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弗羅斯特文集(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美)弗羅斯特
- 3478字
- 2025-03-04 17:57:35
譯者序
看到或聽到弗羅斯特(Robert Lee Frost,1874—1963)這個名字,許多中國讀者都會想到那個把日常語言寫進詩篇的美國詩人,不少讀者還會想到《牧場》《補墻》《未走之路》《摘蘋果之后》和《雪夜林邊停歇》這些在中學語文或大學文學課本中讀過的詩篇。的確,自他39歲那年出版第一本詩集《少年的心愿》(1913)至今,在他生前身后的整整110年間,弗羅斯特一直都被人稱為“新英格蘭的田園詩人”,更被評論家們譽為“20世紀美國最優秀的詩人”、“美國詩人中最純粹的詩人”、“美國最受愛戴的嚴肅詩人”和“美國詩歌新時代的領袖”。毋庸置疑,弗羅斯特是20世紀美國最有影響的一位詩人,也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具民族性的詩人。他的詩在美國可謂家喻戶曉,就像中國學童能隨口背誦“床前明月光”一樣,美國學生也能張口就背“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金色的樹林中有兩條岔路)。弗羅斯特的詩歌承襲了傳統詩歌的形式,內容則大多是新英格蘭的自然景物和風土人情,但其中融入了他對宇宙人生的思考。他的詩語言樸實,節奏明快,意象鮮明,言近旨遠,讀來既是一種享受,又會讓人從中受到啟迪。
弗羅斯特自幼就喜歡文學,在念中學時就在學刊上發表過詩作,但他卻是一位大器晚成的詩人。他的人生經歷非常豐富,12歲時在鞋店干過活,15歲時在農場幫過工,17歲時到一家毛紡廠當工人,20歲時開始當小學教師,21歲時為兩家地方報社當記者,23歲時考入哈佛大學(研修德語、拉丁語、希臘語、哲學和英語寫作等課程),25歲時因妻子臨產和母親生病而離開哈佛并開始在祖父的資助下經營農場,32歲時開始在中學當兼職教師,37歲時受聘到州立師范學校任教,38歲時決心全身心投入創作并攜家人到英國僑居。他41歲那年載譽返回美國后,先后在新罕布什爾州和佛蒙特州買下農場定居。雖然他經常外出演講并擔任過數所大學的“駐校詩人”和“文學顧問”,但他更多的時候是居住在鄉村環境。他熱愛鄉村的生活,熱愛身邊那些勤勞而平凡的人。他的詩著意描寫日常生活,描寫日常生活中的人和物,抒發對人和大自然的熱愛。因此,他的抒情詩讀起來給人一種清新流暢、樸素自然的感覺,而讀他的獨白詩和對話詩,則會讓讀者恍若置身于英格蘭鄉野,聽一位睿智的新英格蘭農夫聊天。
弗羅斯特一共出版了11本詩集,按年代順序依次是《少年的心愿》(1913)、《波士頓以北》(1914)、《山間低地》(1916)、《新罕布什爾》(1923)、《西流的小河》(1928)、《山外有山》(1936)、《見證樹》(1942)《理性假面劇》(1945)、《絨毛繡線菊》(1947)、《仁慈假面劇》(1947)和《在林間空地》(1962)。加上散見于報刊、選集和朋友書信中的篇什,弗羅斯特一生寫了長長短短共437首詩,計16033行。
除詩歌之外,弗羅斯特還寫有若干小說、戲劇、隨筆和大量講演稿和書信,閱讀這些散文體作品,有助于我們更全面地了解這位詩人,尤其是了解他的詩歌理念、藝術追求和政治傾向。弗羅斯特認為“詩永遠都是語言的新生,詩就是那種使我們永不疲憊的東西,詩就是那種使世界永不衰老的東西”(《致羅伯特·P. T.科芬》);“一首詩就是在心有所悟之瞬間被抓住的一縷思緒”(《詩與學校》);“詩是包含著一種思想的激情”(《始終如一的信念》);“一首完美的詩應該是激情在其中找到了思想、思想在其中找到了言詞的詩”(《幾條定義》);“英語詩歌實際上只有兩種格律,即嚴謹的抑揚格和不嚴謹的抑揚格”(《詩運動的軌跡》);“如果沒有多年的格律詩功夫,自由詩會自由得一無是處”(《關于詩藝的對話》)。弗羅斯特還認為“音調是詩中最富有變化的部分,同時也是最重要的部分。沒有音調,語言便會失去活力,詩也會失去生命”(《致錫德尼·考克斯》);“我們必須沖破禁錮,到我們的日常用語中去搜尋尚未被寫進書中的聲調”(《致威廉·布雷斯韋特》)。他說:“世間有兩種現實主義者,一種拿出的土豆總是粘滿了泥,以說明其土豆是真的,可另一種則要把土豆弄干凈才感到滿意。我傾向于第二種現實主義者。在我看來,藝術要為生活做的事就是凈化生活,揭示生活”(《幾條定義》)。他還說“每首詩在其本質上都是一個新的隱喻”(《始終如一的信念》);“詩歌教育就是隱喻教育……詩始于普通的隱喻、巧妙的隱喻和‘高雅’的隱喻,適于我們所擁有的最深刻的思想。詩為以此述彼提供了一條可行之路……詩人喜歡話里有話,指東說西”(《詩歌教育》);“詩自有其運動軌跡。它始于歡欣,終于智慧”(《詩運動的軌跡》)。
