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里，蕭炎設想過無數次將納蘭嫣然擊敗，一雪前恥的場景。

可當他站在云嵐山腳下，朝著石階之上不斷攀登之時，卻發現心中的戾氣不知何時竟消退了大半。

幽邃的山林中隱約有著細碎的鳥鳴回響，蕭炎一步步沿著有些濕潤的石階朝上前行，不急不徐。他雙目緊閉，每踏出一步，都會在堅硬的石階上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

師姐、海波東、老師、法犸會長……

一張又一張面孔于蕭炎腦海中閃過，最終定格于納蘭嫣然那張宜喜宜怒的俏臉上。

高傲冷漠的她，古靈精怪的她，彬彬有禮的她……被巖梟所吸引的嬌俏少女展現出了與蕭炎認知中完全不同的形象，讓他一時有些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納蘭嫣然。

不過，也沒有必要分辨。

鏖戰魔獸山脈，獅口奪寶；入慕蘭帝國，得萬獸靈火；闖塔戈爾大沙漠，奪青蓮地心火；參加帝國煉藥師大會，拿下魁首……

一路走來，蕭炎看過萬水千山，也見過人間百態；從街邊的小販手中撿過漏，也曾和加刑天、法犸等帝國強者談笑風生，區區一個納蘭嫣然，已經不足以再撥動他的心弦。

蕭炎的布靴踩過一層又一層的臺階，腳步平緩之中帶著淡淡的灑脫，隨著石階的盡頭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納蘭嫣然身上那一層又一層顯赫的外殼也逐漸被剝去。

云嵐宗宗主？納蘭家的大小姐？年紀輕輕便成為大斗師的加瑪帝國天驕？追逐著天才煉藥師巖梟的青春少女？前往蕭家退婚，踐踏自己和父親尊嚴的刁蠻女人？

當一切身份與標簽從納蘭嫣然身上褪去時，他踏上了石階的盡頭。

身背重尺的少年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見一身月白色裙袍的少女佇立于云霧繚繞的巨大廣場之中，一雙平靜的眼睛正遙遙地盯著他——冷漠，高高在上。

明明一直對納蘭嫣然那女人比之不及，可當她真如此漠然地看向自己時，還是讓蕭炎有些不適應：巖梟當久了，連帶著他本人也有點習慣了納蘭嫣然那熱切而戀慕的注視。

不過，也只是一瞬之間而已。

心如止水的蕭炎腳尖輕提，朝著那巨石鋪就的廣場邁開雙腿——盡管這巨大廣場之中還盤坐著數千人，盡管一道道目光盡皆會于己身，但此時的蕭炎眼中只剩下了面前的那個女人。

一切的恩怨，便于今日了結吧。

“蕭家，蕭炎。”

思及至此，蕭炎緩緩地吐了口氣，抬起頭顱，迎著穿透云嵐的日光，面上無悲無喜：“今日，如約前來。”

“納蘭家，納蘭嫣然。”

納蘭嫣然的腰背挺得筆直，眼中浮現的是三年前那個聲聲泣血，雙目赤紅的不屈少年，少年的身影與眼前平淡穩重的青年逐漸重疊，讓她有些恍惚：當年那個廢物，居然真的回來了……

“那便是蕭家蕭炎？”

廣場外的巨樹之上，前來觀禮的加刑天將雙手揣在袖子之中，神色有些驚奇：“我聽說，那蕭炎不是個不能儲存斗氣的廢物么？”

“問題解決了唄。”海波東一撇嘴，瞄了面色難看的納蘭桀一眼，臉上滿是嘲諷，“嘖嘖，納蘭桀，拉下臉來背婚棄約，失信于人也不愿讓一個沒有斗氣的廢物入納蘭家的門……如今看到這蕭家蕭炎這般風采，心里什么滋味？說出來聽聽？”

一身灰袍的納蘭桀嘴唇微微哆嗦，好半天才緩緩開口：“是我納蘭家對不住他。”

