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弗羅斯特文集(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美)弗羅斯特
- 7471字
- 2025-03-04 17:57:36
在一家藝術(shù)品制造廠
〔一間庫房般的雕塑室,從污穢不堪的大窗戶透進微弱的光線,街燈的燈光在四壁上映出一種波紋狀圖案。除一字排開的三尊用布罩著的塑像外,室內(nèi)幾乎再看不見什么。隨著鑰匙在鎖孔里的轉(zhuǎn)動聲,一道門被打開,托尼牽著布蘭奇從黑洞洞的樓梯間進來。他丟掉燃盡的一根火柴,重新劃燃一根。
托 尼 站在這兒別動,等我找到煤氣燈。這兒就有一盞——我曾知道的最糟的一盞。(他劃燃又一根火柴湊近墻頭,最后終于找到了那個煤氣燈噴嘴)
布蘭奇 (見火苗成一根藍色的火柱嘶嘶作響)哦,這不行!
托 尼 還沒修好。燈罩也不見了。晚上從來沒人用這地方。(他關(guān)小氣閥使嘶嘶聲減弱)
布蘭奇 這兒真冷,托尼。
托 尼 那就把門關(guān)上。
布蘭奇 我怕去關(guān)——那就看不見街上了。外邊比里面還暖和些。(她還是關(guān)上了門)
托 尼 (打開散熱器但不見有動靜)不管用。沒熱氣出來。我想除了該死的克賴爾,現(xiàn)在沒人會睡在這幢樓里,他眼下是一文不名。你認識克賴爾。你當然認識。我都忘了。你替他那尊《守護基督遺體的馬利亞》當過模特兒。
布蘭奇 托尼!(她走向煤氣燈噴嘴下靠墻的一把椅子)
托 尼 你還不得不讓該死的皮斯利仰臥在你懷中,好讓他的一根根肋骨突出。而皮斯利當時一邊說話一邊吸煙。
布蘭奇 我討厭那樣。
托 尼 哈,這我們?nèi)贾馈5に估⒉挥憛捘菢印6夷菐缀跏鼓泸\了一陣子。當時你天天都去望彌撒,醞釀創(chuàng)作情緒。
布蘭奇 我總得想法子醞釀點情緒。但我討厭那樣。
托 尼 該死的是我現(xiàn)在還討厭那樣。該死。
布蘭奇 我看你今晚對什么都特別討厭。
托 尼 這你算說對了。至少我討厭這種制造藝術(shù)品的方式。(他不停地來回走動,仿佛他是被關(guān)在一個籠子里,他和她之間隔著一道柵欄)
布蘭奇 那你干嗎拽著我走過半座城,深更半夜里來到這個鬼地方?
托 尼 為了讓你擁有一段好時光呀,盡管我自己不能擁有。替別人的幸福著想是我的天性。
布蘭奇 那么請你帶我回家。
托 尼 等一會兒,布蘭奇。(他走到三尊塑像中間那尊跟前揭開其罩布)
布蘭奇 嘿,托尼,你犯什么毛病了?(她用力使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她)我可不愿再看見你這副模樣。
托 尼 我沒有毛病。
布蘭奇 你生我的氣了嗎,就因為剛才我說模特兒應該得到所有榮譽?
托 尼 榮譽!算了吧,你以為我會在乎誰得到榮譽?
布蘭奇 托尼,出了什么事?
