頭,我們陰壽庵可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地方,不需要拿容器做胚子,更何況,老婆子我自己也是容器。”
“嗯?”
聽到對方自稱也是容器,具單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目光凝固在那張蒼老的臉上,忍不住問道:“你也是容器?”
“怎么,不相信?容器和容器之間是有感應的,你只要認真感受,應該能感覺到我們是同一類東西。”
這句話如同石子投入湖面,激起陣陣漣漪。
沒錯,奶奶確實也這樣說過,這個世界容器少得可憐,所以容器與容器之間會形成聚合效應,哪怕是天各一方,只要沒有死,都會受因果律的影響,最后聚到一塊。
“那妙玉師太,既然您也是容器,您能不能說一下有關容器的事?什么都行,我可以付錢的。”
具單影的話音不由得變尊敬起來,她一邊說著,一邊不舍的把剛才收起來的那一沓紅票子又掏了出來。
妙玉師太擺了擺手,笑得有些慈祥:“把錢收回去吧丫頭,老婆子給你說說還不至于要收費,這里是尼姑庵,不是黑店。”
“其實,容器的下場大多都很慘的,你身后跟著不錯的仙家,算是比較好的開局,而大部分容器的命運……只能是像我這樣。”
“像您這樣?您現在不是活得挺好的嗎?”具單影有些愣住了。
“呵呵,活得好?這不過是表象罷了。”
妙玉師太緩緩搖了搖頭,聲音變得低沉:“一般來說,我們這個地界的人并不用‘容器’這個稱呼,我們稱之為‘過陰人’,而‘容器’是陰間的稱呼。”
“容器是一種罕見的載體,也可以理解成胚子,容器有著驅使鬼怪的奇異力量,反過來,鬼怪也能通過侵蝕容器,吸取陽壽,完成蛻變。”
具單影聽完,稍稍平息了一下內心的不安,鬼怪對她來說似乎并不算什么威脅。
畢竟身邊有仙家跟著,什么孤魂野鬼敢輕舉妄動?那簡直就是打著燈籠進茅坑,找死!
“呵呵,你是不是現在想著,自己有仙家跟著,孤魂野鬼拿你沒辦法?就算是幾個不長眼的小鬼找上門,也是有命來沒命回?”
妙玉師太顫巍巍的抬起頭,用那渾濁空洞的死魚眼,直勾勾地看向具單影。
“你還沒有暴露,一旦暴露,遇到有些鬼找上門,就連仙家也保不住你的。”
有些鬼?
鬼不都一樣的嗎?難不成鬼還有劃分等級不成?
具單影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但當她看到師太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掛著沒落的笑容時,所有的話語突然卡在了喉嚨。
“果然是個什么都不懂的黃毛丫頭,剛才你是不是想反駁我,讓老婆子我猜猜,你肯定在你那小腦袋瓜里覺得鬼怪都是一個樣子,沒有什么好怕的。”
“丫頭,這個世界古靈精怪的東西多了去了,很多都說不清道不明,即便你有仙家跟著,也不代表撞不上那群穿紅衣的家伙。”
妙玉師太幾句輕飄飄的話,瞬間打破了具單影一直以來所驕傲的事。
尤其是最后一句穿紅衣的家伙,莫非,這個世界上的鬼,真的存在等級?
“師太,您說的話,我有點聽不懂,這鬼,還分什么顏色的衣服嗎?”
“分的,你今天滅的鬼嬰說起來只能算作黑衣,其實也就那樣,屁都不是。”師太的神色頓時變得有些玩味起來,“話說你這丫頭到底是誰教出來的?居然連基本常識都不知道?”
“常識?”
這話讓具單影下意識地愣了一下,自己從小就會走仙,在村里也算是天賦異稟,如今卻被人說成連常識都不知道?
“還請師太賜教。”
妙玉并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轉過垂暮的身子,顫巍巍走到墻邊,伸手拽住一根細線,“噔”的一聲將電燈給拉開了。
明亮刺眼的光線瞬間照亮周圍黑暗,也同時照亮了一面掛滿照片的墻。
具單影朝著那面墻上看去,上面相框里的照片拍攝的是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人,二十來歲剛出頭的樣子。
妙玉師太微笑的望著眼前少女,問道:“你看照片里的人像誰?”
“像誰?”
