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止痛藥與機械心
電子鐘顯示02:17時,我聽見了金屬摩擦聲。
這是林深今夜第三次查房。他跛腳的腳步聲在走廊拖出獨特的節(jié)奏,像老式留聲機卡住的唱針。我保持著眼瞼閉合的弧度,任由呼吸面罩的霧氣規(guī)律地漲落。當門縫滲入的光帶被陰影切斷時,鼻腔突然捕捉到血腥味——比我的更濃稠,帶著消化液特有的酸腐氣息。
“體溫36.2℃,血氧92%。“林深的聲音像是從深水里傳來。他的聽診器沒有貼住我的胸口,反而懸停在距離皮膚三厘米的空中。這個距離剛好能讓金屬探頭避開我鎖骨下方的瘀斑,卻暴露了他顫抖的指尖。
我數(shù)到第七次睫毛顫動時,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壓抑的悶響混著液體晃動的咕嚕聲,像裝滿碎冰的玻璃瓶在搖晃。有溫熱的液體濺在我的手背,比眼淚黏稠,比汗水腥咸。
呼吸機突然發(fā)出短促的警報。林深慌亂后退撞翻器械車,嘩啦巨響中,我睜眼看見他捂著嘴的指縫間滲出黑紅色液體。那灘血落在地磚上并不擴散,而是凝成膠狀物——這是胃出血的特征。
“維生素...打多了...“他扯出扭曲的笑,白大褂前襟暈開大片暗色。我拼命轉(zhuǎn)動唯一能動的左手食指,機械云雀突然發(fā)出刺耳鳴叫,驚醒了值班護士。
當周護士長沖進來時,林深正試圖用身體擋住我視線。但監(jiān)護儀屏幕的反光出賣了真相——他的病歷編號在藍光中一閃而過:GH230217。那個230217的日期,正與他鋼筆上的刻痕完全吻合。
暴雪在破曉時分封住了整座城市。我數(shù)著天花板的裂縫等來晨間查房,推門而入的卻是周護士長。她推著治療車的手套上有褐色污漬,右眼紅腫像是哭過。
“林醫(yī)生調(diào)去急診支援了。“她拆我輸液管的手法格外粗暴,留置針扯動皮下組織的瞬間,我聞到熟悉的檀香混在消毒水味道里——那是林深白大褂上的氣息。
治療車第二層放著我的藥盒,本該裝著嗎啡的位置卻塞滿維生素片。最底層壓著半板奧沙利鉑,那是林深化療用的藥物。周護士長轉(zhuǎn)身配藥時,我瞥見她后頸貼著櫻花形狀的醫(yī)用膠布,和昨天林深鎖骨下的瘀斑位置完全相同。
夜幕降臨時,我終于等到那串跛腳的腳步聲。林深的白大褂換成了大一號的,袖口露出泛黃的繃帶。他抱著個半米高的銅制裝置,齒輪組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機械心?!八蜒b置放在床頭,十二組黃銅齒輪咬合出心腔結(jié)構(gòu),“轉(zhuǎn)動手柄就能...“劇烈的疼痛讓他猛地弓起腰,后頸滲出冷汗在繃帶上暈出深色痕跡。
我拼命眨眼示意停止,他卻固執(zhí)地繼續(xù)組裝。當?shù)谌鶄鲗U接駁完成時,暗格里突然掉出個小玻璃瓶——里面泡著的人體組織標本,標簽印著“林深,胃竇活檢,2023.02.17“。
時間在消毒水氣味中凝固。遠處傳來心衰患者的搶救鈴聲,像倒計時的喪鐘。林深伸手要撿玻璃瓶,整個人卻突然向前栽倒。我聽見他額頭撞在床欄上的悶響,比機械心的齒輪轉(zhuǎn)動聲更令人窒息。
周護士長沖進來給他注射腎上腺素時,我正盯著他滑落的襯衫下擺。腹腔上的手術(shù)疤痕像條蜈蚣,縫合線頭處還粘著未撕凈的櫻花貼紙——那是上周我用來裝飾藥盒的貼紙。
