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分歧
- 黃巾帝國
- 莊不周
- 4104字
- 2025-04-03 07:00:00
見何颙面色不善,沉默不應,袁紹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心里也有些不高興。
他和何颙相交多年,為了營救黨人,他們曾肝膽相照,即使意見相左時也是直言不諱,堪稱諍友。如今他說錯了話,何颙卻不再當面指責,只是沉默,顯然是心里有了芥蒂。
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袁紹心里升起莫名的凄涼。
他想過他們之間有一天會產生隔閡,卻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
袁紹低下了頭,寬厚的手掌摩挲著大腿,沉默片刻,又抬起頭,一聲輕嘆。“伯求,你是不是覺得我忘了初心?”
何颙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本初,何出此言。我只是……”
軟話到了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這幾句話不說出來,他心里不舒服。
“唐平曾說,天下之疾在兼并,兼并之根在地少人多。他造海船,建議董侯出海建國,都是想緩解兼并之疾,而不是為了貿易取利。中原不缺珍珠、犀角,大象、犀牛也無益于民生,不值得你如此在意。”
袁紹本想點頭附和,緩解一下氣氛,話到嘴邊,卻又變成了反問之辭。
“伯求,我來問你,你要造的海船是普通的海船嗎?”
何颙當即說道:“當然不是。普通海船本來就有,何必如此費勁。要運交州米,來解洛陽急,須萬石大船方可。”
“這么大的海船,你可知要用多少料,多少工?又有幾家能造?別的不說,造船的木料哪里才有?要多少錢才能造出一艘船?運米的利潤幾何,幾年能收回本錢?”
何颙沉默了。
雖然他不清楚造船的工序,卻也知道造一艘這么大的海船絕非易事。
能出海的船早就有,但那樣的船滿足了不少從交州運米到洛陽的要求,只有經過唐平改造的樓船才有一線希望。
可是造樓船本身就是一個難事,朝廷控制的船官也未必能滿足要求,更別說私營的船廠了。
見何颙不說話了,袁紹也緩了口氣。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我袁氏四世三公,衣食不愁,無須為利費心,其他人卻不能。無利可圖的事,誰愿意做?沒人愿意做,海船哪天才能造出來?我這么說,也是想以利誘之,集眾人之力而已。”
何颙無言以對。
他知道袁紹是在掩飾,但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也不能逼著袁紹承認。
袁紹也不可能承認。
“我盡力去辦。”何颙拱手施禮,托言司空府還有事,起身告辭。
袁紹起身,親自將何颙送到門外,看著何颙登車而去,暗自嘆了一口氣。
他看到了兩人之間的隔閡正在生長,卻無可奈何。
——
十二月已巳,天子下詔改元,年號中平。
這時候離新年已經沒幾天,天子趕在這時候改元,純屬是想在心理上忘了黃巾之變帶來的困擾。
中平者,中乎太平也。
很可惜,這只是一廂情愿,就像漢獻帝繼位后的初平、興平,都是美好的祝愿而已。
不出意外的話,這也是天子劉宏的最后一個年號了,他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四五年之后,他將和漢桓帝一樣,在青壯之年暴病而亡。
然后被歷史記載為昏君,謚為靈。
謚法,亂而不損為靈,妥妥地惡謚。
漢靈帝的確干了不少可以被稱為亂來的事,但除了無法考證的私德之外,他干的大部分事都有一個共同的終極目的:搞錢。
大漢的財政已經崩潰了,朝廷官員的工資都發不全。
想到今后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亂世,收到消息的唐平坐在窗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改元是好事,你嘆什么氣?”史道人責怪道:“被人知道了,難免有麻煩。”
“我還怕麻煩?”唐平苦笑。
“那倒也是。”史道人咧嘴笑了。“你是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再壞也壞也不到哪兒去。”
“有點同情心好不好?”唐平沉下了臉,對史道的人興災樂禍不太滿意。“大將軍那邊有消息沒有?”
