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延美鼓足勇氣，緩緩轉(zhuǎn)身，眼角余光方一瞟見那抹銀白衣袂，登時魂飛天外，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手足并用，連滾帶爬地向后急退，口中嘶聲亂嚎：“就是他！就是他！”

而強(qiáng)敵當(dāng)前，徐澄、穆琨二人卻只松松垮垮擺了個拳架，既不出手攻敵，也不攜他遠(yuǎn)遁。

蔡延美見此，心頭更是倉皇無措。

他慌不擇路，只一味向后猛退，口中連連呼喊：“來人護(hù)駕！來人護(hù)駕！”

待退至點(diǎn)將臺邊緣，他腳下陡然踏空，猛地一仰身，砰地一聲悶響，重重摔至臺下青磚地面，四肢攤開，再無聲息。

徐澄目睹此景，心中也是有苦難言。

以他目前境界，未得氣血軍陣加持，若論單打獨(dú)斗，絕非煉氣三重境修士的一合之?dāng)场?

況且，對方劍術(shù)通玄，距他不足三丈之遙，只怕心念微動，自己項(xiàng)上人頭便要落地！

徐澄垂下眼皮，左右一瞥，暗自驚疑。

前日，那胡壬隨駕途經(jīng)武德，言稱要為蔡延美采集勞什子清靈之氣，旋即縱身欲飛，結(jié)果立時遭到“禁空紋圖”壓制，險些自半空栽下。

這道人為挽回顏面，才當(dāng)眾賣弄神通，演練起師門秘傳的“移靈大手印”。

此刻，中央內(nèi)城的四方壁面上，墨色符箓依舊流轉(zhuǎn)毫光，禁空紋圖分明仍在生效！

這顧惟清究竟是如何避開紋圖禁錮，悄無聲息地潛入武德城？

憶及方才他與穆琨尚在點(diǎn)將臺上口出豪言，要讓顧惟清“有來無回，死無葬身之地”。

眼下對方卻好端端地坐在那張象征武德城至高權(quán)柄的烏木椅上，正饒有興味地打量周遭的城防布置。

此情此景，豈非莫大諷刺！

他眼角余光掃向穆琨，只見那張?zhí)亢谀橗嬌想[隱透出一股殷紅，也不知是羞憤難當(dāng)，還是氣血未復(fù)。

穆琨稍稍移動半步，側(cè)身望向臺下，貌似是查看蔡延美境況，實(shí)則是為掩飾進(jìn)退兩難的窘境。

只見蔡延美氣息微弱，四腳朝天，紋絲不動。

穆琨心中暗罵，這廝撞上精鋼城門尚且無事，自區(qū)區(qū)三丈高臺上墜落，豈會就此暈厥？分明是在裝死！

真真是個無用廢物！丟盡其父蔡中豪的臉面！

二人終究是常年身居高位的宿將，初時的驚駭失措過后，漸漸鎮(zhèn)定住心神。

徐澄深吸一口氣，緩步上前，朝著斜靠烏木椅的顧惟清，垂首抱拳，肅聲言道：“敢問尊駕，可是顧公子當(dāng)面？”

顧惟清自那些森然列陣的八牛床弩上收回目光，淡然看了徐澄一眼，未發(fā)一語。

徐澄心頭微凜，面上卻不露聲色，絲毫未覺受到慢待，再施一禮，便挺直腰背，坦然相對。

他心念電轉(zhuǎn)，顧惟清匿跡潛形的本事如此高明，本可一劍將他與穆琨斬首當(dāng)場。

此人既未立時動手，事態(tài)或許尚有轉(zhuǎn)圜之機(jī)。

穆琨亦上前一步，拱手一禮，語聲沉凝：“顧公子不請自來，不知有何貴干？”

顧惟清屈指，輕輕敲擊烏木扶手，鏘鏘然有金鐵交擊之聲。

他語氣輕描淡寫：“也無甚大事。克武使節(jié)亂我靈夏綱紀(jì)，理應(yīng)盡數(shù)伏法受誅，卻有一漏網(wǎng)之魚，逃至武德城，為克竟全功，我特來追索。”

穆琨深知與對方實(shí)力懸殊，聞聽此言，仍是怒從心起，臉上騰騰血?dú)飧ⅰ?

