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帳中,素來行事果決的鄧星銘一反常態,極有耐心地將麾下諸將一一引薦給顧惟清。
眾將官依序上前,恭恭敬敬地向顧惟清抱拳行禮。
顧惟清面含溫潤笑意,拱手回禮。
待輪到邱成上前時,顧惟清目光微凝,略作打量,開口贊道:“克武親軍有邱隊正這般勇猛悍將,難怪能經萬里征程,平安抵達西陵原。”
邱成聽聞此言,心頭登時涌起疑云。
他身形矮壯,相貌平平,既無鄧統領那般魁梧偉岸的雄姿,也不似王氏兄弟那般氣宇軒昂,這位顧公子緣何對自己另眼相看?
不過此事關乎鄧統領的謀算,他不敢怠慢失禮,連忙躬低腰身,抱拳沉聲道:“公子謬贊,末將愧不敢當!此行全賴鄧統領運籌帷幄,指揮若定,加之諸位同袍舍生忘死,奮勇拼殺,末將不過僥幸追隨驥尾,實不敢居功。”
顧惟清聞言,嘴角笑意未減,目光卻落向邱成身后,抬手一指,饒有興味地問道:“這面大盾,可是邱隊正常用的兵器?觀其氣象,莫非也是以萬勝河星砂煉造而成?”
邱成順其所指轉身一看,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顧公子并非看重自己,而是感應到這面軍府重寶的不凡氣息!
此盾材質特異,更經修士以秘法精心祭煉,內蘊靈華,顧公子身為修道中人,必是察覺到同道氣意,方對自己青眼有加。
他本不欲在人前顯露自己最大的倚仗,但顧公子既已點破此盾非凡,若再遮遮掩掩,反倒顯得心虛。
邱成心思電轉,當即決定據實相告,卻將關鍵隱秘按下不表:“公子法眼如炬。此盾名喚‘玄天’,確系軍中重器。至于材質,據傳是摻了些奇異礦砂,故而堅固異常,尋常刀兵難毀,頗為耐用。”
他語焉不詳,只強調盾牌堅固。
顧惟清緊緊盯著玄天大盾,微微頷首。隨即,他視線緩緩上移,重新落在邱成臉上,凝視片刻。
那目光溫和依舊,卻似有洞察人心之能,看得邱成心頭微緊。
顧惟清忽然抬手,輕輕拍了拍邱成的肩甲,手掌與冰冷鐵甲相觸,發出輕微脆響。
他未再多言,轉身與一旁的王氏兄弟攀談起來,神態自若,仿佛方才只是尋常寒暄。
邱成這才暗暗長舒一口氣。
顧公子談笑風生,舉止溫雅如春風拂面,令人如沐暖陽,心曠神怡。
可不知為何,邱成心底深處卻莫名泛起一絲寒意,如芒刺在背。
即便是在鄧統領的凜然威勢前,他亦能勉力支撐,保持鎮定。
然而面對顧公子的凝視,尤其是那拍肩的剎那,仿佛有一縷奇異氣機驟然侵入,如烈陽融雪,令他生出不堪承受之感!
邱成心中凜然,暗暗思忖,修道之士,果非凡俗可比!
僅這份引而不發的風姿氣韻,便教凡俗武夫便難以招架,卻不知鄧統領在援兵抵達之前,能否壓制得住此人?
與諸將寒暄畢,鄧星銘上前一步,肅手引向上首主位,朗聲道:“顧公子,請上座。”
顧惟清目光掃過主位,稍作推讓:“鄧統領為此間東道,我怎可喧賓奪主?”
可鄧星銘態度十分堅決,顧惟清便不再多言,于主位安然落座。
鄧星銘則率麾下諸將,依著身份高低,分列兩旁,各自于下首的座位上落定。
顧惟清輕拂袖袍,凝神定氣,入帳后所見諸般繁雜景象,于心中瞬息掠過。
他每至陌生險地,必散開神念,探查不測之兆,此刻身處敵營,更是審慎萬分。
神念如網,無聲鋪展,短短一瞬,便已捕捉到數處隱晦異常。
那面玄天大盾,僅是其一。
顧惟清眼角余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左首。
只見鄧星銘垂眉斂目,面色冷硬如鐵,正扮出一副恭順誠服之態。
聯想到自己甫一入營,便有一騎鬼鬼祟祟潛出營壘,其人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他唇角微揚,輕笑道:“鄧統領,我心中有一惑,不知統領能否為我解疑?”
