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唐平想了很多，最后卻悲哀的發現，無計可施。

他是懂一些道術，有一些科技與狠活，可是僅靠這些東西是無法改變歷史大勢的。

世家豪強掌握了土地，控制了人口，更壟斷著這個時代的知識。

憑一己之力，與整個時代的精英階層對抗，談何容易。

掌握了名分的皇帝做不到，掌握了武力的董卓也做不到，他一個黃巾余孽就更別想了。

他又不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天降猛男，他只是一條想躺平的咸魚。

人要有自知之明。

縱觀整個魏晉史，誰能和世家做對？縱使能取得一時的勝利，最后都逃不掉滑跪的下場。

曹操、孫權、劉備，以及真正的天降猛男劉裕，都是如此。

這是世家的時代，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

就算他奮力一搏，使出渾身手段，最多也就是個葉輕眉罷了，為他人做嫁衣。

論手段，他斗得過那些人精嗎？不可能的。

他從來不是政治高手，連小白都算不上，妥妥的門外漢，連辦公室政治都搞不定。

就算加上曹操、荀彧，也沒什么希望。

曹操、荀彧最后不是也翻臉了嗎？

加上他，結果也差不多，多浪費曹操一個空食盒而已。

他早就知道這一點，所以也沒想太多，只想躺平，為此毫不猶豫地離開張角，躲進太行山，心平氣和的做條咸魚。現在有心做點事，反倒憤怒起來。

所謂無能狂怒，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今天聽到何颙這么說，他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下子爆發了。

卞氏聽到聲音，走出東室，不安地看著唐平。

何颙看到卞氏，不禁眼前一亮，撫著胡須，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他轉身對唐平說道：“你不是說過嗎，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不試試，怎么知道有沒有機會？就以眼前而論，你雖然知道，卻不能行道，論心得，未必就比她和那個黃巾力士強。”

唐平翻了個白眼，不想理何颙。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認，何颙說的有些道理。

有些事，不試試，真的不知道結果。知難而退，往往就是失敗主義的代名詞。

真正的勇士，就是知其不可而為之。

想當年，誰能想到赤旗能插遍神州，積貧積弱的東方大國能在數十年內走完西方列國幾百年的路，一路逆襲為列強？

只能說，自己不是真正的勇士，最多是個嘴炮強者。

唐平訕訕地擺擺手。“說這些沒用，什么時候見？”

“三天之內。”何颙自信滿滿。

“行，就這么說定了，慢走，不送。”唐平怏怏地回了屋，關上房門。

過了一會兒，他又走了出來，走到東室前，敲了敲門。

卞氏走出了門，掩著衣襟，眼神疑惑。“唐君？”

“阿姊，幫我一個忙。”唐平說道：“有個小朋友要來，我要給他準備一個禮物。”

——

出了門，何颙上了車，荀彧站在車下。

何颙想了想。“你耐心點，陪著他。”

“喏。”荀彧應了一聲，又道：“何君覺得他可用？”

“他如果不怒，那才是我最擔心的。”何颙笑笑。“憤怒，是因為他認真考慮過了，知道這件事很難，甚至可以說一點希望也沒有。如果他覺得很輕松，還需要憤怒嗎？”

荀彧也笑了。“說得也是，趙括易言兵，趙奢知其必破趙軍。唐平若是以為救天下易如反掌，那就不值一提了。”

何颙連連點頭。“正是如此，拯救天下，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因為難，才需要你我努力。”

“彧不才，愿從何君，舍生取義。”

何颙一聲嘆息，拍了拍車軾。

車夫揚鞭，馬車緩緩起動，輕馳而去。

荀彧站在門外，看著馬車的影子消失在門外，這才轉身返回。他來到小院，上了臺階，來到窗前，隔著窗戶，看著唐平。

唐平皺了皺眉，沒好氣的說道：“有話就說，裝什么深沉？”

荀彧忍不住笑了。“子奇，相識這么久，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動怒。看來你是真的心憂天下，關心則亂。”

