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國巴陵會館藏文獻中的中國敘事
- 陳悅
- 6092字
- 2025-03-04 18:03:00
第三節 德國傳教士與德國巴陵會研究現狀述略
縱觀學界有關西方來華傳教士的研究成果,德國來華傳教士較英美傳教團體而言,不論從研究數量、研究對象,抑或研究進路上,均存有相當的研究空間。國內有關德國傳教士的研究內容和方向主要圍繞衛禮賢(Richard Wilhelm)、花之安、郭實臘(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等較知名的德國新教傳教士生平及其在華傳教活動、漢學著述、傳教方式,對中國文化、宗教信仰及經典古籍的譯介、闡釋與傳播。有關德國來華傳教士生平、著述及在其華主要傳教活動的代表性研究成果有:陶飛亞和劉天路合著的《基督教會與近代山東社會》16,概述了近代山東傳教區的西方新教傳教差會及其布道活動,以及對山東近代醫療、教育事業的影響與貢獻;該論著的第八章圍繞來華新教傳教士筆下的中國觀展開,德國傳教士涉及花之安和衛禮賢,不包含巴陵會傳教士,揭露傳教士雖在主觀上力圖客觀地介紹中國,但不能完全超越無意識的宗教與文化偏見,因而不可避免地存在諸多誤解和歪曲。顧長聲《從馬禮遜到司徒雷登——來華新教傳教士評傳》17專辟兩章簡要概述郭實臘和花之安的生平及其在華傳教與文化活動。研究論文包括:楊武能《衛禮賢——偉大的“德意志中國人”》18、孫立新《從中西文化關系角度看19世紀德國新教的中國傳教》19,以及嚴匡禧《近代外國傳教士對中國的影響——以花之安和〈自西徂東〉一書為中心》20 等。
從西方現代性角度,研究德國傳教士對中國近代社會醫學、教育及中西文化交流的影響與促進,以及對中國儒釋道、中國典籍的解讀與譯介相關研究成果有:鄭天星《傳教士與中學西漸——以德國漢學家衛禮賢為中心》21、孫立新《衛禮賢論東西方文化》22、郭衛東《論中國近代特殊教育的發端》23、孫立峰《論花之安的教育觀和宗教文化觀》24、李雪濤《孔子的世界性意義——衛禮賢對孔子的闡釋及其對我們今天的啟示》25、方維規《兩個人和兩本書——榮格、衛禮賢與兩部中國典籍》26,及李海軍與范武邱合著《郭實臘對〈紅樓夢〉的誤讀——論〈紅樓夢〉在英語世界的首次譯介》27 等。
中國學界研究德國傳教士筆下的中國觀及其中國研究的成果同樣重點圍繞郭實臘、衛禮賢和花之安等傳教士漢學家。相關研究結果包括:劉天路撰寫的《德國傳教士尉禮賢的中國觀》28 探討分析了衛禮賢針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性格發表的“具有高度思辨性”的論點;孫立新的《評德國新教傳教士花之安的中國研究》29論述了花之安對中國人生活和思想的看法,認為花之安的中國書寫只是以傳教為目的,缺乏“中西文化交流的自覺意識”;另有張翰軼的碩士論文《德國新教傳教士郭實臘的中國觀及其傳教策略》30 概述郭實臘對中國的語言、宗教、醫學、城市與中國人的看法,并對郭實臘眼中的中國觀加以勾勒。
綜之,囿于文獻查閱的困難或語言的限制,國內的研究對象較多圍繞若干較具知名度的德國傳教士漢學家。雖然以上研究成果并不涉及巴陵會傳教士,但同時代來華的德國新教傳教文本之間存在一定關聯,時常彼此借鑒,學界現有的研究視角為本書提供了諸多參考和啟發。
德國學界對本國至華傳教士的相關研究圍繞德國在華傳教史、傳教與帝國殖民主義之間的關聯,如霍斯特·格林德爾《基督教傳教與德國帝國主義——德國殖民期間(1884—1914)的中非政治關系史》31 一書及其論文《自由派傳教士在原德國“租界”膠州(中國)的傳教活動》32,漢斯·馬丁·欣茨與克里斯托弗·林德合著《青島——中國殖民史中的一章(1897—1914)》33等;或圍繞德國傳教士生平,通過考察來華傳教士生前往來信件、報告、工作記錄等,以類似傳記的形式概述其在華傳教活動與傳教貢獻,研究成果如赫爾曼·施呂特撰寫的《在華傳教士郭實臘與他的故鄉基礎——關于郭實臘傳教興趣與其作為傳教開創者的研究》34、保爾·克蘭茨《花之安——基督教信仰代言人》35、施特凡·普爾《薛田資(1869—1928)——帝制與民國時期的來華傳教士》36,以及威廉·施拉特《巴色會傳教士黎力基生平傳記》37 