鄧星銘拱手道:“公子但問無妨,末將知無不言。”
顧惟清目光掃過寒氣森森的大帳,問道:“崇氏山城所在谷地,除卻外圍毒瘴,內里也算一處風水寶地。如今正值鶯飛草長之季,這帳內為何冰霜凝結,寒氣刺骨?”
鄧星銘答道:“稟公子,此乃末將因故施術所致,寒氣擾人,若讓公子感到不適,還望海涵。”
顧惟清正視鄧星銘,面露訝色:“鄧統領一身精純血氣,斂而不發,當已修至融氣合精的境地,未想竟還兼修神通術法?”
鄧星銘神色自若,平靜應道:“雕蟲小技,不敢妄稱神通,公子過譽了。”
近數年來,克武城軍府廣施恩澤,招攬關內玄府修士,道藏典籍流布甚廣,玄門法訣亦隨之興盛。
雖能感通靈機、褪凡入道者寥寥無幾,但修習道門吐納導引之法,強健體魄,再進一步錘煉氣血,卻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鄧星銘機緣巧合,于研讀道冊時,竟窺得一絲靈機之妙。
可惜彼時他年近四十,早已錯失修行良機,辛苦吐納而來的那點靈機,無法在遲暮的靈竅中穩固存守,道途終是斷絕。
然他心志堅韌,并未就此消沉,反四處尋訪高人,探究真法。
后得一位異人點撥,將所凝那點微薄法力與自身精純血氣相融,竟獨創出這“寒冰真氣”的絕技。
自此功力大漲,禁衛親軍之中,除卻四位大統領,余者皆非他敵手。
自然,這點手段對付凡夫俗子、山野精怪綽綽有余,若在真正的修道人面前賣弄,無疑是自取其辱。
“鄧統領這手神通,可是為這位施展的?”顧惟清抬手,指向帳內那座被厚厚寒冰封住的雕像。
鄧星銘應道:“公子法眼無差。此人名喚單豪,乃末將帳下先鋒,因行功不慎,走火入魔。末將不得已施展微末小術,暫且封住其身,護其心脈,以待解救之法。”
顧惟清聽聞此人姓“單”,眸光一閃,緩緩言道:“此乃性命攸關之事。我略通醫術,若鄧統領信得過,我愿為這位單先鋒診治一二。”
鄧星銘忙道:“區區微恙,怎敢勞煩公子大駕?”
言罷,他心中念頭急轉,沉吟片刻,故作正色道:“末將并非質疑公子醫術。實乃單豪有一族兄,名喚單宏。二人血脈同源,功法相契,只消單宏以氣血灌頂之法為其弟梳理經脈,單豪便可轉危為安。”
顧惟清挑眉訝然:“哦?這位單先鋒竟是單隊正的族弟?”
鄧星銘故作驚奇:“公子......識得單宏?”
顧惟清展顏一笑:“若非遇見單隊正,我怎知關內故人,竟不遠萬里來訪這西陵荒野?”
鄧星銘不知單宏與顧惟清談過什么,只得旁敲側擊,長嘆一聲:“實不相瞞,昨日單宏因公務外出,至今未歸,音訊全無!末將正為此憂心如焚!”
“孰料禍不單行,單豪又突生變故,急需其兄施救。敢問公子,是在何處遇見單宏的?”
顧惟清淡然一笑,避而不答,話鋒陡轉:“鄧統領,可知我今日來這蕩煬山,所為何事?”
鄧星銘神色一肅:“末將洗耳恭聽,請公子示下。”
顧惟清目光如炬,直刺鄧星銘雙目,一字一頓道:“一來,是為見親舊故人;二來,是為問罪崇氏!”
鄧星銘心中頓時一凜。
顧惟清面上笑意盡斂,寒意森然:“昔年,明壁軍與西陵九氏歃血為盟,相約共守此方太平。然崇氏無道,為一己私欲,荼毒生靈,擄掠黎庶為奴,致使家破人亡者,何止萬千!”
