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撲簌簌地砸在醉月樓的雕花木窗上,二樓雅間內,西域舞姬的尸體尚未涼透,血珠沿著桌角一滴一滴墜入青磚縫隙,綻開暗紅的花。蕭寒川拎著酒壺斜倚在軟榻上,劍尖垂地,目光卻落在掌心那枚染血的銅錢上——正面是前朝篆刻的“永寧”,背面卻被利器刮出一道深痕,形如彎月。
這是母親留給他的最后一樣東西。
十二年前那場大火燒紅半邊天時,他被塞進密道的剎那,母親將這枚銅錢按進他掌心。女人的手指被血浸得滑膩,聲音卻穩(wěn)得像冰封的河:“寒川,活下去……永遠別讓仇恨蝕了你的骨頭?!?
后來他才知道,那夜幽冥谷三百死士攻上風雪樓,父親蕭云瀾被刺穿左胸,母親為護密道入口,以血肉之軀堵在石門前整整半刻鐘。七十二具尸體堆成小山,血順著石階淌到山腳,把三月的雪染成赤色。
“蕭公子好狠的心腸?!?
嬌笑聲突兀地刺破寂靜。蕭寒川指尖微動,銅錢化作寒芒射向梁柱陰影處,卻聽“叮”的一聲,竟被兩枚銀針凌空截斷。
緋色裙裾如血蓮綻開,戴著鎏金面具的女子自梁上翩然落下,足尖點在酒壺口,竟未濺出一滴酒液。她袖中垂下一截銀鏈,末端拴著枚刻有骷髏紋的令牌,在燭火下泛著幽綠的光。
“幽冥谷的‘鬼面羅剎’親自來送帖子?”蕭寒川懶洋洋地支起下巴,劍鋒卻悄然指向女子咽喉三寸處,“你們谷主是窮得雇不起信鴿,還是覺得派個美人來,本少主就舍不得殺?”
女子低笑一聲,面具下的紅唇勾起妖冶弧度:“少主不妨先看看禮單。”銀鏈一抖,那令牌“咔嗒”裂成兩半,露出卷成小軸的絹布。泛黃的絹面上,一幅殘缺地圖用朱砂勾出山脈走向,角落題著四句偈語:“風雪燼,蒼玄裂;王座血,幽冥劫?!?
蕭寒川瞳孔驟縮——那地圖的筆觸,與父親昨夜給的羊皮卷如出一轍。
“十年前蕭家滿門的血,不過是個開頭?!迸又讣鈸徇^銀鏈,鏈節(jié)碰撞聲像是白骨相擊,“谷主說,若少主肯交出風雪樓那份殘圖,幽冥谷愿以三座金礦換您袖手旁觀。否則……”她忽然掀開面具,露出半張爬滿毒瘡的臉,“這‘千蛛噬心’的滋味,怕是要輪到令尊品嘗了?!?
劍光暴起的剎那,整張紫檀桌案應聲裂成兩半。蕭寒川的身影如鬼魅般掠過女子身側,風雪劍法第四式“寒江獨釣”直取她右肩琵琶骨。這一劍看似輕飄飄如雪落寒潭,劍氣卻將四面窗欞盡數(shù)震碎,樓外風雪呼嘯灌入,吹得滿地血珠凝成冰晶。
“嗤啦——”
銀鏈絞住劍刃,濺起一串火星。女子借力翻身躍出窗外,笑聲混在風里像是夜梟啼哭:“三日后子時,黑水沼澤!蕭少主若想知曉當年是誰出賣了風雪樓密道……可莫要遲到!”
緋色身影消融在雪幕中,唯有一物從她袖中跌落。蕭寒川抬手接住,竟是半塊雕著鳳凰紋的玉佩——那是母親生前從不離身的舊物。
子時的風雪樓地牢比冰窟更陰森,玄鐵鎖鏈吊著個血肉模糊的人影。蕭寒川蹲下身,將玉佩懸在那人眼前:“陳管事,解釋解釋?”
被吊著的男人艱難抬頭,露出被毒蟲啃噬得只剩半邊的臉:“少主……老奴真的不知……”
“十年前幽冥谷攻山那夜,是你值守護山大陣?!笔捄ㄖ讣馊计鹨淮赜乃{火苗,映得他眉眼如修羅,“三百死士能悄無聲息破開七十二道機關,除非有人提前關了陣眼——而當晚輪值的陣法師,全樓只剩你還活著?!?
火苗舔上男人殘缺的耳廓,焦臭味瞬間彌漫。陳管事突然發(fā)出癲狂的笑聲:“他們拿我妻兒的命要挾!那個戴骷髏面具的男人說……說只要我開陣眼,就留風雪樓婦孺一條生路!”他猛地向前一掙,鎖鏈嘩啦作響,“可他們連三歲的幼童都殺!少主!他們逼我吃……吃……”
慘叫聲戛然而止。蕭寒川掐住他喉嚨,眼底泛起血色:“那個戴骷髏面具的人,左腕是否纏著九環(huán)銅鈴?”
陳管事渾濁的眼球突然暴凸:“你……你怎么……”
喉骨碎裂的聲響在牢房回蕩。蕭寒川甩開尸體,轉身時袖中跌出一枚銅鈴——鈴身刻著九重骷髏,與十二年前插在母親心口那柄刀柄的紋飾分毫不差。
天將破曉時,蕭寒川拎著酒壇撞開藏書閣的門。百年古籍在蛛網間積了厚灰,他瘋了一般翻找所有關于“風雪令”的記載,直到東方既白,終于在《蒼玄志異》殘卷中瞥見一行小字:
“永寧十七年冬,天機閣主蘇衍以血祭令,風雪秘境現(xiàn)世三日,萬軍皆歿?!?
泛黃的紙頁間飄落半片焦紙,似是某封信件的殘角,其上字跡凌厲如刀:
“……四令歸一之日,當以蕭氏嫡血為鑰……”
閣外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蕭寒川將殘紙塞入懷中,抬眼便見青鳶捧著漆盤跌進門來,盤中呈著件染血的襁褓。
“今早……掛在樓前旗桿上……”侍女渾身發(fā)抖,“旗桿釘著張字條……”
素白宣紙被血浸透大半,唯有一行字清晰如烙:
“黑水沼澤,以血換血。”
蕭寒川撫過襁褓邊緣的金線螭紋,突然低笑出聲。那紋樣是蕭家嫡系子嗣出生時御賜的規(guī)制,而這件嬰孩衣物,本該隨他早夭的胞弟葬在蕭家祖墳——如今墳冢怕是早已被野狗刨開。
窗外風雪愈急,他解下從不離身的銅錢鏈,一枚枚拋進火盆。母親的聲音穿越十年光陰,在烈焰噼啪聲中支離破碎:
“永遠別讓仇恨蝕了你的骨頭……”
最后一枚銅錢墜入火海時,蕭寒川咬破指尖,在焦紙背面一筆一畫寫下:
“三日之約,不死不休?!?
血珠順著字跡蜿蜒,像一條吐信的紅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