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王元雅稍稍停頓,緩了口氣,隨后繼續說道:
綜上研判,建虜最可能的進攻方向是撫順—沈陽。
若此路一旦打通,核心沈陽若失,則河東危矣!
河東南北將被建虜分割,北端開原鐵嶺之兵無法南下救遼陽,而遼陽亦將無法固守,最終導致遼東整體失守。
但若,官軍在東線嚴加防備,建虜則可能改道北上,佯攻清河—開原一帶,以分散官軍兵力,或圍點打援,而后直取沈陽。
本司提議:應加強沈陽防御:增兵駐守,修筑工事,確保不失。
同時,備一支馬軍,游走于開原沈陽一線,以備萬全。
王元雅說完之后,便朝著中堂拱了拱手。
堂上的兵部左侍郎楊應聘,看了下眾人,開口說道:
“職方司所報,甚為關鍵。”
“若奴酋再犯,不過三個方向,撫順沈陽,清河開原以及朝鮮!”
“但官軍現下在河東的兵力,力有未逮,只能擇其一二,以固之。”
“諸位若無異議,即按職方司所報照辦!”
隨后,他又看了一眼堂下,忽然想到前一天見了新到的兵部觀政,此時也坐于堂中后排,幾乎無甚發言。
心念一動,又開口說道:
“諸位新任觀政,也在堂中坐了很久,若爾等也有建言,盡管道來!老夫洗耳恭聽!”
微微沉寂之后,這一班的觀政倒是未讓楊應聘失望,席間站起一人。
“兵部觀政孫傳庭,見過少司馬!”
“職下有兩條粗淺之見,請諸公斧正。”
“其一,職下看塘報知,后金軍所過之地,必劫掠人口牲口,搶奪糧草用具。”
“職下以為,在軍力不足之際,從開原至沈陽到遼陽,于建虜接壤之東線,應堅壁清野。”
“各村莊,各沿線石堡之民眾及一切物資,應盡速西遷至河東沿岸。”
“其二,三月初,薩爾滸官軍大敗,翌日建虜轉進北上,一日之內再次重創北路馬林軍。”
“后金軍野外戰力不可小覷,現下我官軍在遼左一側,精銳盡失大半。而職下斗膽建議——”
“若建虜再次犯邊,官軍應據城而守,切不可開門迎敵!”
說完之后,孫傳庭拱了拱手,便告退回座。
場中,此刻響起了一片小小的討論聲,大部分人對第一條,都沒什么意見。
不過,對于第二條,很多人都有些不知可否。
因為,孫傳庭這句話的弦外之音,意思非常明顯,那就是官軍其實打不過這些夷丁。
不過,只因少司馬點的是觀政進士發言,所以有些異見的官員,也不好起來反駁。
過了一會,又立起一人。
“職下兵部觀政倪文煥,見過少司馬!”
“剛才孫觀政所言極是,不過職下稍有不同意見。”
“在職下看來,這薩爾滸之敗,不過是杜大帥貪功冒進,分兵各處所致。”
“建虜疾蘚之師,怎可與吾大明天軍可比!”
此言一出,堂中大多人都紛紛點頭,表示認同這一說法。
楊應聘,倒是想考較一番,于是說道:“此話怎么講,何以見得官軍戰力并非不如建虜?”
倪文煥思忖一番,沉聲說道:
“回少司馬——”
按楊經略節制,杜松軍從沈陽至撫順關,應于三月一日出邊,三月二日兵至二道關(薩爾滸代珉關),會于北路馬林軍合營前進。
但據塘報:總兵杜松,同王宣、趙夢麟二總兵,二十九日午時,即從撫順關,先時出邊,至渾河哨(薩爾滸)。
而此時,大軍應結寨扎營,等候馬林軍的到來。
但,杜總兵剛愎自用,欲貪首功。
渾河水深,馬兵擁渡不前,杜鎮帥卻執意分兵,將車營炮營近半數輜重,遺留在渾河北岸(斡琿鄂謨),而他本人則率領兩萬余騎、步軍丁直渡渾河。
此后,雖然杜鎮帥,焚克二寨,占領河對岸薩爾滸城,生擒活夷十四名。
若是此時,他和大軍安營扎寨,等待后續輜重過河,同時派出夜不歸,向東向南做探報,也不至于突陷險境!
