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欲擒故縱
- 黃巾帝國
- 莊不周
- 4510字
- 2025-03-12 07:00:00
袁府。
袁紹居中而坐,面沉如水,透著一絲絲不悅。
何颙、許攸坐在對面,臉色也都不太好看。
如何處理唐平,他們發(fā)生了激烈的爭論。
許攸覺得唐平不知好歹,留著無益,不如殺掉。
何颙則覺得唐平?jīng)]有野心,一心只想隱居,沒必要逼著他翻臉,橫生事端。
萬一他真有后手,到時候后悔可就遲了。
就讓唐平在史道人家住著,讓荀彧陪他坐而論道。論什么并不重要,別把他逼急了就行。等上幾年,大事已定,是殺是留,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袁紹很不高興。
一是許攸這事做得不漂亮,給他帶來了麻煩;二是何颙為唐平開脫,他覺得非常刺耳。
何颙是前輩黨人,但他在某些事上與自己不同步,讓他很不舒服。
之前點(diǎn)評曹操,后來點(diǎn)評荀彧為王佐之才,現(xiàn)在又欣賞唐平,結(jié)果這三人還湊到一起去了,怎么看都覺得不對勁。
袁術(shù)靠在一旁的憑幾上,打量著面色各異的何颙、許攸,眼神不屑地搓著手指。
認(rèn)識這么多年,他還是第一次看到許攸、何颙爭吵,為了又是一個黃巾余孽。
袁紹看得難受,轉(zhuǎn)身對袁術(shù)說道:“公路,你若有事,不妨先去忙。”
袁術(shù)坐直了身體,雙手撐著膝蓋。“我沒什么事,只是好奇這個唐平,竟能讓何伯求、許子遠(yuǎn)生隙,想必是個人物。我想去見見。”
袁紹皺起眉頭。“他有什么好見的,你又對道術(shù)不感興趣。真要閑得慌,要不帶兵去涼州平叛,立些軍功?”
袁術(shù)掃了袁紹一眼,嘿嘿笑了兩聲,轉(zhuǎn)身走了。
袁紹咳嗽了一聲。“子遠(yuǎn),冀州的事還沒結(jié)束,你再辛苦一趟吧。這兒的事,由伯求處理。”
許攸正中下懷,連忙答應(yīng),起身告辭。
何颙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嘆了一口氣。
等許攸離開,袁紹才說道:“伯求,唐平雖狂悖,卻有手段。孟德到了濟(jì)南后,行事與黃巾相似,讓我很擔(dān)心。你給他寫封書信吧,讓他小心一些。好容易立了些功勞,才換來濟(jì)南相,別再被罷免了。”
何颙收拾心情,說道:“孟德行事,一向如此,未必就是受唐平影響。濟(jì)南多淫祀,巫風(fēng)甚重,整治一番也是好的。教化百姓,當(dāng)循圣人之理,豈能盡付鬼神。”
袁紹點(diǎn)頭贊同。“你說得在理,我并非反對孟德整治淫祀,而是擔(dān)心他急于見功,得罪了當(dāng)?shù)氐暮澜堋G嘈斓狞S巾已經(jīng)夠讓人頭疼了,若是再起紛爭,兩害合一,豈不麻煩?”
何颙說道:“我給他寫書信,讓他小心一些。”
袁紹臉色稍霽,端起耳杯,呷了一口水。
何颙起身告辭。
——
一連數(shù)日,荀彧眼睛一睜就來小院,與唐平論道,直到夜色深沉。
唐平樂得有人陪,與荀彧說些理化基礎(chǔ),托言是《太平經(jīng)·內(nèi)篇》所載。
荀彧信不信《太平經(jīng)·內(nèi)篇》并不重要,反正他無從查證。重要的是他說得有理,邏輯自洽,又比五行理論直白、具體,由不得荀彧不信。
荀彧聽得津津有味,唐平也第一次意識到物理、化學(xué)如此有趣,不愧是自然科學(xué)。
可惜當(dāng)年上中學(xué)的時候,老師只知道照本宣科,毫無理論與實(shí)踐結(jié)合的意思,講得干巴巴的,讓人昏昏欲睡。
由此可見,老師真不是什么人都能當(dāng)?shù)摹?