等;圍繞德國傳教士衛禮賢作為中德、中西方文化傳播者及其漢學貢獻的相關研究成果包括張君勱《世界公民衛禮賢》38、克勞斯·赫爾施《衛禮賢——兩個世界的信使》39、所羅門尼·威廉《衛禮賢——中歐精神信使》40,以及孫立新《從傳教士到漢學家——花之安及其中國文化研究》41 等。
有關德國新教來華傳教士筆下中國觀的研究成果包括德國漢學家傅吾康(Wolfgang Franke)的《中國與西方》42 一書,該著作詳細論述了16至20世紀中國與歐洲的相遇與接觸,以歐洲來華傳教士為主要考察群體,爬梳從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入華傳教到鴉片戰爭以后新教傳教士的教務活動,以及中國民眾做出的相應反應。值得一提的是,作為一名西方漢學家,傅吾康擺脫了西方著述者慣常潛隱于文字背后的西方中心主義話語系統,批判西方對中國施予的宗教與文化霸權,以客觀的筆觸勾勒出歷史上中歐兩方的關系流變,試圖以西方人的角度為遭遇歪曲與丑化的中國形象正名。該著作雖未專注于德國來華傳教團體,但對于理解和把握西方來華傳教士與中國之間復雜的變動關系頗有啟發。此外,德國學者瓦爾特·德默爾的著作《作為在華外國人——早期歐洲游記鏡像中的中華帝國》43 將16至18世紀整個歐洲的旅華游記作為研究文本,通過考察歐洲來華傳教士、商人和外交官的在華經歷,揭示身處不同職業的書寫者對中國的感知亦不盡相同。該著述對德國在華傳教士旅華記述的探討較為有限,未涉及巴陵會傳教士。
德國漢學家羅梅君與余德美于1990年合作編撰出版的論文集《異域與現實——17世紀至今游記中的中國》44 以時間為軸,論述從17、18世紀至今德國及歐洲旅華記述中的中國形象嬗變,文本作者涉及來華商人、外交官、記者、探險家、環球旅行者和傳教士。涉及傳教士中國敘事的論文共兩篇,其中一篇為哈拉爾德·布羅伊納和羅梅君共同撰寫的《“以更開化的名義!”——1897—1914年殖民地時期》45,該文共6小節,在“作為旅行目的地的東亞與殖民地”和“冒險與日常”兩節中可見德國來華傳教士旅華報告的相關論述。文章首先論述德國來華外交官、旅行家海司(Ernst v. Hesse-Wartegg)等人對德占青島時期的報道與記錄,闡釋巴陵會傳教士和士謙在其日記與《離開青島占領區》中對德軍戰役失敗進行的文學性書寫。在“冒險與日常”一節,長期旅居中國的德國傳教士描摹中國農村生活的生動敘事被作者納入民俗學研究范疇。作者認為,傳教士作為唯一直接接觸中國鄉民的來華群體,其筆下的中國敘事更傾向于直觀展現日常生活中面臨的“負面”與“困境”,故而較為一致地呈現出否定趨向。書寫者試圖充當“文明傳播者”的角色,文化相對主義在這一時期的旅華報告中難覓蹤跡,中國敘事始終困囿于當時盛行于歐洲的“黃禍”言論,并未沖破西方人的“文化優越性”視角,如呼吁修正過去“過于正面的中國觀”。旅居中國多年的巴陵會傳教士來施那(Friedrich Wilhelm Leuschner)的妻子在作品中依舊將中國塑造為“巴別塔”和“平靜而善意的外表下始終潛伏著猛蛇”的“敵國”。另一篇涉及傳教士中國敘事的論文為《脫掉面具的中國——二三十年代德國學者、記者及傳教士對中國的探索》46,作者羅梅君在“服侍主”(Im Dienste des Meisters)一節簡要論述早期新教傳教協會的幾位代表人物,包括柏林同善會神學家兼傳教學家約翰尼斯·韋特(Johannes Witte)、巴色會傳教學家藹謙和(Wilhelm Oehler)及烏珀塔爾盟會(Wuppertaler Allianzmission)傳教事務負責人庫特·齊默爾曼(Kurt Zimmermann)的旅華游記作品,并未涉及巴陵會傳教士及其作品。這些作品除述及傳教工作外,還論及中國哲學和宗教。