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弢微微一拱手,正色道:
“黃大司馬,薛大司馬,楊少司馬,各位上官,各位同僚!”
“伯弢斗膽請問——中軍大令一旦發出,大軍可否違令?違令者該當何罪?”
堂中諸人尚未作答,李奇珍便冷笑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莫非這千古兵法之理,亦是假不成?”
李伯弢微微頷首,道:“確實如此。但依軍令行事,亦成死罪?行軍保守謹慎,便為貪生怕死?此理何在?”
“咱大明武官為文官節制,守的可不是‘君令’,而是經略大令!”
這意思其實很簡單,“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是因為,此“將”是戰場之上的第一指揮。
可是按明制,則完全不同,因為戰場的第一指揮是文官,也即遼東經略!
所以,這個將在外的“將”,指的是楊鎬,而不是李如柏!
因此,李如柏必須嚴守帥令,請問何錯之有?!
李伯弢此言一出,堂中四下無聲。
中堂之上的三位司馬直是連連點頭。
他李伯弢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解釋的相當清晰。
將大明君將之間的關系,和以往前朝的分別對比的一清二楚。
哪怕在后世,文官統御軍隊,也不過是管理軍政體系,而戰場之上的軍令體系依舊歸于武將指揮。
這大明倒是超前先進了三四千年,就算在真正戰場上的總指揮也是文官——即使是在宋朝都沒這么夸張過。
李伯弢這樣一想,真是覺得孫傳庭和洪承疇是有多厲害!
這以文入武,文武雙全的本事,歷史上也不過班超,諸葛亮,王陽明寥寥幾人而已。
李伯弢見李奇珍啞口無言,又繼續問道:“還請問李司諫,可知東路大軍因何敗亡?”
李奇珍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劉綎孤軍深入賊寨,被虜沖營!”
“然也!”李伯弢點頭,語氣陡然一沉,“可你知,這是為何如此?”
“那是因為——”李伯弢繼續道。
“虜兵冒充官軍,披甲執戟,持杜鎮帥之令箭,詐稱杜松軍已逼近赫圖阿拉,命劉綎火速進兵。”
“而劉綎竟信以為真,倉促挺進,遂遭埋伏,全軍覆沒!”
“可是如此?”
李奇珍聞言,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間變得癡癡不語:“是......”
李伯弢目光如炬,直指李奇珍:
“請問李司諫——當時戰場混沌未明,爾又如何斷定,遣去李如柏大軍求援的劉綎信使,非虜兵所冒?”
此言一出,堂下議論四起,不少人頻頻點頭,紛紛低聲交談,顯然被李伯弢之言所折服。
李伯弢高聲喝道:
“李如柏有大功!”
“功在社稷,功在遼東!”
“護住官軍最后一軍!”
李伯弢趁勢昂首,再度朗聲說道:
“若李如柏不守孤軍,而輕率出兵,落入虜賊之計,遼東恐將無兵可用,局勢糜爛,不可收拾!”
“故此,李司諫所言‘貪生怕死,見友軍被圍而袖手旁觀,不思一救’,根本就是——”
他環顧四周,沉聲斷喝:
“無稽之談!”
此時的李奇珍面紅耳赤,嘴巴一張一合,看上去就像個魚嘴一般張口吞吐,說不出話來。
。。。。。。
望著李奇珍的難堪,忽聞一聲清咳,自堂側緩緩起身一人,拱手朗聲道:
“某乃巡城御史高弘圖,李觀政言之有理,本官敬佩!”
李伯弢聞言,心中微微一動,暗道:“東林救援隊員登場了!”
只聽高弘圖繼續說道:“然而,本官尚有一疑,尚請李觀政明示——”
“‘遇敵即潰,兵無斗志,死者千余’,莫非不是統兵無方之明證?統兵無能之主帥,又如何能收拾遼左亂局?”
李伯弢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抬手作揖,道:
“請問高司諫,若戚繼光戚大帥猶在,募一支新軍,即刻投入南路戰場,可有勝算?”
高弘圖略一思索,坦然道:“自然難有勝算。縱然戚少保用兵如神,然新軍未成,驟然上陣,亦難免陣腳大亂。”
“但李如柏雖不如戚少保,可他手下的兵也不是新兵!”
“高司諫所言極是。”李伯弢微微頷首,目光灼灼,感嘆道:“世間已無戚少保,仍有都督李如柏!”
隨后,他語鋒一轉:“那么,若是主客兩軍合兵一處,共赴戰場,勝算如何?”
高弘圖沉吟片刻,道:“軍隊互不相熟,縱有良將指揮,亦難做到如臂使指,終究會有諸多掣肘。”
“不過,李如柏并非驟然上陣,而是尚有時間練兵。”
李伯弢微微一笑,朗聲道:
“高司諫所言甚是,要想勝仗,必先練兵!”
“然則,請問高司諫——”
他略一頓步,聲音沉穩而有力,目光掃視堂中眾人:
“杜松之西路軍,主力乃固原、寧夏、延綏、甘肅四鎮兵馬;”
“馬林之北路軍,主力乃山西、宣府、大同三鎮兵馬;”
“劉綎之東路軍,主力乃浙江、南直隸、貴州以及遼地兵馬;”
“而李如柏之南路軍,主力乃遼鎮與京營之兵。”
“請問這四路大軍之中,何者最強,何者最弱?”
高弘圖一時未曾想到李伯弢會問及此事,不由微微皺眉,沉吟片刻。
堂中眾人亦是屏息凝神,靜待他的回答。
這高司諫尚在思索間,忽聽大堂右側有人朗聲說道:
“兵科右給事中楊漣,愿答此問!”
此言一出,眾人皆望向楊漣,只見其整了整衣襟,拱手而立,沉聲說道:
“四路大軍之中,最強者,莫過于西路杜松之軍!九邊西軍之強,世人皆知!”
“自古三邊戰事頻繁,固原、寧夏、延綏、甘肅四鎮之兵,驍勇善戰,久經戰陣,堪稱大明之勁旅!”
“次者,當屬馬林之北路宣大兵馬!宣府、大同乃拱衛京師之重鎮,兵源精銳,操練嚴整,雖不若西軍久歷沙場,然亦非弱旅可比。”
“至于最弱之軍,則當屬劉??之東路軍!”
“東路軍多為南兵,南兵并非不勇,但南北戰法不同。而南地久安,士卒少經苦戰,疏于陣法操練,臨陣之際,恐難與建虜匹敵。”
“況且,此軍尚混以南直隸、浙江、貴州兵馬,調遣未必自如,戰力堪憂。”
“至于李如柏之南路軍,遼鎮本為北地精銳,操練不失其法,更兼京營精兵相輔,其戰力當勝于東路之軍。”
楊漣言罷,望著李伯弢,卻道:“楊某斗膽妄言,若有不妥,還請諸公指正!”
李伯弢見楊漣明顯沒把他當回事,也不計較,哈哈一笑,隨后側身望向中堂。
中堂三人看著李伯弢,心想這新科觀政,今日屢出驚人之言,不知此刻,他又想說甚!
李伯弢對著中堂右側的京營協理大臣薛三才,開口道:
“請教薛大司馬,楊司諫方才言道,京營兵馬乃是精銳。可敢問,若是京營獨領南路一軍,遇見建虜,可有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