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敖玉華喝著中藥的日子里過去。
直到第五天,小樓新搬來一位租客。
那是沉悶難捱的雨天。
敲響房門的是上了年紀淳樸慈祥的房東奶奶。
門外的雷雨聲轟鳴,房東奶奶的臉上還掛著水珠,她收起傘提著一籃筐的白菜土豆蹣跚著上樓。屋內燈火通明,時不時傳出來談笑聲。
敲門聲在雨夜里顯得渺小,宛若塵埃。
而門還是在第二聲敲響之前打開了。
“怎么出門都不帶鑰......”話音停在口邊,袁嘉琳臉上浮起驚喜之意。
“嚴奶奶,你怎么來了?外面地滑快進來坐。”快步扶住她的手臂把人攙扶進門。
“這么晚打擾你們啦?這是我給你們帶的小白菜,自家菜園種的,可新鮮啦。誒,就你和阿珍在啊。”嚴奶奶看到人歡喜得緊,沒忍住笑念叨起來。
“不晚不晚,她們有晚課還沒回來呢。”張美珍站起來把沙發讓出來,進廚房倒了杯溫水出來。
嚴奶奶坐下,又把兩姑娘上下打量了好幾遍,才滿意的笑笑,“好好好,比上次見面圓潤多了。”
袁嘉琳慢悠悠坐到她身側,“奶奶就取笑我們吧。”
嚴奶奶伸手拉過張美珍到身邊,按住她溫熱的手在自己大腿上揉搓,“哪里敢取笑你們,我可怕下次來你們不給我老人家開門了。”
見兩人不好意思起來,她爽朗的笑出聲。
“不鬧你們了,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們一聲,一樓新搬來位小姑娘,和你們年紀差不多,是隔壁振德的學生。”嚴奶奶柔聲說著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起來。
“那怎么不租上面來,我們這里還有一個空房間呢。”張美珍看向沙發對角的那個房間問。
“說是怕生拒絕了,沒事,你們住著也是住,有人要租我再通知你們。她今晚就能搬進來,晚些吵到你們的話通融通融。”嚴奶奶垂著后腰站起來,“一把老骨頭,一下雨就酸疼,我得先回去了,你們慢慢聊。”
“奶奶你才剛坐下呢。”袁嘉琳跟著起身說。
“哎呦,別舍不得,改天去奶奶那里吃飯,給你們做大餐。”嚴奶奶慈祥的揉揉張美珍的頭,拿起放在門邊的傘,朝她們擺擺手,“不用送不用送,我下個樓坐個車就回去了。”
話是這樣說著,兩人還是扶著人下了樓。
整個街道昏暗,車笛與雷電相互交映,風悠悠的在吹,踏在水坑里的啪啪聲無端生出愉快的心情。
撐著傘目送嚴奶奶離開,上車時她還揮揮手叫兩人快上樓去免得淋雨生病了。
說來巧,兩人正準備上樓,一輛別克緩緩開進,停在門口。
互相對視一眼,站到一旁陰影里去。
車上下來的人身穿米色的大衣連衣裙,頭戴貝雷帽,一頭烏黑的齊肩卷發,面容被小洋傘遮住。高跟鞋踏地的聲音融入雨中,從駕駛位下來的人畢恭畢敬的后備箱里拿出行李。
她徑直走向小樓,站在臺階上,收起傘來,手腕上的珍珠被掛著的小亮燈反射出星光來。
袁嘉琳站在一角,目光探究。
那人輕輕轉頭,一雙動人的桃花眼帶著笑,坦然的回應她的眼光。身后的男人從車里提出禮盒快步上前來,模樣嚴肅,說話冷漠
張美珍一頓,暗著輕扯她的衣角。
似乎也察覺到她的動作,于是率先開口伸出手,“你們好,我是你們的新鄰居蔣青嵐。一點小小心意,希望以后多多關照。”
她戴著精致蕾絲花邊的手套,風姿綽約巧笑倩兮。
袁嘉琳思索片刻,旋即露出笑來走上前一步,“你好,我叫袁嘉琳,這位是張美珍。這是翠茗堂每日只售五十份的蝴蝶酥嗎?出了名的難買呢。我們去排好幾次都沒排上,太榮幸了吧。”
輕輕一握,她感受到蔣青嵐下意識使勁的手。
“需要幫忙送上去嗎?”蔣青嵐收回手來,與她對視。
“沒關系的。上去喝杯熱咖啡嗎?我看一時半會雨很難停,收拾起來會麻煩。”袁嘉琳欣喜一般接過,聽著雨聲越來越大她說。
“不用了,我的行李并不多。”她笑著委婉拒絕。
“那我們先上去了,需要幫忙的話可以上來敲門。”袁嘉琳朝她點頭。
“當然。”她莞爾一笑。
張美珍正欲動腳,忽然一聲“轟”,整棟樓陷入一片黑暗中去。
“......”