此番出使靈夏的使節(jié)，除蔡延美外，共計(jì)一千兩百零五人，皆抽調(diào)自禁衛(wèi)親軍各部精銳，其中自然也有他推山、鎮(zhèn)海二營的將士。

如今竟被顧惟清屠戮殆盡，此人竟還一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哪樱?

他厲聲喝道：“尊駕身為修士，竟敢濫殺軍民，難道不怕玄府降罪嚴(yán)懲嗎？”

顧惟清隨意一擺手，如驅(qū)趕蚊蠅：“此事自有公斷，輪不到你在此置喙，退下。”

穆琨勃然大怒，雙拳緊握，骨節(jié)噼啪連響，正欲舉步上前，卻被徐澄一把按住肩頭。

徐澄目光嚴(yán)厲，穆琨氣息一滯，強(qiáng)壓怒火，終是退至徐澄身后。

徐澄心念急轉(zhuǎn)，緩聲言道：“末將自會將此事上稟軍府，由我家將軍定奪處置。只是有一事，顧公子恐怕有失考量。”

他略作停頓，見顧惟清神色淡漠，無意發(fā)問，只得繼續(xù)言道：“那位胡壬胡道長，身份非同尋常。其師，乃是一位筑基三重境的上修。”

顧惟清聞言，原本閑適斜倚的身軀微微坐正，面露思索之色。

穆琨見狀，暗自冷笑，果然拳頭大才是硬道理！

你有膽量殺了小的，自有大的來收拾你！

那賈榆背景極深，來日昭明玄府降下罪責(zé)，便是沈肅之也難以保你周全！

顧惟清眼皮一抬，認(rèn)真看向徐澄：“你可知其師名姓，有何能耐？”

徐澄微微含笑：“那位上修名喚賈榆。至于有何能耐，顧公子身為修道人，理當(dāng)比我等凡俗武夫更為清楚才是。”

顧惟清聞言，反倒又靠回椅背上，搖了搖頭：“賈榆？我從未聽聞過此名號，想必是個無名小卒。”

穆琨心中暗罵：“狂妄！”

你即便不知賈榆名號，筑基三重境的厲害總該知曉！殺了人家弟子不趕緊逃命，還敢在此裝腔作勢！

徐澄冷然笑道：“顧公子好膽魄，連筑基上修也不放在眼里。只可惜，那位賈上修的來歷，更大！”

他又頓了一頓，目光緊鎖顧惟清，等待對方反應(yīng)。

卻見顧惟清雙目微闔，似在假寐。

徐澄雙眉緊鎖，暗道，且看你這份鎮(zhèn)定還能維持到幾時！

他語聲微寒：“好教顧公子知曉，賈上修的授業(yè)恩師，乃是一位元嬰真人！”

顧惟清立時接口，語氣中滿是不以為然：“這我倒是知曉。此人名喚刑化良，乃一卑鄙小人。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殺胡壬，也是替天行道，掃除奸佞。二位不必在此枉費(fèi)口舌，操心此事。”

徐澄登時面色大變！

胡壬昔日雖大肆宣揚(yáng)其師祖威名，卻為尊者諱，連姓氏都未曾提及。

這顧惟清竟能一語道破玄機(jī)，分明對胡壬背景知之甚深！

如此還敢痛下殺手，若非失心瘋癲，便是有所依仗，保不齊背后也站著一位元嬰真人，否則斷不敢如此狂妄無忌！

他心中驚濤駭浪，這下糟了！

混一四城的大業(yè)本已勝券在握，卻橫生變故，竟卷入這等仙神人物間的滔天爭斗！

顧惟清悠悠睜開眼眸，含笑看他一眼：“兩位閑言碎語也已說盡，我尚有要事在身，無暇陪爾等久耗。”

