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緩緩揭開。

聚光燈驟然亮起，帶著一種近乎冰冷的慘白，精準地投射在舞臺中央。

舞臺之上，是醫院的布景，純白色的病床占據了中心；病房內，一片緘默，只有心電監護儀發出的微弱聲音，預示著生命將熄。

虛弱的女人躺在床上，面容憔悴、氣息奄奄，每一次呼吸都似乎格外艱辛；他的身側是一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和一個身著校服、明顯與她有著幾分相似的女孩。

男人眼神溫柔，手心輕撫著女人的側臉；女孩則無比空洞，眼神中沒有悲傷，沒有不舍，只有一股近乎茫然的平靜。

片刻之后，男人結束溫存，牽起女孩的手，帶她走出房間。

“緣。”

一墻之隔的醫院走廊，男人輕輕開口。

“怎么了，爸爸。”女孩仰起頭，看向自己年輕的繼父。

“你母親……理奈姐她，或許不會好轉了。”男人壓低聲音，語氣近乎懇求，“這或許是她最后的一段時日了，這最后的最后，請試著對她笑一笑吧，我想……這或許是她最后的冀望了……我知道這對你很難，但請試著去做吧。”

“…………”女孩沉默。

男人則輕唱起來：

“生命的火焰，風中殘燭，她眼中的光，悄然流盡，最后的心愿，微弱卻堅定，只求見你笑顏，如暗夜中渴望……晨曦初映。”

“我知你心，如蒙塵之鏡，襯不出這世間種種悲喜，然這最后的請求，沉重窒息，原諒我的建議，這看似荒唐的路徑——請用表演的技藝，編織善意的幻影，給予她這旅途終點，最后的慰藉，亦是唯一的……憐憫……”

“演？”女孩將頭微微傾斜。

“嗯，演。”男人則重重點頭。

……

……

燈光暗下，旋即又突然亮起。

布景迅速切換，冰冷的病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陽光明媚的校園一角。

只見一座簡單的木質高臺搭建在中央，大概是某種演講臺或社團招新的場地。高臺周圍則環繞著許多穿著各式校服、面容模糊的學生剪影，他們正發出輕微的、跟背景音似的贊嘆和議論聲。

而她們贊嘆的對象，正是高臺上的那人——一位身姿挺拔、留著柔順黑色長發、笑容跟暖陽一樣燦爛的少女。她正優雅地站在高臺之上，校服裙擺隨著微風輕輕飄動，整個人散發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族般的自信與從容。

“哇！好厲害！凜音醬！剛才那段獨白簡直絕了！你以后絕對能當一個特別特別出名的電影明星呢！”一名頭發遮住雙眼的路人同學大聲夸贊道。

“是啊是啊，凜音大人的演技真是太棒了！簡直就是天才！”另一個同樣和她一樣毫無辨識度的人附和道。

面對眾人的吹捧，高臺上的少女只是露出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微笑。

“電影明星嗎？”她輕輕歪了歪頭，聲音清脆悅耳，像是風鈴，“謝謝你們的夸獎。不過，比起電影明星，我個人其實更希望能成為一名歌劇演員呢。”

“誒？！歌劇嗎？”路人同學發出一聲驚訝的呼喊，仿佛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個……那個現在已經沒什么人看了吧？感覺好冷門啊……當電影明星多好啊，可以出名……”

“是啊是啊，凜音大人這么漂亮，演技又這么好，如果要堅持演藝道路，不去當電影明星簡直太可惜了！”依舊有人附和，語氣里充滿惋惜。

“抱歉，”凜音臉上的笑容不變，但眼神里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堅定，“各位，我還是比較喜歡歌劇……對我來說，比起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能夠做自己內心真正熱愛的事情，才更加重要。”

她的聲音雖然溫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說完，她便朝著臺下眾人微微欠身，像是一只驕傲的天鵝，步履輕盈地走下了高臺。

“不愧是‘九條’凜音呢！”

“是啊，九條家的孩子，果然就是和我們這些普通人不一樣呢！想法都這么特別！”