很多老師就是濫竽充數(shù),誤人子弟。
這一日,兩人扯完一通人看見東西是因?yàn)楣膺€是因?yàn)槲锏牡览恚鲝f道:“唐君如此見識,隱居太可惜了。當(dāng)出山入世,為天下造福。”
唐平嘿嘿笑道:“我也曾對許攸說過想做官,可惜他裝聾作啞,不理我。”
荀彧來了興趣。“許子遠(yuǎn)不在洛陽。若你真想做官,我去問問何伯求,請他引薦。”
“算了吧,我覺得這樣也挺好。有吃有喝,還有人陪聊。”唐平坐得累了,靠在憑幾上,翹起了二郎腿,一聲嘆惜。“可惜不能長久,要不然我真想就這樣到死。”
“唐君常有憂天下之心,何不奮起,拯救天下?”
唐平斜睨著荀彧。“明知是一場空,又何必奮起?不如躺平,今日有酒今朝醉。”
荀彧正色道:“可是不奮起,焉知不能救?”
唐平沉默了片刻,坐了起來。“你覺得天下不安的根源在哪兒?”
荀彧不假思索。“在閹豎。”
唐平搖搖頭。“你若想救天下,就要明白癥結(jié)所在,不能自欺欺人。”
“難道閹豎不可恨?”
“你覺得令堂面目可憎嗎?”
“呃……”荀彧頓時面紅耳赤,啞口無言,羞愧地低下了頭。
唐平語重深長的說道:“以身份來判斷善惡,是最大的謊言,也是最大的懶惰。閹人固然有可恨之人,卻也不乏忠貞之輩。我聽說黨禁得解,就是中常侍呂強(qiáng)進(jìn)言,這一點(diǎn),你不能否認(rèn)吧?”
荀彧欲言又止。
“你說閹人可恨,那黨人就清白嗎?如果黨人和閹人真是冰炭不同爐,那汝南袁氏與袁赦交通又作何解?一邊視之如糞土,一邊甘之如飴,這就是你們黨人推崇備至,愿為之效死命的清流世家?”
荀彧忍不住反駁道:“我從來沒說過汝南袁氏是清流。”
“何伯求為誰效力?”
荀彧再次語塞,無言以對。
“何君,我胸?zé)o大志,只想歸隱山林,你大可不必和我說這些道理。你要面對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唐平起身回房,經(jīng)過荀彧身邊時,他停了片刻,一聲輕嘆。“可惜了,本以為你與眾不同。”
說完,他甩甩袖子,進(jìn)了房門,帶上了門,再也不理荀彧。
荀彧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抽了一個大耳光。他枯坐了片刻,起身向西室拱拱手,下堂去了。
正在院中習(xí)武的郭武看了,有些搞不清狀況。
兩人一直談笑風(fēng)生,怎么突然變翻臉了。
不過他也沒多想,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唐平,見唐平?jīng)]什么異樣,便又去練武了。
卞氏從東室出來,看了一眼堂上,也走到西室門口,輕聲問道:“走了?”
“嗯,走了。”唐平漫不經(jīng)心的擺擺手。“時間不早了,我準(zhǔn)備休息了,你也早點(diǎn)睡吧。”
“好,我給你準(zhǔn)備洗漱用具。”卞氏平靜地說道,轉(zhuǎn)身去了廚房。
唐平坐在窗前,看著在木樁間游走的郭武,一時出神。
釣了幾天魚,火候也差不多了,再說就沒有合適的話題了,翻臉正是時候。只是不知道荀彧會如何反應(yīng),接下來又會有什么新的麻煩。
還有,荀彧說許攸不在洛陽,他去了哪兒?
是追查甘英嗎?