唐平本想罵幾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招了招手，示意荀彧進屋。

荀彧脫了鞋，登堂入室，與唐平對面而坐。

卞氏過來，準備了一些酒食，擺在案上，又輕輕帶上了門。

唐平倒了一杯酒，嘆息道：“文若，天下不安的根源不是什么閹豎，而是黨人啊。你身在局中，不能自明，所以覺得還有希望。我身在局外，看得很清楚，一點希望也沒有。”

荀彧端起酒杯，卻沒喝。他看著杯中蕩漾的波紋，沉默了片刻。

“愿聞高見。”

“真想聽？”

“真想聽。”荀彧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唐平。“這幾天，我仔細想過了，為學當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然后篤行。不管你說得有沒有道理，聽聽總沒壞處。”

“行，那我們就說說。”唐平舉起酒杯，和荀彧碰了一下，一飲而盡。“首先說一下，為什么我不喜歡黨人。”

荀彧抿了一口酒，含笑道：“洗耳恭聽。”

“偏激，固執，虛偽，自以為是。”唐平舉起手，每說一句，就伸出一根手指。“最重要的，他們自己就是最大的問題，卻總想著解決別人。之前是外戚，后來是宦官，再然后是皇帝，現在還要加上只想求條活路的普通百姓。總而言之，和他們利益一致的就是君子，和他們利益不一致的就是小人。當他們內部出現利益沖突的時候，他們就裝聾作啞，掩耳盜鈴。”

荀彧聽得刺耳，本來還能忍著，聽到最后一句時，實在忍不住了。“這話怎么說？”

“你聽說過陳留夏馥夏子治么？”

“聽說過，是個黨人，名聲很好，后來因為黨禁，不知去向。”

“他幾年前死了，就葬在林慮山。”

“死了？”荀彧吃了一驚，手一抖，杯中酒灑了一半。他連忙放下酒杯，換出手絹，一邊擦拭胸前的酒漬，一邊說道：“落葉歸根，他為何葬在林慮山，不回祖塋？”

“那你要問問他為什么不回家鄉，偏要四處躲藏了？”

“為何？”

“因為他的家鄉有惡霸，夏馥得罪了他們，不敢回鄉，生怕牽連家人。”

“惡霸？”荀彧愣了片刻，眼中露出不可思議。“你是說……蔡氏還是高氏？”

唐平無聲地笑了，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不愧是名士，知根知底。”

荀彧眨了眨眼睛，半天沒說話。

唐平也沒著急開口。

他知道，要給荀彧一點時間緩沖。

他一開始聽說這件事的時候，也被震驚了。

陳留圉縣的高氏、蔡氏可都是名門世家，高氏有高干、高柔，蔡氏有大文豪蔡邕，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兩家居然是橫行鄉里的惡霸。

從那之后，他就對黨人沒好感了，也不再信任歷史書。

眾所周知，東漢的歷史就是黨人寫的，其中就包括蔡邕本人。

后來見聞廣了些，他也了解了這個時代的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

說到底，黨人不是掌握了政治資源的世家豪門，就是掌握了經濟資源的地方豪強，就算有無權無勢的普通人，也只是點綴而已，絕非主體。

當然，真正的世家豪門也不屑成為黨人。

比如這個時代最著名的兩個豪門——弘農楊氏和汝南袁氏——就置身事外。雖然袁氏子弟也有被牽涉到黨禁中的，汝南袁氏的大人物卻完全沒受影響。

歸根結底，這就是利益之爭，道德、正義只是幌子。

汝南袁氏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眼前的荀彧也不例外，只不過潁川荀氏是后起之秀，和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沒法比。荀彧要想拯救天下，就要和他的階級對抗。

曹操為了洗清閹豎的丑陋出身，不惜與宦官決裂，雖然結果并不理想，卻不可謂不勇。

荀彧能這么勇嗎？

不好說，至少目前還無法判斷。

荀彧沉吟了半晌，不得不點頭承認。“黨人中的確有肆意妄為之人，并非全是君子。”

“呵呵。”唐平打了個哈哈。“道德評判的事，就不必多說了，說了也沒用。我們還是說點實際的。天下大亂，流民四起，根源在土地兼并。你打算怎么這個問題？”

唐平頓了頓，又問了一句。“你荀氏有多少地？合乎朝廷制度嗎？”