作者認為,這些具有一定學術背景的傳教學專業人士,一方面將中國視為“等待耕耘并收獲果實的大地”,將自身視作中國宗教、醫學、教育及文明領域的“拯救者”,雖可忍受“日常生活中的困境”和“旅行中的不幸”,但無法接納中國的習俗和迷信,將其視為“宗教生活的退化”和“宣教路上的阻礙”,其游記文本旨在傳達特定的中國信息,以期獲得更加有益的政治、經濟和傳教支持。以上兩篇論文提出了德國新教傳教士群體中國書寫的負面敘事傾向,但均未細致探究德國來華傳教士所著游記的詳細內容,其中涉及巴陵會傳教士的文本數量相對有限,論述亦較為寬泛。
目前國內關于德國巴陵會傳教士的研究大多將巴陵會歸于德國新教來華傳教士范疇,主要通過整理和爬梳傳教士文本來回顧和闡釋相關歷史現象和問題,有關巴陵會及其所屬傳教士的獨立研究成果較為有限。孫立新撰寫的《德國新教傳教士論義和團運動爆發的原因》47 一文簡要概括巴陵會在華傳教情況,援引巴陵會傳教士盧威廉(Wilhelm Lutschewitz)、和士謙對中國義和團運動的看法和詮釋方式,揭示傳教士與西方政治霸權的合謀關系及其欲將義和團爆發的原因歸咎于中國人的話語傾向。田齡、王忠春合著的《德國占領青島時期的文化政策及其實施》48 論及德占青島期間,巴陵會作為青島當地“勢力最大的教學組織”是如何被利用為德國的文化政策服務的。胡凱和張斐合作發表的論文《試析19世紀來華德意志人的中國祖先崇拜書寫》49 征引19世紀新教傳教士、外交官、銀行家等不同職業的來華西人對中國祖先崇拜的載述,揭示其受西方文明優越論的影響,對中國祖先崇拜的書寫是當時中西文化權力關系的映射,是“他們在‘認知中國’的掩飾下建構與支配中國的嘗試”。李馨的碩士論文《來華傳教士和世謙在1884年至1914年期間對中國的考察》50 主要考察巴陵會傳教士和士謙的《龍旗之下與十字架標志》和《紫禁城》兩部作品,結合和士謙生平及在華傳教經歷,分析和氏對中國宗教禮俗及義和團運動的看法,論證分析和士謙雖長期旅居中國,但仍然無法沖破西方中心主義與傳教士身份的閾限。李樂曾撰寫的《近代在中國的德國基督教傳教團》51 以近代德國來華基督教傳教團為整體,對比分析同時代德國天主教傳教團體的在華傳教活動,闡釋各自活動特點與原因,探討德國傳教團在自覺或不自覺充當德國對華政治工具的同時對中德關系與文化交流的作用及影響。
德國學界,赫爾穆特·萊曼的論著《巴陵會150年傳教史》52簡要概括巴陵會在華傳教的開端、在辛亥革命中遭遇重創以及之后的重建工作。類似的研究專著又如傳教學家尤利烏斯·里希特的大部頭著作《巴陵會史1824—1924》53 在一單獨章節中翔實介紹巴陵會在中國廣東地區和山東膠州兩地傳教的前續、背景和主要傳教工作。該著作與萊曼論著的不同之處在于額外加入差會傳教監督員儲秘(Sauberzweig-Schmidt)和差會總負責人西格弗里德·克納克(Siegfried Knak)的兩次中國訪察,有關差會在華傳教史的介紹較萊著更為翔實清晰。
此外,米爾漾·弗賴塔格撰寫的《中國的女性傳教:女傳教士的跨文化與教育意義研究——基于1900至1930年的報告》54 一書著眼于德國新教來華女傳教士群體,探討影響女傳教士中國文化感知的主要因素,揭示女傳教士在其傳教報告中傳達的教育意義及傳教報告對德國讀者產生的影響。作者開篇梳理了德國女性傳教和新教在華傳教歷史,主體部分著重分析15部德國新教女傳教士在1900至1930年間撰寫的中國報道,文本涉及巴陵會傳教士妻子洛蒂·科爾斯(Lotti Kohls)和瑪麗·肖爾茨(Marie Scholz),科爾斯同時也是一位作家,著作所揭示的女傳教士在華遭遇的跨文化交際困境是其筆下中國敘事呈現出“負面”鏡像的主要原因,同時也因負面敘事符合西方對東方“異教徒”的典型設想。該書研究視角及方法較為新穎,為本書女傳教士作者的文本剖析提供了思路。