“怎么會停電呢?是不是電機壞了?”袁嘉琳往外看了看,偏偏只有這一棟樓斷電。
“雜物間里有工具,我去拿來,過去看看。”張美珍說完幾步就上了樓。
袁嘉琳解釋著,“應該是今天下雨電路不太穩,平時不會這樣,等會我們去看看。”
蔣青嵐微微訝然,“你們會修?”
袁嘉琳坦然,“只是修個電路而已。”
一樓傳來家具移動的碰撞聲,剛剛的男人此刻正在里面收拾擺弄。
“要不等會再收拾呢?”袁嘉琳看了看問。
“沒事的。”沒有多做解釋,蔣青嵐淺笑。
張美珍動作很快,摸著黑在三樓天臺的角落處找到鑰匙開了門,里面的東西雜亂,她們平時用不上,也就很少收拾。移開兩個鋤頭三個水桶后,她終于在三塊木板下找到了工具箱。
板子并不重,是當初給天臺修籬笆時剩下的,留到現在都被啃咬得只剩下外殼了。
快速清點著工具箱里的東西,都很齊全。
再走到樓梯口時她忽的又返回去,到客廳的抽屜里翻出兩根蠟燭來。
這蠟燭還是年初給許國平過生辰時用的,她嫌棄幾人的模樣不像過生辰,反倒像祭拜,于是嚴令不準出現在自己方圓五里外。被張安琴敲了一腦門,讓她快呸呸呸,過生日講這種不吉利的話。
張美珍想起來,一下樂呵了,她們這些人都得了吳明慧真傳,愛敲人腦袋。
她們這棟樓的電箱與其他樓并不相連,而是在進門來左側的角落。
袁嘉琳左右舉著蠟燭給張美珍打光,蔣青嵐撐著更大的油紙傘站在兩人身后。
“明天要是出太陽就給這里修個小棚子。”袁嘉琳癟嘴,手上的蠟燭差點燒到她的眉毛。
張美珍點頭,她先把電箱一旁的閘刀斷開,確保無電后,再用螺絲刀把蓋子打開,里面的線路并不復雜。
她剛剛看過閘刀開關,它的表面雖然有些老舊,但是靜觸頭沒有問題。擰開螺絲的時候,表孔的位置有細微的磨損,即使在光照明亮的白天都不一定能看見。
手上的驗電筆在里面輕找了幾下檢查是否帶電,順著電路逐一看下來,原來是有兩根線斷開了。
她把手上的驗電筆放好,取出剝線鉗和絕緣膠,先是穩穩捏住斷線兩端,精準地剝開到一小段長,露出金屬導線來。緊接著,將它們纏繞在一起連接,動作嫻熟沉穩。
在她纏了第五圈的時候袁嘉琳出聲了。
“我們不是有手電嗎?為什么要拿蠟燭?”她有些幽怨和恍然。
因為她真的燒到眉毛了。
張美珍悠悠然,“很有氛圍啊,而且我看你沒有拒絕,以為你也喜歡。”
她氣呼呼的吹掉左邊的蠟燭,把右邊的往前挪去,揉著自己的眉頭,痛心疾首,“你還我眉毛!”