“其酋首崇天厚,更是豺狼成性,上悖天理,下逆人倫,種種惡行,西陵原人盡皆知!”
鄧星銘正襟危坐,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卻始終不發一言。
顧惟清目光灼灼,言辭犀利:“鄧統領駐留崇氏山城時日非短,更被奉為座上之賓,對崇氏累累血債,莫非視若無睹,無動于衷嗎?”
鄧星銘低眉垂首,神情愈發恭謹:“末將對此亦有所耳聞,只是克武親軍終是外客,貿然置喙主家內政,恐失禮數,亦非為客之道。”
顧惟清緩緩搖頭,沉聲道:“天下大同,何分內外?況九氏與我明壁軍早有盟誓在前,此等戕害同族之敗類,人人得而誅之!今日我來,便是要為九氏黎民,討一個公道!!”
他定定注視鄧星銘:“鄧統領方才問我單宏之事,在答你之前,我卻要先問一句,鄧統領既言與我同心同德,可愿為九氏黎民除此大害,取來崇天厚那項上人頭?”
鄧星銘不由得眉頭緊鎖。
原來帳外那番看似推心置腹之言,伏筆竟落在此處!
他愿意派人刺殺崇氏大巫,只因那老巫礙了克武親軍大事。
而崇天厚卻大不相同,此人志大才疏,因有求于己,向來言聽計從。
若殺此人,崇氏山城要么大亂,要么權柄盡落大巫之手。
無論何種局面,對克武親軍即將進行的血祭大計,皆為不利!
鄧星銘躊躇再三,喉頭滾動,終究未發一言。
此時,一直冷眼旁觀的莫琮適時開口:“公子,弱肉強食,理之常然。西陵原自有法度規矩,不可盡以關內綱常繩之。”
“況且崇氏酋長以誠待我,我若反戈相向,豈非亦是背信棄義、蔑倫悖理之舉?”
他已洞悉鄧統領意圖,顧惟清來勢洶洶,己方無力硬撼,唯有虛與委蛇,拖延時日,以待援兵。
這位顧公子想必久居明壁城高位,養尊處優慣了,不諳世事險惡,敵我之勢尚未分明,便在此高談闊論,指手畫腳。
既如此,不如陪他論個明白,待諸位上修駕臨,再看此人如何自處!
顧惟清聞言,目光轉向右首的莫琮,微微頷首:“好一個‘弱肉強食,理之常然’。”
再看鄧星銘,已是眼觀鼻、鼻觀心,顯然默許這番說辭。
顧惟清淡然一笑:“克武親軍立身處世之道,我已知矣。果然,所謂同心同德,知易而行難。”
邱成自方才與顧惟清見禮后,不知何故,只覺腦海之中一片混沌,仿佛有千絲萬縷的念頭淤塞糾纏,令他神思滯澀,心緒煩躁難安。
此刻聽到顧惟清話語中隱含責難,他胸中那股無名躁意正需宣泄,當下便甕聲甕氣地脫口而出:“明壁軍坐鎮西陵原三十余載,卻連一幫邊荒蠻夷都未能懾服,任其等互相仇殺攻伐,分明是明壁軍治理無能、管教無方!”
“如今倒來怪罪我等不肯替你清理門戶?天下哪有這般道理!”
他頭昏腦脹,言語急躁,未曾控制嗓門,聲若洪鐘,震得帳頂塵土簌簌而落。
話音一落,連他自己也驚了一跳,混沌的神思竟因此清明了剎那。
他自知失言,若過早激怒顧惟清,壞了鄧統領的謀算,后果不堪設想!
想到此處,邱成便欲開口賠罪。
然而,未等他出聲,只聽主位之上傳來一道滿是寒意的聲音:“若無明壁軍靖平西陵原,蕩滌妖氛,爾等焉能兵不血刃,深入此萬里絕域,在我面前大放厥詞!”
邱成心知已然觸怒對方,慌忙抬頭望向主位。
目光所及,正對上顧惟清那雙凜若寒星、深不見底的眼眸!
剎那間,冰水灌頂,駭得他心神劇震,喉頭咯咯作響,竟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