暴風雪肆虐的第七天,我的橫膈肌開始罷工。林深把機械心接入我的呼吸機線路,齒輪咬合聲替代了原本的電子蜂鳴。深夜他蜷縮在陪護椅上給我讀《小王子》,沙啞的嗓音時常被咳嗽切斷。某次他吐出血塊后,我通過呼吸面罩的霧氣看見機械心轉(zhuǎn)速突然加快——這個裝置竟能對他的生命體征產(chǎn)生反應(yīng)。
情人節(jié)凌晨,我右眼徹底失明。林深拆下機械心的彈簧制成瞳孔鏡,透過扭曲的金屬片,我看見他胃造瘺管的紗布滲出黃綠色液體。他笑著說這是新研發(fā)的彩虹藥水,手指卻悄悄把鎮(zhèn)痛泵流速調(diào)到最大值。
我們開始用醫(yī)療儀器玩死亡游戲。他關(guān)閉自己的心律監(jiān)測儀,讓我根據(jù)機械心的震動頻率猜測數(shù)值;我把血氧探頭貼在他指尖,看他如何在窒息邊緣保持微笑。某次玩鬧時他突然昏迷,我才發(fā)現(xiàn)他偷偷把腸內(nèi)營養(yǎng)液全注入了我的輸液袋。
立春那日,機械云雀毫無預兆地唱起《結(jié)婚進行曲》。林深正給我按摩萎縮的小腿肌肉,聽到旋律時渾身一震。他白大褂內(nèi)袋掉出個天鵝絨盒子,滾出來的不是戒指,而是兩枚帶編號的器官捐獻芯片。
“第七棵櫻花樹開花了。“他突然說。窗外分明是茫茫白雪,但他瞳孔里倒映著紛揚的櫻花。我這才驚覺他虹膜已出現(xiàn)黃疸,像落日沉入渾濁的海。
周護士長破門而入時,我們正在共享同一瓶氧氣。她身后跟著的殯儀館人員抬著空棺,我才意識到機械心早已停止運轉(zhuǎn)——過去三小時里,維持呼吸的原來是林深徒手按壓的氣囊。
他們拉開我們的瞬間,林深白大褂撕裂的口袋里飛出無數(shù)紙屑。那些被鮮血浸透的碎紙上,全是我的心電圖描記圖,背面用手術(shù)縫合線繡著櫻花圖案。
雪停時,我摸到枕頭下的機械心齒輪。所有齒尖都刻著顯微鏡才能看清的字跡:“蘇眠的第七次心跳“、“林深的第214次疼痛“、“共同咳血的19分37秒“
金屬邊緣殘留的溫度讓我產(chǎn)生幻覺,仿佛林深還握著我的手在擰發(fā)條。
殯儀館的人抬走他時,有片櫻花花瓣從通風口飄進來。這不可能,二月的大雪才剛停歇。但當我轉(zhuǎn)動齒輪對著光,突然看清每個齒槽里都嵌著干枯的櫻花標本——林深竟把三年來的查房記錄全刻成了年輪。
周護士長來拔氣管插管時,我的左手突然恢復知覺。指尖觸到她護士服第三顆紐扣,那枚樹脂扣子內(nèi)側(cè)嵌著微型攝像頭。她觸電般后退,而我終于從她驟然收縮的瞳孔里確認了猜測:三個月前那個雨夜,值班室監(jiān)控鏡頭曾完整記錄林深撕碎診斷書的全過程。
“他說要當你的止痛藥?!八煅手聪聶C械心的終止鍵,齒輪間突然涌出清酒香氣。那些黃銅零件在月光下自動重組,拼出第七棵櫻花樹的輪廓,樹根處纏繞著我們的心電圖。
凌晨三點,我最后一次聽見機械云雀啼鳴。它不再唱《櫻花謠》,而是用摩斯密碼的節(jié)奏敲擊窗框。當?shù)谝豢|晨光剖開雪幕時,我發(fā)現(xiàn)所有羽毛都脫落了——每片黃銅羽毛背面都蝕刻著CT影像,林深的胃癌與我的脊髓空洞完美重合,像一對破碎的翅膀。
林深的葬禮在櫻花林舊址舉行。周護士長推著我穿過七個樹樁,輪椅在第六個年輪處突然卡住。樹樁裂縫里生出水晶般的冰花,裹著半片沒燒完的帶血紗布。我伸手觸碰的瞬間,埋在混凝土下的清酒瓶突然發(fā)出嗡鳴,十八個空藥瓶在積雪下共鳴成安魂曲。
回到病房時,我的枕頭下多出枚齒輪戒指。內(nèi)圈刻著兩行彼此倒轉(zhuǎn)的文字:“你要幸?!芭c“別忘了我“,取決于從誰的指尖閱讀。窗外的櫻花不合時宜地開了,每朵花蕊都含著顆六邊形的止痛藥,在寒風里下起粉白色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