具單影愣了一下,低頭看向那滿墻照片,又抬眼望向妙玉師太那張蒼老的臉,心中涌上一股不安。
她眼睛微微震動,盡管極度不想承認,但照片中的少女形象,逐漸與眼前這位形同朽木的尼姑慢慢重合到了一塊。
“師太,您不會是說……這是您吧?”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之間差的也太多太多了,至少差了兩輩分,怎么可能是同一個人?
妙玉師太依舊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傾斜著臉龐,似乎陷入了回憶的漩渦。
“我當初和你一樣,年輕、漂亮、活潑,喜歡穿花哨的衣裙,喜歡在庵里蕩秋千,喜歡做一切自己渴望做的事情。”
“我不僅會走仙,還會馭鬼、起尸、鎮妖,就在我以為能在這方地界橫著走的時候,結果遇到了一只快要化兇的紅衣。”她頓了頓,眼神中浮現出一抹陰郁,“那只紅衣,把我背后的仙家給吃了。”
這話一出口,具單影仿佛被施展了定身術一樣,腳步停滯,身體僵硬,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而亂。
紅衣,又是紅衣,那是什么鬼東西?它怎么能把仙家給吃掉的?
具單影徹底懵了,腦子也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初出茅廬的萌新。
“難以置信吧?”妙玉師太淡淡地開口,似乎早知她會如此反應,“但事實就這么殘酷。”
“在我所知的鬼怪體系中,最弱的是白衣,連狗叫都能把它們嚇跑,其次是黑衣,有點兇但不多,算不得什么大事。”
“黑衣之上便是紅衣,而紅衣層次的兇厲程度,哪怕是仙家都難以招架。”
“紅衣再往上就是虛無縹緲、無法想象的兇神,那玩意千百年來都不見得出現幾個,仙家在祂們面前,屁都不是。”
她輕輕嘆了口氣,隨后目光變得凌厲起來,
“鬼怪的蛻變條件,必須是找到合適的容器侵蝕,它們吸取容器的陽氣,吸的越多蛻變就越徹底,所以,在鬼怪眼里,你,就如同一塊閃閃發光的金子。”
說完這些話,看著僵在原地的具單影,妙玉師太那消瘦的老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
“我是這個庵的第八代庵主,算下來今年才二十八歲,這里之所以叫陰壽庵,就是因為我三年前遇到了那只紅衣,被它侵蝕成了這樣,現在連壽命也所剩無幾了,至今仍做噩夢。”
“你,二十八歲?”
具單影難以置信,眼前這個蒼老的老尼姑居然才二十八歲?
她覺得四周的空氣突然變得壓抑,仿佛有一股無形的重力將她緊緊包圍。
身為容器,同樣是有仙家的師太都變成了這樣,那自己會不會在未來的某一天,也被所謂的紅衣惡鬼盯上,吸干壽命變成這副鬼樣子?
“女娃子,看在同屬于容器的份上,老婆子我這里有一個委托你接不接啊?報酬嘛,我可以免費幫你做一個能掩蓋容器味道的東西。”
“容器味道?”具單影狐疑地問:“這還能掩蓋?”
“廢話,雖然我現在被侵蝕成這樣,但好歹還算是容器,如果我不掩蓋自己的味道,早就被其他紅衣盯上,吃得干干凈凈了。”她笑了笑,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鋒利。
“好,我接!”這種生死攸關的事她可不敢賭,立馬鄭重點頭道:“師太,您說,是什么委托?”
“嗯,你沿著高柳鎮往西走個五十來里路,那邊有一棵柳樹成精了,你把它給我弄死,根莖刨給我,我能用它的根莖給你做。”
接到委托之后,具單影不再停留,她朝著師太彎腰作揖后,匆匆退出了房間門。
妙玉師太望著具單影離開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絲憐憫,慢慢的憐憫變成了笑,大笑,笑到捧著肚子,癱靠在墻上,完全不像是一個垂暮之年的老尼姑。
就在此時,房門忽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嘎吱聲。
“師太,我來了。”
穿著黑沙衣的小尼姑邁步走進了屋內。
在燈火的映照下,佝僂著腰的師太緩緩站直了身子,皺巴巴的皮膚變得緊致起來,頭發肆意瘋漲。
漸漸地,那副蒼老的面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材高挑、長發飄逸的年輕女子。
在她的腳邊,原本的那位小尼姑無力地倒在地上,只剩下了一副臭皮囊,旁邊,是一只蹲著的大黑貓。
“小五小五,這個容器真好玩,她真的信了哎,不止信了,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