托 尼 我還真有點想告訴你。
布蘭奇 那就告訴我吧。
托 尼 你看上去很通曉事理。但這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
布蘭奇 告訴我。
托 尼 不,我要讓你自己想到這件事。你也許永遠也想不明白——其實我可能也想不明白。
布蘭奇 那就帶我回家。
托 尼 等我再最后看一眼我這尊《可知她的芳名》,趁她現(xiàn)在還屬于我,趁坎貝爾還沒來把她據(jù)為己有。讓我再看她一眼,告訴她我對她怎樣評價。
布蘭奇 這么暗的光線你也看不清楚。
托 尼 (他往煙斗里填滿煙絲并將其點燃,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尊塑像前面)布蘭奇,我希望你也來看看——看我所看見的——趁它還沒被抹去。過來呀,親愛的。(她順從地走到他身邊)那個坎貝爾很快就會來,很快。那個坎貝爾就要來了——明天。他將穿上他的工作衫。他將站在她跟前,像一名拿著解剖刀的外科醫(yī)生。他將把手伸向這堆黏土。稍稍修飾一下,于是她就將具有坎貝爾風格。她就將具有民族風格。她就將具有商品價值。她會變得身價百倍,以致她要是在運輸途中受到損壞,坎貝爾就會要求賠償并得到十倍于一條生命賠償?shù)馁r償金。這可真比皮格馬利翁68還劃算。她將被賦予浪漫色彩。她將會被丟失。今晚她是我的。是我創(chuàng)造了她。她真可愛。
布蘭奇 我想她就是伊夫琳·戴斯吧。跟她做愛呀。我才不在乎哩。她都被美化得叫人認不出來了。
托 尼 她在某種程度上是被美化了。她被改變了。我就希望如此。她被塑造得比伊夫琳更真實——不是更漂亮。
布蘭奇 哼,我早把這一切看透了。你們這種人的技巧,想證明你們對我們什么也不欠。
托 尼 哦,親愛的,我們欠你們很多,但我們欠你們的不能具體到哪一件作品。
布蘭奇 既然她這么可愛,你干嗎不把她抱走,把她當成你自己的作品拿去展出?
托 尼 而且把她賣掉,然后用那筆錢來結(jié)婚。
布蘭奇 或是去巴黎尋找更理想的模特兒。
托 尼 可我真想賣她嗎?她難道不是太……?
布蘭奇 美——你說出來呀。
托 尼 對,美,要是你明白我用這個字眼的意思就好了。你會說“美即真”69,但美也可以就是美。世上既有真之美,也有美之美。
布蘭奇 我倒想知道我有哪種美。
托 尼 后者是一種特殊的美,我們發(fā)現(xiàn)它獨立于一般人在青春、健康、模特兒——
布蘭奇 謝謝。
托 尼 珠寶、時裝以及坎貝爾的雕塑中所見到的美。啊,坎貝爾總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而且總會得到。他代表著某種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東西。
布蘭奇 我曾以為他是你們的業(yè)務經(jīng)紀人——僅此而已——他把你們的靈感推向市場。你們創(chuàng)造出作品,他把作品賣掉。
托 尼 說到這點,我一直都表示同意那家伙的雕塑室計劃。但是我撒謊了。我并不相信他所說的。我說我相信時其實我并不相信。凡是從這里出去的作品都令人絕望地變成了坎貝爾的,而我正是為這點不能原諒他。若照正常的出售方式,我畢竟可以賣掉我創(chuàng)作的任何作品。我不是個傻瓜,是吧?創(chuàng)作出作品讓他來買是一回事,可創(chuàng)作出作品讓他去倒賣卻是另一回事!今晚之前我從沒想到過這點。我想我是病了。
布蘭奇 我倒覺得坎貝爾是在可憐你們。
托 尼 我猜他也是這么想的。他每天付我們十美元。與這座城市的大多數(shù)年輕藝術(shù)家相比,我們倒是少一些陷入貧困的危險。他把這地方稱為他的“天才收容所”,或叫作什么“無名藝術(shù)家之家”。
布蘭奇 托尼,如果你允許我說的話,一個男人最值得夸耀的特權(quán)就是下地獄也走自己的路。你現(xiàn)在是一個被人豢養(yǎng)的奴隸。
托 尼 我知道我應該自己去闖一條新路。她應該是我在這里的最后一件作品。但我不知她是否會是最后一件。我將不得不采取某種行動,不然就必須保持沉默,不是嗎?
布蘭奇 她是你最好的作品嗎,托尼?
托 尼 看,布蘭奇。(他猛地轉(zhuǎn)向煤氣燈)我知道。(他從一個角落取出一堆報紙,開始把它們卷成紙柱并揉皺)
布蘭奇 你想干什么?把她點燃?把她燒掉?