荀彧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三天后，一個少年走進了小院。

唐平正坐在窗前，和荀彧有一句沒一句的閑扯，聽到門外的聲音，轉頭看去，見三個人走了進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個小胖子，大約十三四歲，大步如飛，一進門就大喊大叫。

“咸魚兄，咸魚兄，我來了，你在哪？”

唐平一眼認出，這就是當初寄養在史道人府中的孩子。

雖然長高了很多，但相貌卻沒太大的變化，還是一臉的憨厚、質樸，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

“什么咸魚兄，我是躺平兄。”唐平佯怒道，起身伏在窗口，連連招手。“快來，我在這兒。”

小胖子看到唐平，飛奔上堂，踢了鞋，沖進西室。

荀彧連忙起身，讓出坐席。

小胖子卻沒有就坐，奔到唐平面前，張開雙臂，撲了上去。

唐平猝不及防，被他撲倒在地，兩人滾作一團。

“快起來，壓死我了。”唐平大笑道：“你現在怎么這么重？我都抱不動你了。”

“嘿嘿，我現在長大了嘛。”小胖子起身，抓著唐平的手臂，左看右看。“咸魚兄，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么變化。你當真是修仙去了嗎，竟是不見老。”

唐平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比你也大不了幾歲，怎么就老了？”

“是的，是的。”小胖子嘻嘻地笑著，松開了唐平，在案前坐好，雙手托腮，伏在案上。“你什么時候來洛陽的，怎么今天才告訴我？”

唐平還沒說話，小胖子的兩個隨從上了臺階，站在窗外，咳嗽了一聲。

小胖子臉色一僵，怏怏地坐直了身體。

唐平伸手一撥，打落了支著窗戶的竹桿，窗戶“呯”的一聲關上了，隔斷了那兩個隨從的目光。外面傳來一聲冷哼，有人似乎要發怒，卻被荀彧擋住了，勸到一旁去了。

“別理他們。”唐平笑道：“說說，你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看不到隨從，小胖子立刻再次放松了身體，趴在案上。“就那樣，無聊得很。你在洛陽要待多久，還能陪我玩不？”

“你要我陪你玩嗎？”

“當然，不然我來干什么？”

“你長大了，不能再想著玩，要想著點正經事。”

小胖子撅起了嘴。“又是正經事，我聽著就煩。在宮……在家里，每天不是讀書就是學禮，煩死了。那幾個師傅一個比一個古板。本想著你會陪我玩，沒想到你也這么說，沒勁。”

“正經事不代表沒勁，相反，很有勁。”

“真的假的？”小胖子將信將疑。

“你跟我來。”唐平起身，拉著小胖子出了門，來到院中。“阿姊，拿燈來。”

卞氏應了一聲，從房里拿出一團絹，送到唐平面前。唐平接過，拈起一角，讓小胖子提著，隨即又讓卞氏取來火鐮，點燃了下面的油燈。隨著熱氣上涌，原本聚作一團的絹慢慢膨脹，撐開，變成一個開口朝下的碩大彩燈，飄浮起來。

“哦——”小胖子的眼睛亮了，發出興奮的歡呼。

“好了，你可以松開了，拽著這根線就行。”

小胖子已經被這五彩斑瓓的彩燈吸引住，不用唐平多說，立刻接過了線。

彩燈緩緩上升，小胖子手中的線也越拉越長。彩燈越飛越高，漸漸飛過屋檐，又飛過屋頂，飛上天空，越變越小，直到變成天空的一個小小彩球。

小胖子仰著頭，看得興高采烈。

一旁的荀彧等人也大感意外，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天空的彩燈。

“好玩不？”

“好玩。”小胖子應聲說道：“尚方監若是知道了，肯定會喜歡。”

隨小胖子來的隨從聽了，面色一變，立刻收回目光，盯著唐平。

唐平一點反應也沒有，笑瞇瞇地看著小胖子。“知道為什么這彩燈能飛上天嗎？”

“呃……”小胖子拖長了聲音，卻答不出聲，半天才說道：“師傅沒教過。”

“這不就是浮力，和你躺在水里會漂起來一樣。”

“一個是火，一個是水，能一樣？”小胖子驚訝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