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春雨朦朧,幾輛掛著陽谷縣衙旗幟的馬車一前一后行駛在鄆州城外的官道上。
因春雨下的有些久了,官道上難免有些泥濘,讓馬車的速度不由拖慢了少許。
“徐三,讓人再給后面的馬車加兩層氈子,別把知縣相公準備的禮物給打濕了。今日快些趕路,夜間要趕到鄆州城內住下才行。”
裘德祿從車廂之中探出腦袋,看了看周遭的位置,吩咐了兩句馬夫,又重新坐回了車廂內。
車廂內,宋草斜斜靠在車廂壁上,手中炭筆運轉如飛,全神貫注的看著桌案上一個道士木雕作畫。
自從加入來鄆州的隊伍之后,宋草不論趕路還是駐店,只要稍有空隙必定拿出炭筆來作畫。
一開始裘德祿還不以為然,覺得對方只是在趕路時打發時間,但當他見到宋草只需兩刻鐘便能給自己畫出一副近乎寫實的肖像后,卻又覺得瞠目結舌起來。
“你這畫藝倒是奇特,炭筆作畫,不過一兩刻鐘,便能畫的這般栩栩如生,我卻不知你何時又有了這般本事。”
裘德祿見宋草不過片刻又是一張畫做完,不禁贊嘆道。
“幼時從街臨王老道那里學的,入了學堂后便慢慢生疏了,這也是剛剛重新拾起來不久,當不得裘叔這般稱贊。”
宋草隨意扯了個謊,給自己畫畫的技術找了個師承。果然,裘德祿聽后雖然略有懷疑,但卻也沒再細問。
將宋草的畫作拿在手中仔細看了一番后,裘德祿再度開口發問:
“我見賢侄一路上皆專研此道,許是打算投一投那詔令上的皇榜?”
“不瞞裘叔,我確實有這般打算,故此想著多加練習,不敢奢望入選皇家畫譜,便是能將畫多換些銀錢也是好的。”
宋草笑了笑,對裘德祿猜出自己的打算并不奇怪,畢竟自己練畫的舉動實在太明顯了些。
宋徽宗即為以來曾經多次下詔,要全國各府、州、縣廣搜巖穴,以充秘府。
宋朝各地官府往往熱衷于搜集歷代名家畫作,若是能夠收入貢畫名錄之中一律予以重賞,不少人曾因為獻書畫、花鳥、奇石等物得到了巨額封賞,加官進爵之人不在少數。
徽宗一朝中,許多人以底層官員的身份因獻寶有功一躍而成朝廷中高級官員。
近些年來,由于存世的前任古籍已經被收集的差不多了,因此獻寶之功也越發珍貴起來,許多官員要么整日攻讀道經,要么沉迷于專研書畫竹石等物,視此為進身之階。
如陽谷縣的三位堂官,幾乎是人手一本道經,整日手不釋卷。
向宋草這般聯系畫技打算獻畫求賞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數,甚至連裘德祿自己都曾練過幾筆字畫,只是實在沒有天分,因此在放棄了這個念頭。
穿越前,宋草曾經在博物館中看到過宣和畫譜收錄的部分名畫,對其收錄畫作的標準有一定了解。
純以當前宋草的繪畫水平而論,距離那本匯聚歷代名家傳世作品的宣和畫譜還差十萬八千里。
但若是以繪畫技巧新穎而論,宋草的素描技法可謂別樹一幟,宣和畫譜之中只有院體畫的線描技法稍有類似,從此處入手,事情反倒簡單了許多。
出于保險起見,宋草并沒有把話說滿。
見宋草承認,裘德祿也含笑開口,夸贊道:
“我雖不知官家選拔名畫的標準是什么,但僅以畫人畫物而言,你卻是我見過畫的最好的。”
“多謝裘叔夸贊,只可惜小侄沒有門路,否則倒有幾分把握。”
宋草拱手謝過,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將畫筆紙張等物收起。
馬車很快來到鄆州城外,因有著陽谷縣衙出具的官引書貼,宋草等人的搜撿并不嚴格,很快入了城。
裘德祿領著人尋了一間客棧,將車馬行李以及隨從的吏員等人安置下來,各自歇息不提。
翌日清晨開始,宋草便開始忙了起來,每日白間一早便要跟著裘德祿去州衙之中忙碌,到了晚間才能歸來。
到了這時宋草才知道,這份所謂謄抄詔令的差事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
須知,宋廷官方下來的詔令頗為繁多,除了中書省發出的圣旨敕令、東西二府的札子,以及各部院下來的宣、箚外,還有許多只通行于上下級衙門之間的內部函貼,這些都是裘德祿和宋草需要整理的內容。
除了需要整理的內容繁多之外,裘德祿和宋聰還要設法弄清楚各類任務的輕重緩急,哪些任務是州衙和路司堂親自推動的,哪些任務只需做做樣子應付過去便可。