托 尼 (他在煤氣燈上點燃一卷報紙,像舉火炬似的舉過頭頂湊近那尊黏土還沒干的塑像)她太完美了——我永遠也做不出比她更好的塑像。
布蘭奇 她旁邊是什么?是別的什么人在這兒塑的什么嗎?(她邊問邊揭開另一塊罩布)
托 尼 那是件報廢的作品。別揭開遮臉的罩布。回到這邊來。(他從快燃盡的紙火炬上點燃另一卷報紙,把燃剩的那卷扔在地上用腳踩滅)
布蘭奇 我喜歡她,托尼。你管她叫什么?她是個女神嗎?
托 尼 不。男子氣概在不朽的神中達到其頂點,但女人味在凡女身上才表現(xiàn)得最充分。男神比男人強,但女人比女神好。這就是那些男神總不放過凡間女子的原因。她就是你。
布蘭奇 再加上其他許多女人。
托 尼 哎,布蘭奇,別事事都抬杠。如果女人在我們腦子里相混,我們會很遺憾。這尊塑像的可愛之處百分之百是你。
布蘭奇 (急切地)坎貝爾會把她怎么樣?
托 尼 以他那種魔鬼般的靈巧,他用不著做太多的修飾。他只消像國王治瘰疬一樣輕輕觸一下。70那輕輕一觸就會使這塑像完全成為他的。但我想知道我能不能看出他的手會落在哪里。把那片嘴唇改動一下——你明白我說的哪里——這兒。對,我敢說就是這兒——一想到這我就害怕。或是改一改眼皮,讓它們更相像。哦,我說不準。反正我留下的任何一點瑕疵,在他手下都會變得完美。一般說來,他會把你從塑像中完全抹掉。(他扔掉火炬,沒有點燃另一支)
布蘭奇 我們就沒法阻止他嗎?
托 尼 我們不能帶著塑像逃走。它太笨重。我們有可能會被警察盯上。
布蘭奇 我明天去找坎貝爾,我會主動地拜倒在他腳下,所以他不會以為我是去勾引他,我去這樣向他請求:行行好吧,坎貝爾先生!
托 尼 此前我一直都很想去求他饒了我,可他也許看不出會有什么可饒恕的。
布蘭奇 你應該認為一個杰出的人能夠看出。
托 尼 坎貝爾能看出的只有美——在我看來是缺陷、是悲劇因素的地方。
布蘭奇 你知道有人怎么說嗎?
托 尼 誰說什么了?
布蘭奇 嗯,朗福德說意大利到處都是坎貝爾可以雇到的這種工匠,雖然他們都比米開朗琪羅當年認為的好工匠更優(yōu)秀,但他們卻不了解更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
托 尼 布蘭奇,你這是在亂彈琴。我知道朗福德是怎樣說的,他說:只有藝術(shù)家才能看出藝術(shù)家與工匠之間的區(qū)別,而工匠卻永遠不能。朗福德此說當然是對的。
布蘭奇 但這卻有點難以解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托 尼 不。
布蘭奇 它把藝術(shù)家的確定性與工匠的確定性相對。你怎么能確定哪種確定性是確定的呢?
托 尼 (打量了她好一陣)你能。
布蘭奇 哈哈,就這些?
托 尼 就這些。(他專注地盯著那尊塑像)布蘭奇,如果你的職業(yè)需要你知道個究竟,我可以告訴你怎樣判斷我是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而不只是一個工匠。你可以用所羅門國王判斷誰是真正的母親那個辦法——威脅說要把孩子劈成兩半。71如我覺得這塑像仿佛就是我自己的血肉。萊文和羅布森之流可以站在一旁看人家隨意處置他的作品。你損傷他們的作品不會使他們感到疼痛,就像你用剪刀剪他們的頭發(fā)他們不覺得痛一樣。但你會使我感到疼痛。所以你最好別告訴我該如何如何修改我的作品,更不用說你自己親自動手。讓你們的評判見鬼去吧!不管是你的還是其他任何人的。我創(chuàng)作出一件作品,你要么接受,要么走開。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全部交往,布蘭奇。我不是一個工匠,這一點我是對的,而你錯了。按我的行為方式我能斷定你是錯了。我從不按推理和感覺做出判斷。我總是以自己的行為方式進行判斷。
布蘭奇 廢話,親愛的,你知道我知道你是個藝術(shù)家。我可不愿像這樣被你拋開。(她一邊說一邊往他身前湊,但他橫移一步避開了)
托 尼 你幾乎是自己把自己拋開了。這事我越想越確信你是錯的。
布蘭奇 別說了。
托 尼 為了因討好別人而得到的好處,我情愿對自己抱有適當?shù)膽岩桑傻筋^來——
布蘭奇 別說了!