但,他卻再次犯下致命錯誤。
因為,杜鎮帥又分兵一半,留下王宣、趙夢麟二總兵駐守薩爾滸城,自己卻帶著一萬精卒,朝東進攻吉林崖上的界藩城。
可糟糕的是,這吉林崖和薩爾滸城之間還有一條蘇子河,而這吉林崖卻在蘇子河的東側,杜鎮帥只能再次渡河上山攻擊界藩城!
到此時為止,這西路大軍竟被杜鎮帥生生的分成了三大部分!
而恰巧,當杜松去強攻吉林崖上的界藩城時,奴酋的八旗軍也到了!
然而,杜松并沒有放棄,他在八旗主力四萬五千余人到達戰場之時,親自帶隊強行進攻蘇子河東、渾河以南吉林崖上的界藩城,也不退兵回防薩爾滸。
努爾哈赤趕到之時,自然可以從容調度,他命令五旗兵圍攻薩爾滸,三旗騎兵在蘇子河西岸,監視杜松。
而杜鎮帥此時,既攻不下界藩,又退不回薩爾滸,在吉林崖不上不下,真叫人可嘆!
待薩爾滸在五個旗的圍攻下失守,總兵王宣、趙夢麟兵馬敗亡!
隨后,奴酋率全軍圍攻杜松,按塘報的說法則是:杜松奮戰數余陣,伏兵對壘鏖戰,天時昏暮,彼此混殺,遂致潰散。
“因此,職下以為,此次遼左之役大敗,首罪在于杜松!”
杜松不僅冒失違約先出,而且當八旗主力出現之時,并未退回有現成工事和有著有利地形的薩爾滸城據城防守。
不顧一切的埋頭強攻吉林崖界藩城,任由后金軍從容集結兵力,攻下薩爾滸山城,將其后路切斷。
雖然他的意圖乃先拿下界藩城,這樣可以薩爾滸城互為犄角,封死八旗的出兵通道,但他全然不顧雙方兵力上的劣勢而一意孤行。
若是杜松當機立斷,發現八旗先鋒前出蘇子河谷的時候,便放棄進攻界藩城。
直接主力退入薩爾滸山城,依托原有城墻工事和有利地形據守,等待次日馬林部北軍抵達戰場。
這樣雙方兵力相差便不會過于懸殊。
哪怕杜松、馬林兩部官軍處于下風,但是據山城死守,以總兵力為五萬人左右對抗六萬余后金軍,不說戰勝女直,只用拖延個三、五日,李如柏和劉綎的兩路官軍,便可抵達赫圖阿拉了。
因此,此戰失利,實乃后方經略統帥不利,前方大將指揮無法所至!
倪文煥說完之后,堂中驟然響起一片贊嘆,肯定之聲。
絕大多數的官員,紛紛認同這樣的分析,現在的大明百官,又怎會覺得上朝天軍比不過一山野夷丁!
此時的李伯弢,也不想參與到周圍的議論之中去,不多痛打幾下,這幫人根本改變不了觀念。
確實沒錯,若單論家丁個人勇武,官軍能和建虜打得有來有回。
也就是小規模的家丁遭遇戰,明軍甚至還能勝之不少。
但是一旦到大兵團作戰,明軍平均士卒的素養,那就是一落千丈!
這就是所謂的后金“滿萬不可敵”,并非是后金上萬了有多厲害,真正的說法應該是——
明軍上萬了就弱得可怕,不僅僅在于普通士卒(非家丁)的軍事素養,更在于將領對于大軍作戰的組織,協同,調度都有問題。
最典型的,就是賀世賢,只會帶著家丁兩三千人的規模,一陣亂殺——確實,后金軍在這個規模的用兵,還不太能打過賀世賢......
李伯弢坐在位上,看著周圍的諸多官員、觀政互相討論,感覺場中討論的內容完全偏離了方向。
剛才,職方司郎中王元雅最為重要的預測便是:后金軍今后三個月的動向。
而職方司的研判,建虜主要目標直指沈陽。
李伯弢當然知道,這和真正的后金目標不同。
而兵部抓獲的那幾個奸細供稱,奴兒哈赤在造船(此乃歷史上真實塘報)——這明顯是一出反間計,故意誘導官軍。
而明朝在遼東,特別是建虜部的情報工作又差得令人發指,根本無法查證。
所以,這次會議很有可能和后世一樣,最終定下了以沈陽為核心的防御策略。
對于李伯弢來說,他在是否要改變兵部定下這策略上,反復權衡,糾結了很久。
最終,他放棄了這樣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