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德!
這兩個字猶如天雷一般,炸響在朱夫子的腦海之中。
他整個人不停的顫抖,熱淚盈眶。
自己此生已不再奢望再入仕途,可人生之中若是做下此等“立德”之事,那豈不是可追先賢,余生可安!
朱夫子,走向李伯弢,剎那間一個伏拜,泣聲道:“請先生,受朱某一拜!”
此時,整個屏風之后,都處于震驚沉靜之中。
幾個千金聽聞朱夫子的聲音,雖不見人影,但也能猜出他正行的大禮,紛紛點頭,滿臉動容。
林梓同心中暗道,這惹怒自家大人的李伯弢竟然是如此大才,回去之后要和大人好好說道說道:
別總是對這學生橫眉冷對,以后得好好開導開導自家父親......得請李觀政來府,給他賠個不是......
而中間坐著的薛昭,原以為這李伯弢只是個粗魯戲謔之輩,不成想,一番言語卻字字珠璣,直指教化根本,叫她耳目一新。
甚至連朱夫子都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
她輕抬那一雙覆著華美衣袍的手腕,其上綴滿暖玉金鐲,微光流轉,沁入心弦。
玉手撥了撥鬢邊發絲,面容未動,心中卻起了波瀾。
她自幼出入王府勛宅,見慣了錦衣玉食、文武才俊,久而久之,早已對尋常所謂“才名”不以為意。
近些年,更鮮有人能令她刮目相看。可今日,卻暗暗將那三字——李伯弢,記入心中,升起幾分想要細細請教的念頭。
尤其是他說起“因材施教”之理,言談之間雖不無戲謔,然所言頗有新意——如何教人,如何將圣賢之道傳之更廣、更遠......
這些問題,她平日亦曾思索,卻未得良策,如今聽他一席話,心下竟生出幾分對于“明昭堂”未來不同的期待。
那一瞬,春風掠過窗欞,帶走了她凝神靜氣時的半縷輕嘆。
此時,從大堂偏門處悄悄走入一個小廝,順著墻走到屏風中間,悄悄說道:“世子們來了!”
薛昭聞言點了點頭,見時間也差不離了,于是朝著各位千金小姐們看了一眼。
大家知曉其意,都紛紛起來,隨著屏風走出了堂外。
薛昭對著張元清說道:“我讓人在后花園擺上了吃食,你帶著姐妹們先去那兒,我去迎一下世子們。”
張元清點頭應允,揮揮手帶著千金們去了后花園。
而在堂中的朱夫子感慨之余,自然也聽到了屏風之后的動靜,知道今天的觀摩課到此也差不多了。
于是,他對著堂上之人說道:
“塾主備了些吃食在后花園,她也想見見各位,那就請隨我一同前往。”
眾人起身紛紛稱謝,一眾人等就隨著夫子一起離座。
李伯弢心中倒是充滿好奇,也不知塾主是哪位奇人,自然是十分期待結識這等仁心之人。
那后花園,原是明昭堂中一處極妙的去處。
轉過游廊便見水榭相連,垂楊拂岸,中間一座六角玲瓏亭子,朱欄碧瓦挨著一池春水。
張元清領著千金們立于亭中,皆是一身羅綺妝花,金釵玉珥,裊裊婷婷,香氣襲人。
中間還擺著一張檀木八仙圓桌,上面設著茶點果盤,精致如畫。
而亭外水邊,離亭子一丈遠處,擺著兩列長案,案上一溜的糕點美酒,自是預備給那班郎君官人落座歇息的。
朱夫子帶著眾郎官們來到花園,見亭中站著五位伊人,大家皆是大吃一驚。
尤為驚訝的便是這李伯弢,他心中汗顏,原來屏風后面的丫鬟——小姐們是如此美貌!
自己居然誤會人家,心中一陣尷尬,不知等會碰到那塾主該如何收場......