言罷，抬手按住了身側(cè)的七絕赤陽劍。

徐澄見他動作，心頭劇跳，急忙搶聲道：“公子且慢！想當(dāng)年我家老將軍辭世，克武城群龍無首，我徐家曾極力促成顧將軍入主克武！顧徐兩家實(shí)乃親誼至交！”

穆琨也慌了神，連聲附和道：“正是！正是！我穆氏對顧將軍繼承克武大統(tǒng)，也是無任歡迎！無任歡迎！”

顧惟清見這兩人前倨后恭，狐假虎威不成，又搬出親故舊誼，頓時失笑：“昔年舊事，知者甚重，兩位元佐又何必出此虛言妄語，徒惹人笑？”

徐澄、穆琨二人被一語戳穿，登時語塞，皆露出尷尬神情。

克武城軍制之所以分作親軍與正軍，根子便在昔年繼位之爭。

直至顧懷明遠(yuǎn)征關(guān)外，此爭方才作罷。

彼時蔡中豪得勢，將擁躉盡數(shù)編入禁衛(wèi)親軍，百般優(yōu)容；而聽從老將軍遺命，推戴顧懷明的克武正軍，則大多被發(fā)配至萬勝河戍守大堤，軍需糧秣常遭克扣。

若非萬勝河防線關(guān)乎全城存亡，蔡氏手段只怕更為酷烈。

這樁陳年恩怨，沈肅之定然早已向顧惟清剖析個明明白白。

他們也是擔(dān)憂自家性命，情急之下犯了糊涂，竟撒出這等彌天大謊。

生死關(guān)頭，些許臉面也顧不得了。

徐澄面色一整，鄭重言道：“公子明鑒，顧將軍才情絕世，文武雙全，遠(yuǎn)勝那蔡中豪百倍！克武城上下，無不期盼顧將軍承繼尊位，只是顧將軍弘毅寬厚，心系關(guān)內(nèi)萬民，毅然遠(yuǎn)征西陵原。那蔡中豪繼位已成定局，我等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穆琨亦痛聲附和：“確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顧惟清恍若未聞，提起七絕赤陽劍，自烏木椅上輕盈起身，緩步向前踏出。

徐澄、穆琨二人登時大駭，連連后退數(shù)步。

穆琨性烈如火，見好言說盡，顧惟清仍不肯放過他們，心中一股狠戾之氣陡然上涌。

橫豎皆是一死，與其束手待斃，被人輕易摘去頭顱，不如拼死一搏，死個轟轟烈烈！

他暗暗鼓蕩周身氣血，筋肉賁張，準(zhǔn)備挺身而斗，雖知此舉無異于螳臂擋車，可只要死前能濺對方一身血，教此人知曉武人血勇，這一陣便算他穆琨贏！

徐澄仍在做最后掙扎，聲音帶著幾分凄惶：“請公子三思！壞法亂紀(jì)者，乃蔡延美一人，實(shí)與我等無關(guān)！”

顧惟清聞言，腳步微頓，搖頭嘆笑：“冤有頭，債有主。我豈是那等嗜殺無度之人？”

徐澄一怔，小心探問道：“敢請公子明示？”

穆琨聽聞此言，也是一愣，連忙按下四肢百骸內(nèi)幾欲沸騰的氣血，靜等對方發(fā)落。

顧惟清目光掃過二人，平靜言道：“你方才之言，倒正合我心。壞法亂紀(jì)者，如今只剩蔡延美尚在茍活。只要此人伏法償命，我也無意與爾等為難。”

徐澄與穆琨目光交匯，皆從對方眼中讀出了相同心意。

此時，性命已全然操于人手，非是他們不肯忠心護(hù)主，實(shí)是力有不逮。

況且，此間并非兩軍對壘的沙場，蔡延美在靈夏肆意妄為，理虧在先，對方依律追索，乃是天經(jīng)地義，為之奈何？

退一萬步講，蔡中豪違背信義，將克武大位私傳于其庸碌獨(dú)子，他們心中早已積怨頗深。如今有人愿意出面剪除此獠，他們正好順?biāo)浦郏璧稓⑷耍螛范粸椋?

