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眼,秦佾便感到那人不對勁。
在花萼樓中的客人,無不是左擁右抱,歡聲笑語。
可坐在角落里的那個人,卻面帶愁容,面前的桌案上只有一壺酒,身邊也沒有花娘作陪。
此刻,大堂中央的木臺上,正有一群衣著暴露,身上的片縷只能蓋住關鍵部位的胡姬,在嫵媚的扭動著腰肢。
可那男人對臺上這些讓人血脈賁張的舞姬卻是視而不見,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斜上方的位置。
秦佾向前走了幾步,順著那男人的視線看去,只能看見幾名花娘圍著的一個男人。
回到自己的桌案前,此刻張易之已經放下了心中的尷尬。
正與筱雨、若云二人玩著投壺的游戲。
三人一邊將手中的箭矢投向前往的瓷瓶,一邊呼喝著向輸的人口中灌酒。
筱雨與若云此刻也玩的盡興,已經將身上的紗衣脫下,只穿著訶子赤膊上陣。
“云娘,”秦佾不動聲色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頭頂上方,“去問問,是誰在那里?”
云娘只去了不到片刻便飄然返回,也不說話,只是一臉笑意的伸出一只玉手看著秦佾。
秦佾知道她這是討要打賞,從懷中摸出一小串錢放在若云的手心。
“上面的那一位啊,來頭可不小。”
自己就這么來回跑了一趟,秦佾便給了她一百文錢,云娘的臉上頓時展露出嬌艷的笑容。
依偎在秦佾的旁邊坐下,紅唇附在他的耳邊輕聲低語。
“那位是張玄遇張大人,原本右金吾衛的大將軍?!?
“據說是去年契丹可汗孫萬榮叛亂,他隨清邊道行軍總管王孝杰將軍前往平叛。”
“結果王孝杰將軍在東石峽谷全軍覆沒,這位張大人也受傷被俘?!?
“后來契丹叛亂被建安郡王平定之后,張大人雖然被救了出來,但卻也被圣皇陛下罷免了官職,賦閑在家。”
“所以,這一位張大人,便成了咱們花萼樓的??汀!?
原來是這樣,秦佾對張玄遇有些印象。
根據歷史的記載,他的確是因為唐軍在東石峽谷中大敗而被免職,再往后便消失在了史書當中。
只是不知道自己剛才看到的神秘人,與這位張玄遇之間有什么瓜葛?
秦佾不露聲色打量著對面角落里那個怪人,那人整個身體都掩藏在陰影當中,根本看不清對方的容貌。
忽然,整個花萼樓中所有的人沸騰起來。
無論是客人還是花娘,都發出震耳欲聾歡呼聲。
在秦佾與張易之錯愕的目光中,若云與筱雨二人,也歡呼雀躍起來。
“公孫娘子.....公孫娘子......公孫娘子......”
剎那間,歡呼聲變得整齊起來,一波接著一波的聲浪,幾乎要將花萼樓的房頂掀翻。
筱雨和若娘此刻的目光中,也充滿了狂熱的激動。
秦佾轉頭看去,只看見舞臺中央,一個手持寶劍,宛若仙子的小娘子飄然而至。
公孫娘子?
秦佾感到自己的呼吸都為之一窒。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這位公孫娘子,難道就是詩圣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的公孫大娘?
傳說那是杜工部在觀看公孫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表演的劍舞之時,寫下了這一首千古流傳的詩篇。
里面所描繪的是,公孫大娘在舞劍的時候,圍觀的人如山海一般,他們神情恍惚,在劍光舞動之間,天地也為之變色。
果然,伴隨著花萼樓樂師們彈奏出一首雄渾蒼涼的樂曲,公孫娘子的手中劍花一抖,身形隨之舞動起來。
只見公孫娘子步伐輕盈,身姿飄逸,手中的寶劍如電光火石一般,舞動成一團團奪目的白光。
隨著樂曲的節奏越來越快,舞臺上的公孫娘子幾乎變成了一片虛影。
而花萼樓中所有的人,此刻都是屏息凝神,目不轉睛看著舞臺上的公孫娘子手中銀光閃耀。
這才是真正的‘中國功夫’?
秦佾心中震撼,這世上真有能讓人眼花繚亂的劍法。
終于,樂師們手中的樂器戛然而止,公孫娘子飛身返回了后臺,衣炔飄飄之間,宛若天上的謫仙。
鴉雀無聲的花萼樓大堂之內,再次發出一片如雷動一般的歡呼聲。
張易之的目光中滿是向往,他的目光追隨著公孫娘子離去的身影久久不肯挪開。
“小公爺,”公孫娘子的背影消失在了幕布之后許久,張易之這才意猶未盡的轉身看向秦佾。
“這世上,難道真的有仙人嗎?”
秦佾微笑著搖了搖頭。
“五郎,這世上是否真有仙人,我也不得而知?!?
“不過這位公孫娘子,即便不是仙子,也是超凡脫俗之人,不是我們這些俗人能夠企及的?!?