張元清今日穿一件銀紅對襟紗衣,腰束珠玉絳帶,直立在亭中,此時薛昭不在,作為二東主,她自然成了這場會面的半邊天。
她舉止周全,笑語盈盈,安排得極是妥帖。
朱夫子作為明昭堂的堂長,自然也負起了介紹的重責。
由于雙方是初次見面,因此朱夫子簡潔明了的說道:
“五位小姐,中間那位便是惠安伯之妹,其余四位千金乃是翰林院各位翰林的千金。”
看著張元清如主人一般的模樣,這讓李伯弢感到非常驚詫,這明昭堂的塾主居然是勛貴出身,而且還如此年輕!
只不過,和剛才堂中那冷冷清清的聲音不太相符,也不知那人是誰,莫非真是這塾主的丫鬟?
此時一眾人等,小姐姐們婷婷立在亭中,郎官們站在亭外,相互見禮。
李伯弢恍然中,似乎是回到了牡丹亭中的場景。
見大家行禮結束,張元清輕聲喚道:“各位郎官、太學生,這廂有禮。大家都落坐吧,咱這兒也算是花園雅會,各位能來,是明昭堂之幸。大家不必太拘禮數。”
一時間,郎官們紛紛落座,小姐們在亭內也笑著,或坐或立,鶯聲燕語,煞是熱鬧。
場中氣氛既不俗,又不失風雅,出乎李伯弢意料的是,明朝風氣并不保守,至少在這花園之中,男女之間隔著亭子就這樣自然而然的聊了起來。
帶頭的顯然是來自南直隸的江南才子白貽清,隨后加入話題的則是丁啟睿,接著在座的進士們邵捷春、陳以瑞紛紛加入。
只剩下雷躍龍和李伯弢倆人沒有說話。
這李伯弢主要專注于吃食之上,這家主人的點心準備的相當可口精致,不愧是勛貴家準備的東西。
李伯弢吃了半天,看見雷躍龍一人坐在邊上,一直往亭子那邊看,可也插不上話,呈現出了一種荷爾蒙過度分泌的猴急。
他心中了然,這十七歲的年輕進士,自然比不過白貽清,丁啟睿他們幾人老道,這才子詩文的話題,要想說得好——
除了要有才華,還得要有臉皮。
這本科進士中最年輕的雷躍龍比起年長的其他人來說,自然是臉皮薄了一點。
不過,臉皮這東西其實也不是關鍵因素。
李伯弢本著救人一姻緣,勝過七級浮屠的心思,思索了一番,隨后對邊上的雷躍龍說道:
“躍龍老弟,我看亭中這翰林家的千金皆是精通詩書禮數,你怎么不去閑聊兩句?”
“......”雷躍龍聞言,臉色漲紅,也說不出話來。
李伯弢搖了搖頭說道:“我看他們幾人聊得也挺無聊的,這亭內亭外都是做做樣子罷了。”
“此話何解?”雷躍龍倒是被李伯弢的話引起了興趣。
李伯弢心中暗笑:你看,我就知道你小雷子心中不服氣。
“有誰整天沒事就聊詩詞歌賦的?就說換你,你累不累?”
“撲哧!”雷躍龍憋住了笑聲,隨后問道:“那伯弢兄,若是換你,聊什么會有趣?”
李伯弢斜覷了雷躍龍一眼,笑著說道:“你不是云南的么?”
“正是!”
“云南最有名最有趣的是什么?”
“......是嘉靖三年在昆明開院的五華書院?”
“......躍龍老弟,你是打算一輩子光棍不成?”
“伯弢兄,你看不起咱云南人!”
“.......又來了,你就說這小姐姐們喜歡聽什么?”
“什么?”雷玉龍心中驚訝,難道不是詩詞書畫?
“我問什么,你答什么,可明白?”
“......算是明白。”
“聲音要響亮,你可明白?”
“.......小弟盡量。”
片刻之后,花園中炸出一記無比驚奇的問聲。
“天啊!這云南居然還有大象?還有翡翠寶石?林間居然能見到孔雀開屏?”
“山中百夷竟然還活吃白蟻?”
“雷躍龍,你可別蒙人,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