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四月三日,隅中巳時十點。
西六宮中的啟祥宮在乾清宮之西。
自從萬歷二十五年,乾清宮失火之后,后世的顯皇帝神宗,此時的萬歷帝便居住在此。
啟祥宮此時靜謐無聲,黃琉璃瓦在微光下淡淡泛光,卻也透著幾分冷寂。
當承天門千步廊的兵部正在召開部堂會議之時,啟祥宮內自然也有另一番氣象。
此時,已年逾五十六的萬歷帝朱翊鈞倚臥在長榻的明黃軟屜上,身披金絲邊云紋錦袍,腰間松散系著一條緙絲祥云黃帶。
此刻的他因腿疾纏身,只能半倚榻間,神色微沉,微微闔目。
隨侍太監宋坤屏息靜立一邊,不敢稍有喧嘩,唯恐觸怒龍顏。
殿外微風拂過,透入幾分深宮特有的清寒。
萬歷抬手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腿,眼底閃過一絲煩躁。
朱翊鈞這幾日,腿上老疾發作,胃口不佳,而遼左的急報又一個接一個,卻沒有一件能讓自己舒心的。
望著一側大案,又漸漸堆高的疏奏,萬歷再次消沉的閉上了眼。
內閣部堂這些下臣,除了只會讓自己拿出好不容易積攢的內帑,其余別無一法!
心中想著氣悶,略略一挪,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
一旁聽見動靜的宋坤趕緊上前,小聲說道:“皇爺,膳房備了一對雄鴨腰子,說是可以補虛損......”
萬歷聽了搖了搖頭:“不過是老疾犯了。過幾日初八,‘不落夾’入宮了么?”
“回皇爺,膳房進了一批,都用葦葉包著糯米,這次的瞧著真好,要不讓膳房在午食備上一對?”
萬歷點了點頭,移了下腿,讓自己更舒展了一些:
“這些日子牡丹就要盛了,宮里也快要設席賞芍花,別忘了和鄭妃說一聲,這次朕也陪她一回。”
宋坤面上一喜,“這可是喜事兒,臣定要先給鄭娘娘報個喜訊,也好拿些賞賜!”
萬歷聞言,難得露出了笑容:“芍花雖好,可也別忘了朕的瑞花!”
“皇爺放心,這瑞花好著呢,臣讓手下幾個辦事實心的,天天盯著呢!”
“朕要是記得沒錯,這花也是當年你移入宮的?”
“皇爺圣明,臣怎敢讓皇爺如此惦記。”
“那年,西山楊家頂觀音庵的牡丹忽開一朵,小臣可是受費了六十兩為寺中做了功德,才將那牡丹移進御前!”
萬歷聽得高興,忽而將手一撐,將就著起來,宋坤趕忙上前,扶持著。
朱翊鈞微微一喘,說道:“這幾日糟心事不少,宮內外可有什么趣事,道來聽聽?”
“倒巧了,小的們正好說了些趣事,臣還記了幾個,皇爺您就姑且聽之。”
“說吧!”
“應天府報,說是揚子江面現九龍戲水,蔚為壯觀,乃是祥瑞!”
“九條豬婆龍,不稀奇,下一個。”
“云南巡撫奏,南甸府報雙頭鳳凰林中展翅......乃是祥瑞。”說完,宋坤小心看了眼萬歷。
“雌雄孔鳥并立,也不稀罕,下一個。”
“.......”宋坤見這些個祥瑞都被揭穿,本想再報一個,只好打住。
他想了想說道:
“......文選司......”
“嗯?”萬歷斜覷了宋坤一眼,“你還關心吏部?”
宋坤面色一急,“不,不是,臣不敢。只......是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底下都知道了!”
“哦?”萬歷又斜覷了宋坤一眼,“你為何現在才報?”
宋坤面色又急,“不,不是,臣知罪。臣只當是件趣事,不打緊......”
“好吧,別吞吞吐吐,趕緊的。”萬歷倚在了長榻上的靠肩上。
“說是有位新科進士分撥觀政點卯遲到了,就要被文選司的主事開除分撥。”
“為何遲到?”
“聽說是,前一晚寒邪入體,病了。”
“繼續......”
“本以為,這進士會認個錯,可不曾想,他就是不認!”
“唰!”萬歷一下子就坐了起來。
朱翊鈞面色略帶蒼白,忽然間似乎陷入了沉思。
他忽然想起......自己從前也不過一點無心小錯,就被母后和那人揪著認錯......
可自己,最終卻不得不違心的認下了一切!
邊上的宋坤看得吃驚,暗道:這皇爺何時變得如此迅捷......,看來這郎官捅婁子了!
于是,小聲道:“確實,明明遲到,居然還不認錯!此等新科進士,著實有失官儀!”
萬歷聞言,皺了皺眉頭,又瞥了宋坤一眼,“外官是你該評論的?”
宋坤一愣,突然醒悟過來,瞬間面色漲紅,趕忙跪下道:“奴婢忘記祖宗教訓,該死!”
“起來吧,繼續!”
“皇爺圣心仁厚!”宋坤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
“這郎官,非但不認錯......,這郎官只不過不認錯而已,可是文選司主事卻一再糾纏。”
“后來,那郎官就指責......就義正詞嚴的說道.......”
“說什么了?”
“說是一些科道官......總是盯著雞毛蒜皮的事情不放,現在遼左事危,還在......還在黨爭!”
“說他們這些人心中根本沒有圣上,沒有朝廷!”
宋坤當然知道,萬歷喜歡聽什么,只要能給這些言官找不痛快的,他宋坤都不會放過!
萬歷聞言果然,面色一展,神情更是關注,略有催促道:
“繼續!”
“后來,那主事被他說得啞口無言,這時文選司的員外郎出來解圍,說是這郎官精神可嘉,便保留了他吏部觀政的分撥......”
萬歷聞言,倒是意料之外的愣了一下,而后又皺了皺眉頭,
“哼......不聽了。又是一沽名釣譽之徒!”
隨后,便再次閉上了眼。
“這......”宋坤呆在當場,沒想到,圣上會是這樣......只不過這故事的結尾并非如此。
只是圣上已經閉上了眼,不好打擾,只得慢慢的退了出去。
退出殿外,宋坤緩緩挺起了腰,瞧了瞧天上的日頭,漸漸轉身朝向殿前。
宋坤年約五旬,面白無須,眉眼間透著一股精明干練之色,丹鳳眼狹長,目光深邃。
他身穿青綠懷素紗制成的貼里,前襟兩截,自下往兩旁展開,領口袖口皆繡海水江崖紋,腰束一條烏金織錦腰帶。
此時的他,和在殿內的氣勢完全不同。
自從內相李恩前年去了之后,原以為身為秉筆多年的他,能如愿以償接替掌印一職,但沒想到居然讓那盧受橫插一杠,以掌東廠之位兼司禮監掌印!
從此在這大內,自己雖仍侍奉圣人身側,但盧受風頭卻一時無兩,穩穩的壓住了他半頭。
盧受此人,率意妄為,一朝得勢,便囂張跋扈。
剛上任不久,為了幾個小錢,就逮了王體乾名下四監李晉、田玉、劉文忠、趙本政,一直押在東廠刑獄。
聽說過些天還要轉到刑部,正式判決。
這事搞得十二監沸沸揚揚,到現在都未平息。
宋坤隨侍圣人多年,自知今上聰慧非常,如何會不知此人之劣謬!
可縱然如此,皇上依舊將權柄交予盧受,叫他掌東廠兼司禮監印。
此事,他曾思量多日,卻仍琢磨不透其中深意,真是天心難測,圣意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