托 尼 使你生氣的是我對自己懷疑得還不夠,還不足以滿足你母親般的關(guān)懷。
布蘭奇 是的,托尼,你的確信心不足。剛才在街上時我難道沒對你說,別帶著你的懷疑來找我。那些懷疑是你的,不是我的。對,先生,我最知你的根底。在你相信你自己之前我就相信你了。
托 尼 哦,那我們在談論什么?
布蘭奇 我不知道,托尼。我想我倆都把先前的話題忘了,你說是不是?
托 尼 不,咱倆誰也沒忘。你剛才正在說——
布蘭奇 不,我沒說。
托 尼 ——我的作品——
布蘭奇 ——被認為不同于克勞森72的作品。(她揭起一塊罩布)
托 尼 放下!我不允許你揭開那些罩布。讓我們離開這些偶像吧。它們?nèi)际桥枷瘛_@就是它們這類藝術(shù)品的定義,偶像崇拜——像異教徒似的機械地復制古老的藝術(shù)形式——生搬硬套地復制美的形式。但說到藝術(shù)性從何而來:坎貝爾認為來自他,你們模特兒認為來自你們,因為復制的是你們擺出的姿勢——至于我——我認為這該死的一切都來自報紙。人們用星期日藝術(shù)專欄中那些藝術(shù)復制品和吹捧文章憑空虛構(gòu)出藝術(shù)家及其藝術(shù)。(他用卡尺量量布蘭奇又量量塑像,以驗證塑像的比例)
布蘭奇 我們擺姿勢。你剛才可是親口說這百分之百是我。
托 尼 (做了個認可的手勢)你是我的貝雅特麗齊——我的安·拉特利奇。不過為此你就得消失或者死去。73
布蘭奇 你會發(fā)現(xiàn)殺死我比愛我更容易些。
托 尼 啊,多么傷感!
布蘭奇 托尼,人家說你身上還有一種外國佬的味道,可我偏偏為此而愛你。你說話用的字眼跟我們不同。而且你說話的意思也跟我們理解的不一樣。有一次也在這間黑屋里,你跟我說坎貝爾是個罪犯。
托 尼 他是個開藝術(shù)品制造廠的罪犯。
布蘭奇 哦,陰險的托尼!
托 尼 但我告訴你,你說我不是我作品的唯一創(chuàng)造者,這點你說錯了。兩個人不能生下同一個孩子是條不證自明的公理。
布蘭奇 嘿,我還以為生孩子非兩個人不行呢。
托 尼 母親。我是說母親。兩個母親不能生下同一個孩子。現(xiàn)在你給我聽好。我得把這一點跟你講講清楚。
布蘭奇 這沒什么需要講清楚的。
托 尼 你今晚說話一直露出破綻,好像你不知對一名藝術(shù)家該說些什么似的。這可是對一位社會名流下的定義——一個不知對藝術(shù)家該說些什么的人。只有一個人曾中肯地談論過我的藝術(shù)——但那些話是我教他說的。有時候我出于任性想懲罰自己,我就教他說些不該說的話。聽聽從通用電氣公司到通用汽車公司那些老板們是怎樣談論藝術(shù)的吧。你讀到過他們中的一位在那所著名大學的畢業(yè)典禮上是怎樣說莎士比亞的嗎?他說在我們這個時代,像莎士比亞那樣偉大的人自然會作為一個工業(yè)巨頭取得成功,而不是作為一名詩人。他還說多虧現(xiàn)在的執(zhí)政黨使這個國家夠富裕,所以才能追求一點精神價值。精神價值。
布蘭奇 我讀過那段話。當時他正在佛羅里達州為一座火箭發(fā)射塔舉行落成儀式。有些字眼該獲得版權(quán)保護,以免被居心不良的人濫用。我贊同你說的這些。
托 尼 唉,我真討厭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用美這個字眼。
布蘭奇 我們將不得不用法律來禁止他們使用,就像我們曾禁止他們喝酒那樣。74
托 尼 他們每次使用這個字眼都是對繆斯的一次冒犯,至少是對美惠女神的冒犯。那幫該死的笨家伙。
布蘭奇 你又說偏了。你在乎的并不是他們笨不笨,而是他們?yōu)E用那些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的字眼。他們有他們自己的一套東西,可他們想伸過手來把我們的也拿去。
托 尼 美國的定義就是……
布蘭奇 我看你今晚對什么都想下個定義。真正需要有個定義的是你自己。
托 尼 你給我下一個。你不能。
布蘭奇 我總知道一點。我比你自己還清楚你到底怎么啦。
托 尼 你認為我怎么啦?