身后的贊嘆聲，好似無形的壓力，傳導至了少女的身上，令她的肩膀微微塌陷。她的步伐，也極其微弱的，稍稍停滯了那么一瞬。

但很快，她便重新挺直了脊背，眼神堅定的，繼續向前走去。

緊跟著，她的目光，被不遠處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所吸引。

那是和她同校的學生，卻并非擁躉的一員。

自她開始表演起，對方就站在了這里，像是一個被遺忘在角落的背景板，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事到如今，對方依然站在這里，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就連動作都沒有發生一絲一毫的改變，雕塑般始終保持著標準的禮儀站姿，簡直像極了需要人操控著才能動起來的人偶。

凜音登時對對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的眼眸閃爍著好奇，主動朝著對方走了過去，在對方的面前站定。

“貴安！”少女的臉上綻放出熱情的笑容。她微微歪著頭，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如同謎團般的身影，聲音像是跳躍的音符般活躍，“我看你剛才一直在這里看著我們呢，請問，你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情嗎？關于剛才的話劇表演？”

“那個……”

緣聞言，抬起頭，看向眼前這個笑容燦爛、好像發著光的女孩。像是終于接受到了某種來自外界的信號，她的嘴唇極其輕微的翕動了幾下，然后，才用一種毫無感情起伏、平淡的語調開口：

“你是怎么做出那么多……表情的呢？我很想知道……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個……”

“啊，你說這個啊！”凜音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語氣輕快的回答道，“這個，就是所謂的‘演技’哦！”

“演技？”緣生疏的復述著。

“沒錯！演技！”凜音則用力地點頭，將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脯上，“很有趣吧？就像是給自己戴上不同的面具一樣！你想學嗎？我可以教你哦！我在這方面可是很擅長的！”

緣看著她，那雙空洞的眼睛里，似乎第一次的，極其微弱的閃過了一絲可以被稱之為“心動”的光芒。她沉默了幾秒鐘，然后，輕微的、像是在確認指令般微微頷首。

而隨著她的點頭，聚光燈范圍縮小。背景淡去，只剩下兩位少女站在舞臺中央。

輕快跳躍的鋼琴獨奏響起。

凜音伴隨音樂，輕輕開口：

“來，跟我做，這是‘喜悅’。”

她將嘴角上揚，眼睛彎成了月牙，露出一個毫無陰霾的笑容。

“‘喜悅’……？”

緣觀察著，牽動嘴角，同樣露出一個標準卻毫無生氣的微笑。

“對！對！就是這樣！再稍微牽動一下嘴邊的肌肉，讓笑容看起來更飽滿一些……你很有天賦呢！”凜音眼前一亮，緊跟著切換了一個表情。

她的眉毛瞬間擰緊，眼神變得凌厲，嘴角向下撇著，就連聲音也帶上了一絲怒意：

“再然后，這是‘憤怒’！”

而幾乎是瞬間，緣立刻也同步切換表情，完美地復制了凜音的表情。

背景音添上了鼓點。

凜音微微一怔，緊跟著做出了下一個表情：

“悲傷！”

“…………”

緣一言不發，只是學著她眉頭微垂，嘴角向下，整個人登時自然流露出一股令人心碎的哀愁，像是喪夫許久卻依舊深陷回憶無法自拔的未亡人。

緩慢的大提琴獨奏也隨之悠然傳出。

“太厲害了！”

凜音看著眼前這張完美演繹出“哀愁”的臉龐，一時間竟然看得有些失神，甚至連她自己都差點被這種情緒感染——不得不說，這氣質實在太適合她了。

當然，更多的還是震驚于對方的學習能力——緣的模仿能力簡直達到了恐怖的程度！幾乎是在她做出表情的瞬間，就能完美地復制過來，無論是肌肉的牽動，還是眼神的角度，都分毫不差！簡直就像……一面鏡子！

此刻，如果換上其他人，一個平庸的教育者，一定會覺得對方已經出師了，然而，或許是同為“天才表演者”的敏銳，凜音很快便從最初的震驚和贊嘆中察覺到一絲極其微妙的違和感。