蔣青嵐笑出聲來,“沒事的,回去可以用生姜擦擦,一天三次,感到發熱就可以了。生姜能夠刺激毛囊,再長出濃密的眉毛的。”
袁嘉琳顫巍巍的記住了。
張美珍沒一會就修好線路,再次打開閘刀開關。
小樓一瞬恢復光亮,黑暗褪去,與周圍融為一體。雨珠在昏黃光線中閃爍,像是星星一般。
張美珍和袁嘉琳均是伸手遮了遮眼睛。
蔣青嵐似乎并未受到影響,手上的油紙傘水滴答滴答的落在她的發絲上,她面色如常。
袁嘉琳一下子吹滅蠟燭,毫不吝嗇夸獎之語,“哇塞,雖然上課的時候我能馬馬虎虎過,但真到動手我就不行了。超棒的誒,怪不得你每次都能拿滿分,要不把你的腦子分為一半吧?”
“如果你下次不上到一半打瞌睡也可以。”張美珍調笑。
“可是電學課真的很枯燥誒,而且每次木老師都能精準的砸到我的頭,我都有陰影了。”袁嘉琳挽著的手臂,兩人快步跑進小樓里。
張美珍左手提著箱子,右手幫她把衣領上的水漬拍掉。
上樓之際,袁嘉琳再次邀約,“上去喝杯熱咖啡嗎?”
蔣青嵐聳肩,揚起眉,“再推辭就不禮貌了,榮幸之至。”
張美珍把工具箱放回原位,回到客廳接過袁嘉琳遞來的毛巾,隨手擦完后放回洗手間去,搓洗了兩遍之后掛在架子上。
“青嵐你要加牛奶或者糖嗎?”袁嘉琳正把咖啡粉放入法壓壺里,提著一壺燒開的熱水在旁邊,探出身來問。
“原味就好。”正坐在沙發上打量客廳里的掛著的油畫,蔣青嵐溫聲說。
袁嘉琳比了個ok,繼續沖泡起來。
熱水倒入,攪拌均勻,再蓋上壺蓋,放在一旁。她從碗柜里拿出一盒牛奶和小袋焦糖。牛奶是吳葉昨天拿過來的,說是他大哥最近正在研究牛奶牧場,先給她們試用一下。
目前的牛奶供應主要依賴進口和本土小規模牧場。由于產量有限且運輸不便的原因,牛奶屬于相對稀缺的資源,價格也更高。
吳葉昨天一開口,許國平就直拍大腿的說他哥哥真是商業奇才,有機會的話能不能讓她去跟著學習學習。
畢竟社會存在需求,缺口大,那么前景就很可觀。
吳葉笑呵呵的說有時間一定。
趁著靜置的時間,袁嘉琳又從背后的碗柜里翻出葡萄橘子來。幾下在水池里洗干凈放在果盤里,端出去放在蔣青嵐面前。
“這葡萄很甜的,你嘗一嘗。”
“謝謝。”
葡萄是齊碩見敖玉華摔傷腳后讓人送來的,他連面都沒露,送東西來的小廝也是個嘴笨的,話里話外說著齊碩多么多么體貼多么多么擔心,偏是一點沒看到敖玉華變黑的臉。
最后還是雷青青感受到氣壓越來越低,忙打著圓場把人送走。
但敖玉華也不是個樂意受氣的人,直接撥了個電話過去。
撥號盤被她按得哐哐響,雷青青生怕那小玩意被她弄散架了。
電話是打了兩次之后才接通的,于是雷青青就看見敖玉華一口氣不接斷怒罵了五分鐘。也不管對面說什么,哐一聲掛斷了電話。
她朝雷青青長舒了一口氣,“爽!”