“大將軍正有涼州的事發愁,暫時顧不上你。你就安心在我這兒住著吧,也不缺你這一口。”史道人轉頭看了看正在院中練習扎槍的郭武。“就算他飯量大,也吃不窮我。”
“你要這么說,那我可就再招幾個力士來了。”
“別。”史道人嚇了一跳,連忙拒絕。“我不怕他們吃得多,卻怕他們打死人。上次打死許攸,我就好幾天沒睡好,一閉眼就看到許攸來索命。”
唐平也笑了。“后來呢?”
“后來就燒符做法超度他,為此還特地去了一趟白馬寺,請胡僧念了一卷經。”
唐平心中一動。“是西域來的胡僧?叫什么?”
“是胡僧,具體叫什么,我倒是沒在意。怎么,你對這些也感興趣?”
“你如果再去,借幾卷經來,我想看看。”
“行。”史道人一口答應,想了想,又道:“我偶爾聽他們說,好像有益州的道人來拜訪過他們,也姓張,是不是太平道的?”
唐平暗自忖度,心想這姓張的道人不會是張道陵的兒子或者徒弟吧。
三國亂世,太平道因黃巾之亂成為忌諱,益州的五斗米道卻因為張魯降魏而大行天下,成了天師道的正宗。實際上,五斗米道漢末還局限于益州北部,影響并不大。
當初跟著張角時,張角就對那些益州同道不太看得上,說他們摻雜了太多巴蜀一帶的巫術,不正宗,險些令唐平噴飯。
都是草臺班子,還爭什么正宗不正宗。
不過就道法而言,張陵一系依附于《老子》,作《老子想爾注》,的確要比太平道依附《太平經》更靠譜,更保險。
至少《老子》是正經的道家學說,而《太平經》卻是道皮儒骨的雜湊之書,混雜了太多的巫術,是儒家糟粕和原始宗教的集大成者。
所以張魯安心在漢中割據,太平道卻被人利用了,本想做法事輔漢,卻稀里糊涂的成了謀反。
“不清楚。”唐平敷衍道:“你也知道的,我對他們那點事沒興趣。”
“可是你現在是大賢良師的繼承人。”
唐平糾正道:“我只是被他連累的無辜之人。”
“可是你現在做的事,和大賢良師當初做的并無二致。”
唐平皺起了眉頭,盯著史道人,很嚴肅地說道:“你不要亂說,會死人的。”
史道人一聲長嘆,沒有再說。
這時,有人來報,門外有人求見史道人,自稱南陽張津,字子云。
史道人皺了皺眉,有些費力的起身。“我估摸著,又是來拜訪你的。要不要推了?”
唐平無所謂。“能推就推吧,實在推不掉,就讓他進來,看看是哪路神仙,居然敢來看我。”
史道人會意,起身出門。
門外侍候的荀攸趕了過來,輕聲說道:“師傅,這張津也是道門中人,好道術,最近和袁本初等人走得很近。”
唐平準確的把握住了荀攸的言外之意。“之前沒關系?”
“應該沒有,何伯求說,他也是最近才在袁本初座中看到此人的,袁本初還特意介紹了一下,說他是南陽的名士大儒,被何伯求說破道人身份的時候,頗有些尷尬。”
唐平明白了。
這個張津是個厚臉皮,明明是道人,卻以大儒的身份去拜見袁紹,被何颙當面說破,還滯留洛陽不走。但他能來拜訪自己,說明他已經得到了袁紹的原諒,并取得了一定的信任,還是有些手段的。
至少在某些方面,他契合了袁紹的需求。
要做大事的人,身邊需要各種人才,有辦正事、大事的,就有辦偏門、小事的。何颙等人辦的是大事、正事,這張津大概率就是辦上不得臺面的偏門小事的。
過了一會兒,史道人一臉不情愿的帶著一個中年人進來了。
唐平仔細打量了此人兩眼。中等身材,不瘦不胖,外表看起來也算是儒雅。如果不是荀攸事先提醒,他也許就會看走了眼。
互通了姓名,張津很熱情,也很誠懇。“聽聞唐君道法高明,津不揣妄陋,特來請教。”
唐平笑笑,請張津上堂,隨即又請卞氏奉茶。荀攸搶先說了一聲,讓卞氏坐著,自己去廚房準備。
卞氏有些意外,看了唐平一眼,見唐平不說話,便也沒有堅持,道了聲歉,自回西室去了。
唐平與張津落座,說了幾句閑話,張津就掏出了一份帛書,上面正是唐平寫給荀彧的道論。
類似的東西,他已經見過幾個不同的抄本,想來散播得很快。
怪不得荀彧這兩天不露面,估計是尷尬了。
唐平猜想,他一開始最多透露給何颙,結果何颙見獵心喜,又透露給了其他人,然后就收不住了。
由此可見,這篇道論還是很吸引人的,甚至有點震撼的效果,甚至比宣夜說的影響力還要大一些。
宣夜說在歷史上的傳播并不廣,沒能撼動渾天說、蓋天說的地位。
就科學性而言,宣夜說比渾天說、蓋天說都合理,但它的影響力就是不大。
“是我寫的。”唐平看了一下帛書,坦然承認,又還給張津。“只是我只寫了一份給荀文若,你這份是從哪兒來的?”
