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四月八日，刑部。

沈成坐在書案前，轉頭看向裘時一，他指了指手中的公文，說道：

“裘頭書，之前山東司送來的登州大案補勘，咱這里已經處理完畢了，到時候需要你簽字歸檔！”

裘時一嘿嘿一笑，氣定神閑。

自從四月六日，大司寇正式自請回避之后，這刑部終于被張司寇掌管。

這可不像從前，李司寇遞一紙辭呈上去，只要皇上不批，他就還可以三不五時的來部里指手畫腳。

這次的回避，無論圣上批準與否，李司寇都不會再到部里了。

除非那李伯弢無罪釋放——可他裘時一對錦衣衛和東廠有信心。

他轉頭望向沈成，對自己的新稱呼很是受用，“那你就先放我這兒，有空我處理！”

裘時一，總要表現得自己能多分擔一點工作，做個表率，帶個好頭。

卻見那沈成面有猶豫之色，于是問道：“怎么？有什么不妥？”

“本來這案子已經結了，不過因為登州又發了補勘過來，所以這案子開始重審?！?

“那有什么問題？登州的推官可有認可？”

“有！”

裘時一想了想，又問道：“那山東司負責案子的主事可有異議？”

“沒有！”

“嗨，那不就得了！我看你是瞎操心！”裘時一有些不耐煩的說道。

沈成不為所動，認真的說道：“堪錄里有兩處地方對不上。要不這樣，這案子還沒重審之前，是判了死罪。人犯早就從山東押到了刑部大獄?！?

“死罪畢竟關系重大，我再去問問，這樣也是為了你裘頭書，畢竟你得簽名......”

裘時一瞧了兩眼沈成，心想這小子倒是很上道，知道時勢不同了......哈哈一笑，朝沈成揮了揮手。

陳牢頭，出身三代牢戶之家，祖上便在刑部任事，可謂資歷深厚。

在這刑部衙門里當牢頭，那可不是尋常地兒的牢頭能比，那面子可比順天府的牢頭高貴多了。

這偌大的京師城中，敢說能和刑部大牢比肩的，也就只有錦衣衛的大牢。

就算是錦衣衛的史三遇見自家，也得陪個笑臉，喊上一聲“陳老哥”。

這等身份地位，雖不在朝班之列，卻也在權柄之邊，外人輕慢不得。

今日陳牢頭遠遠瞧見那沈書辦走來，立刻熱情地迎上前去。

“喲，好久不見了，聽說文書房那邊換了新人？”

沈成笑著點點頭，說道：“還是陳老哥你安穩，換了幾茬人，你這地兒都不用挪窩！?！?

陳牢頭咧嘴一笑：“咱在這狗窩待著，那可不是沒人搶么！你那邊可不一樣?！?

沈成擺擺手，道：“咱現在文書房靠邊了，早沒當初那風光了。以后啊，還得靠陳老哥多照應了。”

“誒，沈書辦這話就見外了。再說了，老司寇和你的好，咱心里跟明鏡兒似的！”

“那行，沈某先謝過老哥兒了，我這就過去了！”

“成，那幾個牢房我都打過招呼了，你直接過去就是?！?

。。。。。。

沈成走入大獄，徑直來到一間關押死囚的牢房。

牢役應聲將門打開，沈成抬腳步入其中。

一名死囚戴著沉重的腳鐐，站在木柵之后，神情平靜，看不出什么異樣。

沈成盯著他，沒多說廢話，只拋出一句干脆利落的問題：

“你在供詞里寫的是，你進入死者房間——也就是你父親的小妾房間，是在申時到酉時之間，大約下午五點左右，是嗎？”

那人犯一聽，沒料到這人一開口就直接問到了案子的關鍵細節。

他心中冷笑，倒也不慌。

幸好自己早有準備，這一處的細節，早在他腦子里一遍遍演練過了。

怎么可能在這節骨眼上露出破綻？

于是，他昂聲答道：

“這位官差，咱先前認罪的時候，是太過緊張了，腦子里一團亂，所以很多細節記得不太清楚。”