希望甘英能謹(jǐn)慎一些,不要被許攸抓住。甘英一旦被抓,他就真的完了。
——
司空府,何颙快步從中庭走了出來,來到荀彧面前,將他引到一旁。
“有什么事?你怎么到司空府來了?”
荀彧神情沮喪,眼圈有點(diǎn)黑。
他昨天一夜沒睡好,今天一早就來找何颙了。
“何君,我把事情辦砸了。”
“別著急,慢慢說。”何颙安慰道。
荀彧將這幾天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最后說到昨天與唐平翻臉的事。何颙聽完,也是一個頭兩個大。本以為荀彧聰慧過人,能夠說服唐平,沒想到才幾天時間就談崩了。
這唐平還真是翻臉不認(rèn)人。
他思索良久,問道:“文若,你覺得他的道論……有幾分道理?”
荀彧脫口而出。“我以為見解甚深,非得道之人不能言。”
“是么?”何颙多少有些驚訝,轉(zhuǎn)頭打量著荀彧。
“千真萬確。何君若是不信,不如與他面談。”
何颙擺擺手,示意荀彧不要著急,他還是相信荀彧的眼光和智慧的。能讓荀彧如此信服,看來這唐平是真的有點(diǎn)本事。
可越是如此,處理起來越是棘手。
殺了太可惜,后果也很嚴(yán)重。
放了?同樣太冒險。
就這么關(guān)著?也不行。唐平畢竟是年輕人,耐心有限,萬一哪天急眼了,要拼個魚死網(wǎng)破呢。
“過幾天,我會看看他。你這兩天就不用過去了,晾晾他。”
“喏。”
荀彧拱拱手,正準(zhǔn)備告辭,卻被何颙抓住了手。“文若,想入仕么?”
“現(xiàn)在?”
“是的,王瑰將出任潁川太守。他是我的故交,我可以將你引薦給他。如果你想在洛陽,我也可以將你引薦給司空。或者,進(jìn)宮為郎也是可以的,大將軍那里,我也能說上話。”
荀彧有些猶豫。“我還是想聽唐平論道,道論之后,還有很多道術(shù)呢。”
“那你還是入宮吧,侍奉皇長子。你……”何颙想了想,做了一個決定。“你稍等片刻,我向司空告?zhèn)€假,帶你去大將軍府。”
“多謝何君。”
——
大將軍何進(jìn)抬起頭,仔細(xì)打量了荀彧一番,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不愧是神君之后,八龍之子,精神內(nèi)斂,溫潤如玉。”
荀彧被夸得有點(diǎn)不好意思,拱手見禮,默默地站在一旁。
何進(jìn)轉(zhuǎn)頭看向何颙,非常滿意。“伯求,這樣的人才,早就應(yīng)該引薦了,怎么延宕至今?”
何颙笑道:“大將軍有所不知,文若剛到洛陽不久,這幾日在史道人府中,與唐平盤桓,相談甚歡。”
何進(jìn)心中一動。“那個黃巾余孽?”
“也是史侯的好友。”
何進(jìn)臉上的笑容散去,露出一絲不安。他背著手,來回踱了兩步。“伯求,你也知道的,史侯雖是長子,卻不得天子歡心。為了此事,我與皇后很是擔(dān)心。如果讓天子知道他與黃巾余孽是朋友,只怕……”
何進(jìn)拖長了聲音,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意味深長的看著何颙。
何颙不慌不忙,深施一禮。“大將軍深謀遠(yuǎn)慮,不僅是史侯之幸,也是大漢之幸。大漢百年以來,朝堂不安,往往都是因?yàn)樘熳友}不能延續(xù)。如今天子不僅有子,而且有兩個,都強(qiáng)壯、聰慧,正是大漢天命不絕之兆。”
何進(jìn)的神情有些尷尬。“伯求,話雖如此……”
“大將軍不必?fù)?dān)心,史侯是嫡長子,天子百年之后,理當(dāng)由史侯繼位。颙雖不才,當(dāng)以死爭之。”
何進(jìn)露出了笑容。
何颙是袁紹信任的名士,有他這句話,史侯將來就有了依靠,至少朝中大臣不會保持沉默。
“大將軍可知孝惠帝的故事?”