張津笑道:“這篇道論已經在洛陽傳開,唐君還不知道么?”
唐平嘴角輕挑。“我很少出門,也沒什么訪客,不太清楚外面的情況。”
張津會意地點點頭,又道:“津冒昧來訪,是想請教這篇道論,順便了解一下傳承。南陽張氏本是道門,與大賢良師也曾坐而論道,只是從來沒聽說這篇道論,道長又是從何得來?”
唐平笑意更盛。“道長覺得這篇道論如何?”
你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又何必正面回答你的問題。
張津沉默片刻,不得不點頭承認。“的確高明,只是未經辯論,不知能否服人。”
唐平搖搖頭。“道論高明與否,不在辯論,而是實證。能與事實相符,便是對的。與事實不符,就算說得再好聽,也無濟于事。你服與不服,又有何區別?”
張津有點尷尬。
唐平又道:“道長既是世傳道門,想來膺服道法,想辦法去驗證就是了,何必學那儒生,徒作口舌之爭?今文、古文,辯了幾百年,又有何用?真道、偽道,一驗便知。”
張津面紅耳赤,躬身拱手。“津不才,請唐君指點驗證之法。”
“你對哪一句有疑慮?”
張津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
唐平有些不高興了。“道長對道論中的哪一句有疑慮,需要進行驗證?”
“這……”張津措手不及,拿出道論翻了翻,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
唐平明白了。這人是有備而來,但道論只是引子,并不是目的。
他要問的事,與道論一毛錢關系也沒有。
“你想問什么吧?”唐平擺擺手,打斷了張津,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張津倒也不客氣,順勢收起道論,笑嘻嘻地說道:“我有意游歷交州,想造一艘海船代步,聽聞唐君對造海船頗有心得,能否請教一二?”
唐平無聲地笑了。
你一個人去交州,能要多大的船?這樣的海船早就有,何必來問我。
“道長有很多隨從么?”
“百十人總是有的。”張津早有準備,又道:“出門在外,總要準備得充足一些。去了交州,還要訪友,也要帶些禮物。如果有可能,還想去海上游覽三山,拜神訪仙,所以船越大越好,最好是樓船。”
唐平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我的確對這樣的海船有些心得,但相關道術,已經傳給荀彧,由他轉交給朝廷,為將來董侯出海用。事關朝廷,不能再傳給你,還請見諒。”
張津頗有些意外,還想再勸,唐平擺擺手,打斷了他。
“如果道長沒有其他事,就不留你喝茶了。公達,為我送張道長。”
荀攸正捧著茶過來,聽到唐平這句話,立刻上前行禮。“張道長,請。”
張津無奈,嘆了一口氣,怏怏起身告辭。
荀攸送張津回來,上了堂。
唐平對荀攸說道:“公達,你去見見何伯求,將張津來訪的事告訴他,請他了解一下,這是張津個人的想法,還是袁本初的意思。如果是后者,他就要小心了。”
荀攸點頭答應,起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