心念電轉(zhuǎn)間，徐澄已拿定主意，面上卻作出一副深明大義之態(tài)，肅然一禮，正聲道：“公子所言極是！殺人者，人恒殺之，此乃天道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我等并無異議。”

點(diǎn)將臺下，一直閉目裝死的蔡延美，心中怒罵如雷，好個狼心狗肺的賊子！竟敢賣主求榮！

你二人先前信誓旦旦，說什么主辱臣死，那慷慨激昂之態(tài)猶在眼前，可轉(zhuǎn)瞬間，竟全都喂了狗！

如今大難臨頭，不思忠心報主，反倒落井下石！

蔡延美恨不得即刻起身，將那兩個忘恩負(fù)義之徒碎尸萬段。

可無奈，連日奔波，又遭神行符反噬，他已是骨軟筋麻，渾身乏力。

況且，他人生地不熟，身邊連匹健馬也無，即便想跑也無處可去。

而那徐澄、穆琨已心生異志，自己若膽敢妄動，也不必勞煩顧惟清動手，只他們一聲令下，這演武場中的驕兵悍將，便會將自己拿下！

可憐他蔡延美，英雄了得十?dāng)?shù)載，卻因一時不慎，竟落得如此凄慘境地！

臺上，徐澄侃侃而談：“只是蔡延美身份貴重，懇請公子將其押回靈夏，交由軍府三法司會審此案。若證據(jù)確鑿，再明正典刑，昭告天下，如此方顯天地人和，法度森嚴(yán)，也可免去私刑之嫌。”

蔡延美聞聽此言，頓時長吁一口氣，心中暗道，徐澄賊子終究良心未泯，竟還曉得用緩兵之計(jì)拖延時日，只要父親得知自己處境，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救自己逃出生天。

僅憑此番功績，他日后必當(dāng)在父親跟前，為徐、穆二人多番美言，屆時只懲處此二逆賊，徐、穆兩家家眷皆可免死。

徐澄眼中則閃過一絲精光。

此議確實(shí)是為蔡中豪營救獨(dú)子爭取時間。

若蔡中豪神通廣大，救得出蔡延美，他們也算盡了臣子本分，仁至義盡；若救不出，那也是蔡中豪無能，怨不得他們袖手旁觀。

言罷，他滿眼希冀地望向顧惟清，料想此議合情合理，更能彰顯靈夏法度威儀，對方應(yīng)無理由推拒。

顧惟清神色不變，不疾不徐道：“如何處置蔡延美，乃是靈夏內(nèi)務(wù)，不勞二位掛心。”

他話鋒一轉(zhuǎn)：“二位還是速速整裝，即刻率部撤離武德城。”

徐、穆二人面色驟變！

徐澄強(qiáng)自鎮(zhèn)定，沉聲問道：“公子此言何意？”

顧惟清目光如電，掃過城頭戍衛(wèi)，冷聲道：“你等莫非忘記武德乃是靈夏衛(wèi)城？我今日既已至此，自當(dāng)收復(fù)故土，復(fù)我疆域！”

徐澄心念急轉(zhuǎn)，懇切言道：“公子！此事干系重大，末將做不得主，能否容末將速報克武軍府，待將軍大人定奪，改日再議此事？”

顧惟清眼中寒芒陡盛，聲音冷冽，不容置疑：“我只予爾等一刻鐘。屆時，克武親軍若敢有一兵一卒滯留武德城內(nèi)......”

他目光冷冷掃過徐、穆二人的脖頸：“我必教他人頭落地，懸于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