是的，違和感。

眼前這張臉上的表情，無論是喜悅、憤怒，還是悲傷，都太過……完美了。

完美得……像是一個被精心繪制出來的、毫無瑕疵的面具。

而人，是有缺點的。

正是因為不完美，才會被稱之為人。

依托這點，凜音很快發現了這股不對勁來源何處。

對方模仿著她那發自內心，溫暖的笑顏，但那笑容卻接近冬日陽光下的冰棱，精致、晶瑩，卻毫無溫度，無法傳遞出一絲一毫的暖意。

對方模仿著她憤怒的猙獰，但那表情卻類似于紙老虎般，只有外在的形狀，缺乏內在的、足以撼動人心的氣勢和力量。

而這份悲傷……這份足以讓旁觀者都為之心碎的悲傷更是空洞得可怕。那雙眼睛里，你看不到任何真實的情感在流動，只有一片仿若漆黑宇宙般死寂的、深不見底的……虛無。

你根本不知道她究竟在為誰而哀悼。

只是，恰巧，大多數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的表現正是如此的麻木，才讓她一時看不出毛病，甚至被感染。

“……這里……是空的？”

大提琴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幾聲短促而尖銳的、好似心弦被撥動的撥弦聲。

發覺出真相的凜音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她下意識的向前一步，仔仔細細的觀察著對方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個眼神的流轉。

“怎么會這樣？”她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你的眼睛，你的笑容，你的憤怒，你的悲傷……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個空盒子而已？外表看不出什么，但里面……什么都沒有？”

她感到了一股奇異的震撼，不禁高歌：

“完美的模仿，精致的面具，你復制著溫暖的笑顏，眼神卻如冰雪般毫無生機，有趣，有趣！”

或許是凜音的目光太過灼熱，又或許是她歌聲中那毫不掩飾的探究意味太過刺骨。

總之，緣的身體猛地一顫，臉上那完美的“悲傷”瞬間破碎。她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極其不好的事情，猛地轉過身，想要逃離這里。

但，凜音卻比她更快一步！

像是最敏捷的獵手，少女伸出手，抓住了她。

“——別走，為何要逃？”

少女繼續高歌：

“你是未琢的寶石，空心的容器，我看見你的真實，也看見那天賦。空白并非終結，而是最初，來吧，來吧，讓我來書寫，你那純粹的心。”

“不必害怕暴露，不必恐懼傷害，在我這里，你無需逃避、隱瞞、躲藏，我會好好引導，引導你融入正常……”

她興奮的歌唱著，忽然問道：

“你叫什么？”

“春日緣。”緣怔怔地看著她，似乎被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所懾服，下意識的回答道。

“我是九條凜音。”凜音則笑靨如花，像是盛開的牡丹，驕傲而美麗。

她松開了抓住手腕的手，轉而攤開，向對方伸出了自己的掌心，做出了一個邀請的姿態。

“從今天起，叫我凜音就好！”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充滿了熱情與一絲不容拒絕的霸道，“以后就由我來指導你了！”

“…………”

春日緣看著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白皙而溫暖的手掌，看著手掌的主人臉上那真誠而耀眼的笑容，遲疑片刻，還是緩慢的、艱難的，輕輕觸碰了上去。

指尖相觸的剎那，仿佛有電流穿過。

隨后，卻是凜音依舊“蠻橫”的將十指主動緊扣。

舞臺的燈光，在這一刻，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種奇跡的降臨，驟然變得無比明亮、無比溫暖，如同金色的陽光，溫柔的將舞臺中央的兩人徹底籠罩。

音樂自然也不會缺席，剎那間，管弦樂齊鳴，旋律輝煌而充滿希望。

她們的身影，一個熱情似火，正如燃燒的朝陽；一個沉靜如水，宛若冰封的湖泊。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此刻，卻達成了一種奇異而動人的和諧。

她們感受著從對方掌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量，緩緩抬起頭，望向遠方那片被光芒照亮的、充滿了無限可能的未來。

隨后，一起放聲高歌：

“空之殼，亦能盛放。”“光之橋，指引方向。”

“面具之下，是破除孤獨的渴求。”“舞臺之上，是清掃迷茫的希望。”

“就在這里相遇，就在此刻交響，一同譜寫嶄新樂章！”

“一個尋求引導，一個賜予力量，在這心之劇場，共筑虛幻的天堂！”

“咚——！”

“咚——！”

“咚——！”

像是命運的鐘聲敲響，連續幾聲巨響，舞臺上的燈光，宛如被瞬間掐滅的燭火，按照順序紛紛熄滅，只留下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一束，頑強地停留在兩人那緊緊交握的雙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