“孝惠帝?”何進(jìn)想了想,突然反應(yīng)過來。“你是說這唐平……是史侯的商山四皓?”
“大將軍英明。”
“不不不,我聽說這唐平很年輕,而且為人……”何進(jìn)斟酌了一下語言,有些擔(dān)心的說道:“放蕩不羈,頗有狂士之風(fēng)。他能助史侯爭位?”
“大將軍,恕颙狂悖,你以為天子如何?他是喜歡儒門名士,還是喜歡道門狂士?”
何進(jìn)恍然大悟,眼睛發(fā)亮,仔細(xì)打量了何颙兩眼,不禁放聲大笑。
“伯求,南陽有你樣的名士,我也覺得榮幸啊。行,你說,怎么才能讓這唐平成為史侯的助力。”
“大將軍,就在這兒說嗎?”何颙含笑指指四周。
何進(jìn)一拍額頭,一手抓著何颙的袖子,一手指向內(nèi)室。“伯求,請。”隨即又招呼荀彧。“文若,一起來,一起來。”
——
告別了何進(jìn),何颙又帶著荀彧來到袁府。
袁府很大,袁紹單獨(dú)有一個院子,同樣寬敞干凈。
荀彧跟著何颙走了半天,才見到袁紹。
袁紹沒有戴冠,頭上只有一塊幅巾,身上穿著寬敞的儒服,一手拿著一卷書,一手拿著塵尾,正與一個儒生模樣的中年人說話。
見何颙進(jìn)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人,袁紹有些意外,連忙坐正了身體。
“伯求,你來得正好,這位也是你們南陽的大儒,張津張子云。”
中年人起身,向何颙行禮,笑道:“何伯求面前,津豈敢以名士自居。”
何颙看看張津,嘴角輕挑。“本初,這位張子云可不止是儒者,他還精通道學(xué),是有道之人呢。”
“是么?”袁紹有些意外,重新打量了張津兩眼。
張津神情尷尬,敷衍了幾句,拱手告辭。
袁紹看了荀彧一眼。“伯求,這么急,有事?”
“我剛剛?cè)チ舜髮④姼瑢⑽娜粢]給大將軍,讓文若入宮,為史侯伴讀。”
袁紹看著何颙,不動聲色,只是眼角繃得有點(diǎn)緊,暴露了他的內(nèi)心。
何颙又道:“我請大將軍向皇后進(jìn)言,安排史侯出宮,與唐平見面。”
袁紹眼神微閃。“你不擔(dān)心天子知道唐平,得點(diǎn)石成金的秘術(shù)了?”
何颙不緊不慢。“縱使天子得了點(diǎn)石成金的秘術(shù),將來不還是史侯的?與其擔(dān)心點(diǎn)石成金,我更希望他能學(xué)一些養(yǎng)生術(shù)。本初,天子今年二十有八,馬上就是而立之年了。”
“那又如何?”
“孝桓皇帝三十六歲棄天下,已經(jīng)算是最近幾任天子中長壽的了。天子雖然富春秋,卻不能不有所準(zhǔn)備。萬一……”
袁紹眼神微閃,無聲地笑了。
“伯求,還是你想得周全。”他輕笑一聲。“只怕子遠(yuǎn)回來,會有微詞啊。”
何颙不以為然。“非常之時,當(dāng)以大局為重,我想他會理解的。與其這么嚴(yán)防死守,不如稍放一放手,看他能掀起什么風(fēng)浪。”
袁紹沉吟片刻,將何颙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若唐平在天子面前告上一狀,說出黨人與黃巾的關(guān)系,奈何?”
何颙笑笑。“那又如何?黃巾已平,天子還能因唐平一言,倒行逆施,自棄天下?”
袁紹一愣,隨即恍然大悟,不禁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