宋草跟著裘德祿一忙便是三天,總算是將這些文書全部梳理出來,而這只是裘德祿和宋草來此諸多任務之中的一部分。
作為知縣時文彬的親隨,宋草和裘德祿來這一趟鄆州,除了將公事完成,還需代替時文彬將一應親誼好友悉數拜訪了。
這也是裘德祿一行不過十人卻用了四駕馬車的緣故,后面兩架馬車里面裝的都是用來走動的各類禮品。
好在裘德祿是個明事理的,知道宋草別有事情要忙,因此在謄寫完公文詔令之后便沒再占用宋草的時間,自己帶著兩個衙役在鄆州城里竄起了門,給宋草留出了相對充裕的時間。
這日清晨,在對鄆州城內諸多衙門進行了一番挑選后,宋草總算選定了自己打算獻畫的第一站。
州學。
宋徽宗詔令上雖然沒有規定那些衙門才能收集書畫佳作,但各地早已形成了一套潛規則。
只有縣衙、州衙,以及本路四司衙門才有能接受民間獻寶,其他的衙門原則上一概不允,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壟斷民間獻上來的寶物,避免各地的正印堂官錯失良機。
而州學則因宋徽宗在詔令點名,要求協助各地官府賞鑒書畫、確定源流,因此同樣也有收集書畫的權力,只不過許多人為求獲得賞識,大多熱衷于向正印堂官獻寶,因此去州學獻書畫的多為窮苦之輩。
宋草選擇來州學獻寶,則是因為自己尚不清楚自己這幅畫的價值,選擇來州學試試水罷了。
銅環扣響后不過多時,便有門房打著哈欠開了門,先打量了宋草身上的衣著,隨后將目光定格在宋草夾著的那兩張畫上。
“來獻畫的?”
那門房輕輕一笑,顯然是已經見慣了和宋草這般獻畫之人。
“正是。”
宋草不卑不亢,輕輕頷首。
“何代名家所畫,傳承名序是否完整?好心提醒一句,若是假畫,就不必獻上來耽擱教授和學正的時間了,一旦被發現了可是要杖責的。”
那門房卻是個面冷心熱的,見宋草兩張畫的紙張和卷軸都是新的,因此頗有些漫不經心,一面伸著懶腰一面提醒。
宋草見狀再度一禮,輕聲開口:
“多謝提醒,這兩幅畫并非哪代名家所畫,也沒有什么傳承,乃是在下拙作。”
“你自己畫的?”
那門房聽后先是一驚,隨后不禁輕笑搖了搖頭,對宋草指了指大門頭頂的牌匾。
“這里可是州學,為當今官家收攬歷代名畫何其多?你把自己的畫作投上來,莫不是昨夜吃多了酒想要挨板子,還是快些回去罷了。”
“在下所畫,未必不能是當代之名畫。”
宋草依舊紋絲不動,這下對面的門房沒了脾氣,一面嘟囔個不停,一面將宋草迎入了大門。
“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活該你要挨板子,咱也就不攔你了,你且在門房稍待,咱這就為你請龔學正過來。”
“多謝。”
宋草拱了拱手,心平氣和在門房內坐下,那門房也不再啰嗦和勸說,直接轉身向院內通稟去了。
過了不到半刻,那門房再度回返,將宋草領入院內二堂一間廂房內。
這廂房內掛滿了各類畫作,其中不乏當代名家之作,在房內正中書案后,一位身材消瘦中年人正伏在案上,細細研究著一副山水畫。
而在這間廂房的門口處,還有一桌案,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各類畫軸,屆時別人獻上來的畫。
宋草甚至看到某張畫軸上表明的獻畫日期乃是政和六年。
“啟稟學正,獻畫之人帶到。”
門房躬身拱手,將那伏在案上之人驚醒。
“所獻之畫放在門口桌案上。著名畫師姓名和籍貫,人回家等著便是,若有消息會知會你的。”
龔學正抬起頭打量了宋草一眼,見是一年輕人,因此沒怎么放在心上。
宋草見對方如此作態,擔心自己的畫會埋在了眾多畫作之中,心中猶豫片刻,沒有按照對方的安排將畫放在門口桌案上,反而直接將其中一份畫卷打開,放到了那位龔學正桌案上。
“你這廝好生無禮,攪了老夫賞畫的雅興,該當何罪!”
那龔學正賞畫的興致被打斷,當即勃然大怒,朝著宋草怒斥一番,隨后正要將宋草的畫扔出去,目光掃過那對方畫軸上的圖案,卻不禁愣在當場。
“咦,這是何等畫技,老夫卻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