張易之聽到秦佾的話,也知道自己今日能夠走進花萼樓,都是憑著秦佾的邀請。
而剛才舞臺上那個耀眼奪目的公孫娘子,莫說是自己,就連秦佾這位小公爺,人家也未必放在眼里。
打消掉心中不切實際的幻想,轉頭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筱雨。
若不是因為秦佾,他這輩子也不會有機會認識這樣的美嬌娘。
“小公爺,”張易之徒然站起身子,對著秦佾叉手行禮道:“多謝今日想請,他日某家若是有機會飛黃騰達,絕不辜負小公爺的情意。”
看見張易之終于被自己折服,秦佾心中終于松了一口氣。
他從懷中掏出兩緡錢放在桌案上,微笑著打量起筱雨和若云。
“今日五郎就留宿在此了,這是我的一點酬謝,你們二位誰的閨房蓬門為他開?。俊?
筱雨和若云,自打一看到張易之開始,早就對他垂涎欲滴。
此刻看到秦佾出錢張羅著替他晚上找個服侍的人,幾乎是同時將手伸向桌案上去抓錢。
秦佾看著這兩個小娘子此刻已經沒了一點矜持,心里還有點失落。
他知道要是放在自己身上,這兩位花娘絕對不會這么積極。
最終秦佾又加了一緡錢,筱雨和若云兩個人便決定一同陪侍張易之。
揮了揮手讓她們二人回閨房中洗漱準備,秦佾這才將心中的話對張易之說了起來。
“五郎,”秦佾給自己與張易之的酒杯中斟滿了酒,端到口邊一飲而盡之后,笑著看他。
“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個安于現狀的性子。”
張易之聞言也將面前的酒杯端起來喝干,臉上露出一絲尷尬之色。
“小公爺,您出身縣公府,自幼便錦衣玉食,哪里知道我們這些普通百姓的艱難?”
“我自幼也算是飽讀詩書,自問也不是碌碌無為之輩。”
“可這個世道,世家橫行,官吏們相互勾結,官官相護?!?
“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想要出人頭地,實在是太難了?!?
秦佾聽到張易之的話,也不由的點了點頭。
他知道張易之所說的是事實。
原本的唐高祖李淵,能夠建立大唐,便是得到了五門七望這些千年世家的支持。
如今的朝堂,大部分的權柄依然是被那些世家所把持。
再加上大唐開國勛貴以及武氏諸王等新貴們,當下的寒門子弟的確是沒有什么進身入仕的渠道。
即便是個別天縱之才們以自身的能力通過科舉,可依然是備受排擠。
他們基本上的結局就是被派往邊遠蠻荒之地成為地方官員,永遠沒機會進入長安的政治核心。
而張易之此人,也并非是個不學無術之徒。
他在成為武曌面首之后,曾帶著李嶠、張說、宋之問、等二十六人,收集歷代詩詞歌賦,編撰了多達一千三百一十三卷的詩詞總集《三教珠英》。
而張易之親筆所做的《泛舟侍宴應制》、《侍從過公主南宅侍宴探得風字應制》、《橫吹曲辭·出塞》、《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等作品,也都顯示出他具備一定的文化修養。
秦佾一想到這些事,心中不免感慨萬千。
張易之也算得上才貌雙全,只是因為成為了武曌的面首,最終成為皇權爭奪的犧牲品。
若不是這樣,以張易之的才學樣貌,絕對能夠成為‘才子佳人’故事中的男主角。
“五郎,”秦佾沖著張易之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心中的抱負?!?
“哦?”張易之此刻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他醉眼朦朧的看著秦佾,“小公爺不妨說說,在下的抱負是什么?”
“醉臥美人膝蓋,醒掌天下權,固我所愿也。”
秦佾輕輕說道,張易之聞言心中頓時一驚,感到自己醉意全消。
他剛要辯駁,秦佾擺了擺手,示意讓自己把話說完。
“大丈夫生于世,不能流芳百世,也要落得個遺臭萬年。”
“五郎有此野望,這也是人之常情,何錯之有?”
“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
“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
張易之口中呢喃著秦佾的這兩句話,秦佾絲毫沒有遮掩的狂妄,讓張易之心中大感震撼。
這第一句話,出自于西漢名將霍去病。
原文是:‘醉臥美人膝,醒握殺人劍,不求連城璧,但求殺人劍,匈奴未滅,何以為家。’
但到了現代以后,成了無數穿越小說的簡介。
而第二句話出自于東晉大將桓溫,他說:人若不能流芳百世,那就應該遺臭萬年。
這兩句話,不管三觀正不正,但對于張易之這個血氣方剛的愣頭青來說,卻聽得他熱血沸騰。
“小公爺,”張易之的眼中燃起熊熊的火焰,“你說,我該如何才能做到這樣?”
秦佾一抬頭,看到若云與筱雨歡天喜地的向他們二人走來。
知道他們二人已經準備停當,是來邀約張易之去共赴巫山的。
“五日,”秦佾面帶微笑,伸出右手張開五指,“今夜五郎就好好享受,五日之內,我給五郎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