“這幾日我反復回想，來來回回地琢磨，才發現之前口供里有誤。那時候確實是記錯了！”

沈成面無表情，眼神不動，只淡淡問了一句：

“哦？那你現在記得，是在哪個時辰？”

“我后來想起來，應該是在酉時過半，也就是接近晚上七點的時候。”

“你怎么能肯定，時間是在酉時過半？”

“回官差，在咱登州這一帶，申時到酉初天還算亮著，可是酉時過半，天就黑了?！?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天都快黑透了，我才走進那屋子的！”

沈成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那死囚看著一愣，實在搞不清楚，這什么狀況，于是問道：“問完了？這位官差，你不多問問？”

沈成心中有數，回頭看著死囚嘿嘿一笑，徑直就走了。

這死囚剛才那番說辭，跟補堪上新寫的證詞幾乎一模一樣。

若不是有人提前通風報信那才真是見了鬼了。

他現在，只要能確認這案子不干凈就夠了，至于這“鬼”究竟是哪路神仙，其實對現在的沈成來說是懶得理會，懶得深究。

因為——他今天來牢里，可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辦。

他跟著牢役出了死囚牢，轉身往另一側走去。

一路穿過幾道大門和鐵閘，才到了另一頭的普通刑犯牢房。

這些牢房條件簡陋，很多犯人都是幾個人一塊關的。

沈成在一間牢籠前停下，這里面關著的，正好是四個人。

他朝那四人招了招手，這些原先還坐在茅草地上的人犯，立刻站了起來圍到了木欄邊上。

這四人，面白無須，膚色細嫩，就像是燒白斬雞，必須要用到的的閹雞一樣。

李晉、田玉、劉文忠和趙本政看著牢外那人，俱是疑惑，這位面生的官差，以前都沒見過。

沈成看著圍過來的四人，開口說道：“在下姓沈，乃是刑部文書房的書辦，乃刑部大司寇李志親自點我，調去了文書房！”

四人相互看了看，心中都道：這咱也能聽懂——無非就是有人被調去了司禮監內書房的意思。

若是宋公公點的人，那自然也就是宋公公的心腹，因此這沈書辦正是大司寇的心腹——這幾人到現在，死都不肯提到司禮監掌印盧受，看來也是被氣得不輕。

其中為首的李晉拱了拱手，壓了壓尖脆的嗓音說道：“見過沈書辦！”

“你們的案子，大司寇很是重視，都覺得你們受了委屈......”

這話一出，還沒怎么滴，那牢中四人立刻紅了雙眼，漸漸的是聲淚俱下，嚎啕痛哭起來。

沈成也不言語，等著他們慢慢安靜下來，于是繼續說道：

“這個案子，大司寇在自請回避之前，已經交給了刑科給事中周之綱來處理，他會再次核查整個案子。”

“只要你們是清白的，那他自會駁回東廠的事證！”

那王體乾門下四監聞言，皆是喜笑顏開，不一會還是那李晉反應過來，哭笑著說道：

“咱怎敢如此拖累大司寇，為了讓咱們脫罪，大司寇竟然還回避了......可咱們也不是大司寇的親戚啊......”

說著說著，四人俱是感動的又大哭起來！

沈成面色一僵，頓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緩了好一會兒，終于開口道：

“你們準備一下，我會讓人今晚就來探視你們，需要什么到時你們自己說吧?！?

四人聞之大喜，還是那李晉老道，趕忙開口道：“沈書辦，咱們四人該如何謝過你的大恩？”

沈成看了眼他們，淡淡的說道：“不是我的大恩......是大司寇的！”

“對，對對，對對對！”四人瞬間明白了意思，立刻說道：“咱們該如何感謝大司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