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時一恭謹?shù)貙⒉杷p輕放在案上,不敢有絲毫怠慢。
大司寇李志抬手端起茶盞,略略吹了吹,隨即淺呷一口,茶水入口,稍一哆嗦,片刻之后,點了點頭,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
將茶盞緩緩擱回案幾,他抬眼看著裘時一,口氣溫和地說道:
“今后,只要老夫還來部里,這茶,就由你來泡了。”
裘時一心頭一喜,面上卻不動聲色,沉聲答道:“屬下遵命。”
李志微微頷首,隨即抬手撫須,緩聲續(xù)道:“老夫今日前來,也是一并想見見部里的諸位郎官,和他們說上幾句話。”
“說來慚愧,這些年事務繁雜,部里新來的主事郎官,有不少老夫竟連名字都還未記全......”
他語氣中略帶幾分感慨,“眼下,也趁著行將離任之前,再同他們見上一面,也算是聊表掛念。”
“這樣吧,待會兒你去通知一聲,讓貴州、云南、江西三司的主事,來老夫這里說說話。”
裘時一拱手稱是,領命退下,轉身出門通知。
他心中卻暗自揣摩,除了江西司,這貴州、云南二司,皆是部中冷僻衙門,所涉案件多與西南土司、夷人相關,千頭萬緒,繁難不堪,且無油水。
向來在刑部屬于無人問津之所。
想來,大司寇或許是按著輕重緩急,將這些不易得見、平日少受關注的司署,先行召見一番。
裘時一一邊想著,一邊加快腳步,依命傳喚。
半炷香的時間之后,三司里的六名主事便聚集在了大司寇的公房之內。
裘時一剛要出門,便被李志叫住,讓他在堂內側案坐著,萬一有文書之事,也可記下。
裘時一側身坐下,嘴角終于抑制不住的彎彎上翹,心中想著大司寇已經(jīng)提前讓自己熟悉尚書公房事務,算是一件好事。
不過,心中一轉,又思忖道:等會還得找個機會和少司寇打聲招呼,省得他誤會。
而此時,坐在東朝房公房內的張問達也是滿臉的疑惑。
身為刑部左侍郎,他兩次出任刑部之職,又怎會僅僅依仗明面上的裘書辦一人探聽消息?
裘書辦固然是張問達帳下大秘,確實忝列心腹之位,但刑部部務繁雜,枝節(jié)眾多,若真要事無巨細都倚賴裘時一打探回報,未免也太小瞧了這位老成持重的左侍郎。
況且,以當下刑部這新舊交替、風頭轉向的微妙局勢,愿意主動送上消息的書辦、主事、員外郎,自是所在多有。
不過片刻功夫,打著請示公文、核準手續(xù)的名目,前后竟已來了三四撥人。
“張司寇,剛才聽聞,今后老司寇的用茶,不再由沈書辦負責,而是改歸裘書辦。”
“哦。”張問達聞言,淡淡頷首,神色平靜。
“此刻,老司寇正在接見云南、貴州和江西三司的主事......”
張問達見面前之人,語氣微頓,話只說了一半,似有遲疑,便抬眼望了他一眼,語氣不急不緩:“有話便直說。”
“是。只是,裘書辦此刻尚在大司寇公房內伺候,并未回到書辦廂房。”
張問達微微一頓,旋即面上不見波瀾,只淡淡應道:“知道了。很好,你下去吧。”
他抬手輕輕一揮,示意退下。
那書吏趕忙彎腰行了一禮,退出廂房。
一出門,他左右張望了一番,見無人注意,快步沿著廊下疾行,朝對面而去。
進得屋中,長喘一口,輕松的說道:“差點被一口尿憋死......”
屋中其他兩人聞言,都笑了。
直至此時,東朝房內方才難得清凈了片刻。
張問達則依舊端坐案后,抬眼望向窗外,神色古井不波,唯獨指尖卻不覺輕輕敲擊著案面,似在思索著什么。
——大司寇今日突至部會,雖說是巡查、告別之意,但總覺其中另有深意。
他倒是不甚擔心裘時一。
李司寇如此公開抬舉裘時一,姿態(tài)坦然,反倒不像是刻意挑撥之舉。
若說是陽謀,那未免太過粗淺,怎配得上李志這等宦海沉浮數(shù)十年的老人心機。
以自己對李志的了解,他若真有算計,絕不會如此顯眼張揚。
唯一的解釋,或許反而簡單至極——李司寇所為,不過是有意想讓自己知道,他做的每一件事,沒有隱藏,毫不遮掩。
思及此處,他下意識抬手撫須,目光漸漸沉了下來——這是為何?
同一時間,李大司寇正坐于辦公房內,熱情地接見著六位恭謹肅立的主事官員。
待這六人依次報上姓名,行禮之后,李大司寇便吩咐,由云南司開始,依次向他匯報過去一個月內各自的工作事務。
此外,他又特別交代裘時一,命他在旁詳細記錄各司的匯報內容,勿有遺漏。
隨著工作匯報正式展開,李東門便緩緩闔上雙目,安坐不動,靜聽其述。
畢竟,各司所掌事務繁雜,一個月的公事若是逐條道來,自然極耗時光。
云南司的主事瞥了一眼閉目靜坐的大司寇,心中不敢怠慢,遂耐著性子,從最初的案件開始,一樁樁、一件件的講述起來。
時間就在這不緊不慢的敘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兩個時辰過去,在經(jīng)歷了云南司與貴州司的詳細匯報之后,終于輪到了最后一個司。
六位主事此刻站在屋內,看著前方那始終閉目養(yǎng)神的老司寇,忍不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皆是猜疑不定——莫非這位大司寇,早已在這漫長的匯報聲中酣然入睡?
然而,這屋中卻還有一人,此刻正心下苦笑不止。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始至終在旁執(zhí)筆記錄的裘時一。
整整兩個時辰,他已是筆不停頓,心力交瘁,而這竟還未到盡頭。
此時,輪到了江西司的主事洪承疇,作為今日最后一位發(fā)言者。
洪承疇入刑部不過三年,資歷尚淺,按部內的規(guī)矩,自然排在末位發(fā)言。
此刻,他整了整衣冠,目光肅然,向前一步,目光落在前方大案之后。
只見那案后,似乎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嚕,洪承疇心中一滯,卻也只是微微一愣,旋即穩(wěn)住心神,躬身行禮,說道:
“職下江西司主事洪承疇,拜見大司寇。”
“稟大司寇,職下于過去月內,在江西司共承辦案件十七件。”
“此十七案,皆已按律定結,具結成冊,經(jīng)刑部給事中查驗核對,無異議后,已悉數(shù)歸檔。”
言罷,洪承疇再度退后一步,垂手肅立。
片刻過后,大司寇李志忽然睜開雙眼,眼神透出一絲不悅,眉頭微微一皺,開口說道:
“你們今日的匯報,老夫聽得很是詳細。”
“但切莫以為老夫閉目不語,便真是睡著了,便可胡亂應付,草草而過!”
“老夫即便小睡過去,耳中所聞,心中自有分曉。誰陳述得翔實,誰草率簡略,老夫一聽便知!”
話音一落,屋內頓時一片肅然,六位主事面面相覷,頭上流下了幾滴薄汗,不敢有絲毫怠慢。
趕緊說道:“職下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