布蘭奇 你覺得坎貝爾對作品的修飾是種盜竊行為。
托 尼 我試探著說這說那。我總得找某事或某人對我的痛苦負責。
布蘭奇 要是我說出你怎么啦,你會給我什么呢?但你不會相信那是我的。
托 尼 是泳裝美人說的。
布蘭奇 讓我猜兩種可能。
托 尼 干嗎要猜兩種。
布蘭奇 因為不止一種。首先,你對你作品過分的愛已到了盡頭,你正在經(jīng)受一種反應。這種耗精竭神的愛使你情緒低落。
托 尼 再猜。
布蘭奇 其次,你太女人氣了。這是你內(nèi)心的情緒失控,產(chǎn)生于女性害怕被利用的心理障礙。你正在變得粗魯,像一個要擔負起丈夫職責的女人不得不變得粗魯一樣。你多少正在被人接受。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才剛剛開始讓這個世界接受我們。有時我們必須要進一步的被接受。而這被認為是經(jīng)受痛苦。
托 尼 聽起來你一直在那篇小說中虛構(gòu)的某種東西好像還真有指望似的。它怎樣實現(xiàn)呢?
布蘭奇 它正在實現(xiàn)。
托 尼 拿我當原型,就像我用你做模特兒。公平交易。嗯?但聽我說,布蘭奇,要是你愿意聽忠告的話,在我看來,你的文學抱負沒有多大希望。為了你好,我希望它落空。不過你怎么知道你剛才說的那些。
布蘭奇 那是你說的。
托 尼 什么時候?
布蘭奇 今晚和其他時候,甚至剛才。
托 尼 我沒說過。
布蘭奇 你等于是說了——因為你曾說你的毛病就是過分挑剔,難以討好。你老記不住,你說的事情太多。我的任務就是注意聽,等你說出正確的話,然后抓住你要你承認說過。你知道嗎,我并不認為你恨坎貝爾是因為他真把你的作品改了多少。
托 尼 說他改我的作品純粹是我的虛構(gòu)。他幾乎從來不碰這些塑像。可我為什么撒謊呢?為什么要編造故事呢?不錯!我是想讓我洗手不干了。
布蘭奇 不管怎么說,與動你的作品相比,我注意到你更介意的是他那些話。他口口聲聲把這些塑像說成是他的。
托 尼 天哪,他什么時候會開始說這尊塑像也是他的呢?但說他那雙手一無是處也沒有用。真是全都拿去也不嫌多。
布蘭奇 他拿去的方式就是剝奪你的所有權(quán)。
托 尼 不錯,而且他這還僅僅是開始。我明白你剛才那番話了。一名藝術(shù)家需要被公眾接受,公眾越多越好。但他會因公眾的誤解而感到憤激。他得強忍住不要向公眾表露他的怨憤。我會相信你這番話。我想我會的。
布蘭奇 這是你的話。既然你明白這點就好了,不是嗎?(她試圖止住他不安地走動)
托 尼 天哪,我不知道。(他抬起一條彎曲的胳膊,仿佛示意什么似的)
布蘭奇 托尼,你想說什么?
托 尼 我正在經(jīng)歷變化。(他猛然從她身邊跑開。沒燃火炬的時候,煤氣燈光中他倆的身影模糊不清)
布蘭奇 關(guān)于我?不!
托 尼 這就像蛇蛻皮——或像狼人重新變成人。(他打了個趔趄,單腿跪下)
布蘭奇 托尼!