若知道詩人關于“聲調”“音調”和“日常語言”的見解,讀者就不難理解他為何寫出了那么多膾炙人口的對話詩和獨白詩(如《雇工之死》《家庭墓地》《新罕布什爾》等),就不難理解為何讀他的獨白詩和對話詩會像聽一位睿智的新英格蘭農民聊天。
若了解他關于“以此述彼”“指東說西”的追求,讀者就更容易領悟他詩中那些隱喻或象征,如《補墻》中那堵總要倒塌的墻表現了詩人欲消除人與人之間隔閡的愿望,《未走之路》道出了詩人對人生道路選擇的態度,《白樺樹》暗示了人總想逃避現實但終究要回到現實的矛盾,《在闊葉林中》的枯葉新芽意味著人類社會新陳代謝的規律,《摘蘋果之后》中的“睡眠”和《雪夜林邊停歇》中的“安歇”則成了“死亡”的暗示。而正是這種暗示使讀者自然而然地去探索他詩中所描述的難以言狀的微妙關系,去尋找人與自然之間的關聯,去評估一位摘蘋果的人彌留之際的道德價值,去思索一片樹葉、一株小草、一顆星星、一點流螢所包含的人生意義。
人們愛把弗羅斯特稱為“新英格蘭的田園詩人”,弗羅斯特也的確配得上這個稱號,但若因此就以為他詩中只有新英格蘭,他的詩都是田園牧歌,那就失之偏頗了。其實,弗羅斯特不僅寫抒情詩、敘事詩,也寫了不少針砭時弊的政治諷刺詩,諸如《復仇的人民》《平衡者》《致一位思想家》《路邊小店》《培育土壤:一首政治田園詩》等等。詩人的政治傾向衍生于他對人性中善與惡的認識,他認為善性和惡性是與生俱來的,就像男性和女性、雄性和雌性,甚至民主黨和共和黨一樣互為依存(參閱《人類的未來》)。他曾在接受采訪時隨口吟道:“因善惡互相襯托形成對比/它們才天長地久永遠延續”(《〈巴黎評論〉采訪錄》),他還在《尷尬境地》一詩中寫道:“雖說人世間有惡這種東西,/我卻從不因此悲哀或歡喜。我知道惡不得不存在于人間,/因為人世間應該永遠有善。而正是憑著兩者互相對比/善與惡才這樣久久地延續。”但弗羅斯特所擔心的是:“要是人類不當心,人類個體天生的惡性就有可能衍變成社會、經濟和政治領域系統化的惡性。”1反對人類個體天生的惡性衍變成人類社會系統化的惡性,這也許就是弗羅斯特的政治傾向。
他曾當眾宣稱:“我的許多詩里都有政治,就像剛才我朗讀的那首2,充滿了政治意味……要知道,我是故意使它有政治傾向,使它有更多的政治傾向(《談鋪張——一次演講》)。”他曾回憶說:“我對舊金山最早的一段記憶充滿了政治色彩……那時我們是民主黨人,而且是很狂熱的一類(《一個詩人的童年》)。”在談及羅斯福總統推行的“新政”時,弗羅斯特曾宣稱“實際上我的確不擁護新政”(《〈巴黎評論〉采訪錄》),而他的《在富人的賭場》《平衡者》《不徹底的革命》等詩都是在諷刺羅斯福總統的新政。
由此可見,了解弗羅斯特的政治傾向和政治主張,有助于我們讀懂他寫的一些政治諷刺詩,而這部《弗羅斯特文集》中的許多篇什都可謂他那些諷刺詩的注疏。例如讀他那首僅有兩行的《生命周期》:“那老狗只回頭狂吠而懶得起身,/我還記得它是小狗時很有精神。”一般讀者都能讀出這兩行詩是在以狗喻人(以此述彼,指東說西),但多半都會以為詩人是在觸景生情,發“人生苦短”之感慨。但若是你讀到“讓我們以白宮那位總統為例,要探究他意向之實現,我們可能得退回他還是個腳跟不穩的年輕政治家的時候……我們(今天)關心并擔心的是:他的工作是在履行諾言還是在逢場作戲”(《始終如一的信念》),你也許就會恍然大悟。
本書收錄弗羅斯特的散文體作品91篇,其中除3出戲劇、2篇發表在《勞倫斯中學校刊》的散文、4篇發表在《農場家禽報》上的小說,以及3則為女兒萊斯里寫的童話之外,其余篇什(隨筆、講稿、序言、對其他作家的評述和公開聲明)多半都與詩人的創作直接相關,從他大量書信中選入本書的書信更是主要論及詩歌本身和詩歌創作。因此,讀讀這部《弗羅斯特文集》,可有助于我們了解弗羅斯特的文學追求、詩歌理念和政治傾向,從而更加全面地了解這位詩人,更加深刻地理解和欣賞他的詩歌。
曹明倫
2022年10月于成都公行道
1 Potter, James L. Robert Frost Handbook. University Park: Pennsylvania State UP, 1980, p.118.
2 指收入《在林間空地》(In the Clearing, 1962)中的《當非你莫屬且形勢需要時,你要想不當國王真是太難》(How Hard It Is to Keep from Being King When It’s in You and in Situation)一詩,該詩共280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