給她看得一愣一愣的,最后還是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
袁嘉琳拿著濾網輕輕的按壓下去,把咖啡液和咖啡渣分開,三個杯子擺好,再將咖啡液倒入杯中。
濃郁的咖啡香彌漫在空氣中,一點點就讓人覺得提神清醒。
拿起牛奶倒入后兩個杯子里,本來她想要學著咖啡店店員的的樣子在上面拉花的,結果差一點就漏了出來,手忙腳亂的拿過帕子,只能老老實實的倒好牛奶后,給最后一杯加了兩顆糖。
張美珍在碗柜里拿出來一個盤子,慢條斯理的接住。
“怎么樣?”袁嘉琳雙眼亮晶晶的詢問。
“棒棒噠。”張美珍笑。
見兩人出來,蔣青嵐站起身來,滿眼笑意。
“謝謝。”穩穩接過端在手中。
焦香味率先鉆入鼻腔內,像冬日的陽光一樣,香甜又沁人心脾。水果的香味若隱若現,熱氣裊裊的蔓延開來。
蔣青嵐讓開位置,二人坐在她一旁。
“很香,這股味道真讓人清醒。”蔣青嵐輕輕抿了一口。
“喜歡就好。”袁嘉琳覺得有些燙手,連忙放下杯子,兩指迅速捏住張美珍的耳垂。
“哇塞,你這人。”張美珍無奈搖搖頭,任由她去。
蔣青嵐看著兩人的動作,心中似乎沒有半分波瀾,于是問,“這幅畫是你們自己畫的嗎?”
張美珍望過去,“這是阿葉畫的,我們的另一位朋友,去年的秋天,南山那邊的楓葉林火紅一片,我們去踏秋,她沒忍住就畫了下來。”
“她的畫架很重,而且地面也不平,但她畫的很好,每一筆都自然生動,渾然天成。”
“最后她的畫架是我們輪著給她背回來的,哈哈哈。”袁嘉琳笑盈盈的接話。
“我們都很喜歡,所以就把它掛在了客廳里。”張美珍放下杯子,取下來小半提的葡萄,一個轱轆往袁嘉琳嘴里送。
“唔唔......唔唔唔,你干嘛呢?”嘴里裝滿連話都說不清楚,只能老老實實的嚼吞后,戳戳她的腰。
“哈哈哈,犒勞一下你,怎么不識好心呢。”張美珍舉起手來,“我錯了,哈哈哈。”
外面的大雨不知是何時停的,只剩下呼嘯的風聲,吹動街道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廚房的窗子并沒有關上,風一個勁往里跑。
窗外是條小巷,那里有棵香樟,已經長出了新芽,是巷院的李老頭養的。后來李老頭突然離世,連征兆都沒有,樹葉一晚枯黃脫落,只剩些枯枝敗葉,好久都沒怎么有精神,總讓人覺得是活不下去了,所以也是沒辦法,李老頭兒子就把它砍了。
生命力也算頑強,現在還活著,今年2月初剛長出嫩芽。
她們這才三樓沒多高,能看得見冒出來的枝丫。
蔣青嵐回去的時候恰逢其他幾人回來。
只是粗略的打了個招呼,便各種回房。
雨是在后半夜停的,隨著雨聲一同落幕的還有這座城市紙醉金迷的喧囂。
輕聲打開門,嘎吱聲在沉寂的黑夜中有些刺耳,披著外袍靜悄悄的站在臥室前,又不知從那里拿出手電來,白光晃眼,伸手擋了擋光,仔細在門口琢磨起來。
看不清面容,那人的眼神晦暗不明。
良久那人站起身來,在回屋的前一刻,轉身出了門。
幽幽的涼風凍得人打了個哆嗦,瑟縮著裹緊外袍。
三聲不徐不疾的敲門聲響起,里間傳出稀疏的聲音,門很快的打開,手電照得對方一個大白臉。
警惕一般左右看看,又覺得多余笑笑出聲,跟著走了進去。
兩人都未坐下,反倒站在窗邊,桌臺上的書本筆墨一團亂,似乎是主人的杰作。
久久未出聲,只有手不停翻閱紙張的聲音。
右手指尖沾上墨汁,那人不甚在意的捻開,取過一旁的鋼筆快速寫下一段話。
身側人偏頭仔細看著,立刻轉身走到衣柜前去,仔細翻找一通,掀開兩套衣服后,找到暗格,伸手在衣柜右側摸到線,一下扯斷,暗格咔噠一下彈出一個按扣。
拉開按扣,入眼的還有一個盒子,樣式簡陋,盒面掉漆磨損嚴重,上面還掛著一把小鎖,鎖反倒比盒子看上去金貴不少。
輕輕取出盒子來,動作輕得像是怕它下一秒掉在地上散架。
那人接過,朝著對方點點頭,不再多說什么,出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