埃林·馮·蒙德撰寫的《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德國新教在華傳教的若干看法》55 著重論述西方對德國新教在華傳教事業和傳教士群體的幾類觀點,論述了傳教士群體的社會身份及其因宗教狂熱而遭遇本國民眾的嘲弄和拒斥,諸如商人、外交官、新聞記者等其他在華非傳教團體也呈現出“明顯的反傳教傾向”56,言明傳教士群體的尷尬處境和亟待通過傳教打開局面、改善社會角色的迫切性。作者深入探討西方人眼中影響傳教士負面中國書寫的多重緣由:政治因素、傳教士個人書寫傾向,以及被西方社會意識形態放大的中國人的仇外與敵對心態,直言新教對華傳教不啻一種夾帶政治經濟入侵的宗教侵略。該論文未摘引具體傳教士文本加以闡述,但呈現了部分西方讀者的審讀視角與思考。
中國學者孫立新的德文專著《19世紀德國新教傳教士的中國觀——關于文化間接觸和感知問題的一項個案研究》57 首先概括了19世紀以前西方的中國觀,從歐洲人最早的中國認知到由耶穌會士傳遞的中國文化,以及西方感知中國的“范式轉向”。作者隨后梳理了19世紀德國新教在華傳教歷史,從新教跨洋傳教的興起到中國民眾的反傳教抗爭,并對德國新教傳教士在華傳教區和傳教活動加以介紹。孫著選取德國四個傳教協會(巴色會、禮賢會、巴陵會、同善會)中較具代表性的來華傳教士撰寫的長篇旅華報告作為主要研究文本,對中國歷史、語言、文學、宗教、教育、醫療、政治、經濟和社會民生幾個方面進行總結和分析,揭示19世紀德國新教傳教士的思維方式帶有典型的種族中心主義特征與精神文明優越感。孫著發表時間較早,為學界對于德國新教傳教士中國敘事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借鑒。
莉迪婭·格貝爾的專著《和士謙“異教的行為”與衛禮賢“崇高的中國”——德國膠州租借地德國新教傳教士的報告1898—1914》58 比較研究了德國巴陵會和同善會來華傳教士在德占青島期間撰寫的中國報道,著重對比來自兩個傳教差會的和士謙和衛禮賢各自筆下的中國圖景,文本涉及傳教差會官方發表的工作日志、傳教士日記和信稿節選等,按照題材與時間分段論述。作者梳理了兩大傳教會在華傳教的神學背景與殖民主義立場,論述其對傳教士在華教務發展和中國報道的內在影響,詳細回顧了兩大傳教協會在青島的傳教工作,涉及盧威廉、昆祚(Adolf Kunze)、花之安等在華傳教士的生平及中國同工的相關介紹。第四—七章為主體部分,作者選擇性概括了兩個傳教差會在華傳教士的作品及其受眾,將傳教士筆下的中國報道劃分為三個時間段分別論述,以此揭示兩個傳教協會即使在相同的時間、地點傳教和撰寫報告,依然可呈現出不同的中國形貌:兩個傳教協會對待中國精神傳統、社會結構和中國的政治發展等方面都呈現出近乎相同的觀點與態度,但對于中國儒家文化占據主導的社會制度和中國基督徒的看法卻截然不同。該著作內容翔實,結構緊湊,為本書的撰寫帶來一定啟發和補充。
相較而論,孫立新和莉迪婭·格貝爾的專著對德國新教來華傳教士文本中的中國敘事進行了較為翔實的歸納與論述,兩篇成果均文本資料豐富,但因涵蓋的內容涉及多個德國傳教差會,內容龐雜,較難從文本內部的敘事層面深入探討分析。當下,德國新教來華傳教士用德語撰寫的傳教文本研究仍面臨較為尷尬的學術處境:既未被文學研究者納入研究范疇,又未獲宗教研究者的足夠重視。作為典型的傳教文本和流通廣泛的大眾化宗教讀物,德國巴陵會刊行的傳教手冊與其他傳教士旅華著述成為德國讀者,尤其是德國基督徒社群瞭望中國這一東方異域古國的重要窗口,承載宗教傳播與文化交流的雙重功能,不僅在很大程度上構筑了德國人對中國的原初認知,并在此后很長時間內持續發揮著影響,對于考察清末民初的中國歷史文化與社會民俗亦具有潛在價值。考察德國巴陵會圖書館豐富的館藏文獻,有助于我們認識和把握清末民初中國文化傳統在西方的落地與傳衍。在中國同世界的聯系空前密切的當下,回溯近代德國傳教士與中國人對話的歷史語境,分析德國傳教士中國書寫背后的認知符碼,揭示基督教文化影響下德國人認知他者的民族心理與思維范式,有助于推動中德異質文化間的對話與理解,具有現實觀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