托 尼 我什么地方痛得厲害。
布蘭奇 我愛你,托尼。
托 尼 這世上沒人能像我這樣意識到對我的愛。
布蘭奇 托尼,你讓我感到害怕。(她一邊說一邊移到他與門之間)你干嗎帶我來這兒?
托 尼 我不會把你怎么樣的。
布蘭奇 托尼,振作起來。我要使你振作……
托 尼 我在這兒還有什么沒做的呢——除了在這兒殺掉你——或是讓你看著我自殺——一切都過去了。我將不再會孤獨。我被永遠剝奪了。我已變得平庸。我的與眾不同將不會再來煩擾我。只是對我的作品(他幾乎是哭著說)得有人找到適當?shù)脑捳f——找到適當?shù)氖伦觥乙欤蝗晃覜]法再忍受這種焦慮。不過剛才太可怕了。
布蘭奇 剛才你哪兒痛?
托 尼 不是心痛——肯定不是。也不是頭痛(他摸了摸頭)我不知痛處在哪里,也許在這條胳膊。
布蘭奇 我剛才對你說錯什么話了?
托 尼 我不知道。
布蘭奇 但現(xiàn)在好點了嗎?
托 尼 我想是的。那是一種狂怒——一種無以復加的狂怒。剛才我拿你出氣了嗎?(她回到他身邊,他站起來并讓她擁抱,不過他兩眼盯著那尊塑像,不愿完全轉(zhuǎn)過身來)那不是沖你來的。
布蘭奇 這我知道。
托 尼 (沉默好一陣之后)我覺得它還沒完全平息。
布蘭奇 你覺得它很可怕?
托 尼 我只想讓你明白這點,布蘭奇。
布蘭奇 好啦,好啦。(他猛地離開她去點又一支火炬)親愛的,依我看你只好放棄這尊塑像,但拿定主意不讓這種事再發(fā)生。以后你創(chuàng)作的每一件作品我們都留給自己。誰都不能碰一碰,誰也不能說三道四。
托 尼 告訴你吧,這我不能容忍。如果這尊塑像不得不被毀掉,至少我可以在坎貝爾之前自己動手,難道不是?
布蘭奇 可我還以為我們曾斷定那不是坎貝爾。
托 尼 不,我們沒有斷定,是吧?
布蘭奇 我認為斷定了。托尼,等一等。
托 尼 等你一拐過那墻角,我就是一名整形大師。讓我們把這兒弄得更亮些。(他點燃又一支紙火炬)你拿著。舉高點。我就是那個替美容香皂美容手術(shù)做廣告的人。我會修整招風耳和朝天鼻。免費咨詢。我該把她弄成啥模樣。快告訴我,趁我還沒做出什么會使我懊悔的事情。我要不要給她加點風味,就像你們作家給名詞加形容詞一樣?我給她加點愛爾蘭風味好嗎,就像喬治·穆爾的朋友們替他的散文加上那種風味一樣?
布蘭奇 別說了,托尼,你這個外國佬。
托 尼 她父母都是愛爾蘭人,所以她也是愛爾蘭人。
布蘭奇 你已經(jīng)做到這點了。你已經(jīng)做到了。
托 尼 你的口氣就好像我沒能在一天內(nèi)重建耶路撒冷掙下一天的工錢似的。天下沒有不能修復的東西。(她扔掉快燃盡的火炬)當心你的裙子。再點上一支。(他點燃一支遞給她)拿著,等我把這事干完。我就是那個為使女兒不被君王強暴而把她殺死的羅馬父親。(他從口袋里掏出煙斗插進那尊塑像的嘴里,然后猛地打掉布蘭奇手中的火炬)來,快走!(他倆朝門外沖去,但托尼又轉(zhuǎn)回來熄掉煤氣燈。布蘭奇跌跌撞撞地下樓梯,她鞋跟叩擊臺階的聲音伴隨著她的尖叫聲。出去關(guān)上門后,托尼又再次沖進屋里撲向那尊塑像,觀眾可聽見濕黏土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他大喊一聲)謀殺。(然后開始往外跑,但在門邊又氣喘吁吁地轉(zhuǎn)過身來,好像還會有更多的攻擊和破壞似的)
劇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