“說點大家不知道的。”木家的木辰同樣陰陽怪氣地開口道，然后就被加刑天瞪了一眼：納蘭桀好歹也是個斗王，要是在三年之約這個節骨眼上被這兩人氣死了，那肯定不好收場。

對于加刑天的注視，木辰滿不在乎地翻了個白眼——這老東西明明也希望納蘭桀早日暴斃，結果卻在這里裝好人……惡心。

“不過，我總覺得……”同樣立于巨樹之上的丹王古河遲疑著開口，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這蕭家蕭炎，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熟悉？”

眾人皆是一愣：蕭炎應該沒見過古河吧？為什么會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

沒等他們細想，廣場之中形勢再變。

盤坐于廣場中的上千云嵐宗弟子同時撤到廣場外圍，給中心的兩人留出了足夠的交手空間。

而下一秒出現的并非云嵐宗宗主云韻，甚至不是任何一位云嵐宗長老，而是……一個銀發的女人？

少女看上去年紀與納蘭嫣然相仿，容貌同樣出眾，一身長裙深紫近黑，與白衣素凈的云嵐宗弟子格格不入。

“是她？”

“是她！”

古河與加刑天、海波東等人皆是嘩然一片，木辰環顧一圈，發現納蘭家的人似乎都還算平靜，似乎已經提前知曉此事……那女人是誰？怎么只有自己不認識？

“那是當年為納蘭嫣然和蕭家蕭炎訂婚的……雷皇藥薇。”見木辰一臉茫然，米特爾·騰山好心地小聲解釋，“同時，她也是前段時間煉藥師大會的冠軍，那位巖梟的師姐。”

“巖梟小子的師姐？”木辰微微一愣，“那她到這里來做什么？”

“兩人婚約因她而起，也該因她而結束……所以，她來主持這次三年之約。”納蘭桀有些嘶啞地開口，聲音顯得有些枯槁，“藥薇是這么跟嫣然說的。”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她為啥有這個資格？云嵐宗就這么賣了她一個面子？”木辰撓頭，“他們那伙人霸道得很，不太像是會讓外人插手此事的樣子。”

“長老院給藥薇發了請帖。”古河開口接話：他是云嵐宗掛名長老，在這方面還是了解一些的，“至于她提出的要求，就更沒什么了……這本就不是什么原則性問題。”

更何況，大長老云棱還說，藥薇與云山宗主乃是生死之交，值得信任……不過，他是怎么知道的？

古河眼睛微微瞇起，沒有再去看藥薇，而是讓目光繼續停留在蕭炎身上。

那種熾烈到極致的力量……讓他心頭那種熟悉的感覺越來越清晰，一個答案正在呼之欲出。

比起場外的幾位旁觀者，作為當事人的蕭炎心中震驚的成分更多一些。

‘師姐？！’蕭炎表情沒什么變化，但心中卻已經炸開了鍋，‘她怎么變成……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她不是說自己只是受邀觀禮么？為什么會出現在場中？

“且看吧。”藥老的話語尾音上翹，顯然也對此事很感興趣，“薇兒顯然是有話要講……她就是這樣的性子，雖然偶爾會有驚人之舉，但最后的結果往往是好的。”

“你便是蕭家蕭炎？”

銀發的少女落在了廣場前的一座石臺上，笑著對蕭炎眨了眨眼，這在外人看來并沒有什么不妥，但蕭炎卻瞬間明白了師姐的意思，于是配合著微微躬身：“正是。”

“當年為你二人指婚的，正是本座。”徐薇緩緩地點了點頭，沒有介紹自己的身份，她雙手背在身后，雖然是老氣橫秋的姿勢，但在她身上卻絲毫沒有違和感，“當年，獅心軍納蘭元帥與蕭家先祖蕭林情同手足，本座感二人情深意重，于是為蕭家與納蘭家后人指婚，若兩家親上加親，日后亦可傳為佳話……”

陳年舊事被徐薇再度拖出來鞭尸，納蘭桀的臉色已經開始往青紫色轉變了。

雖然徐薇沒揪著這一點大書特書，但只要腦子正常一點的人都能琢磨出來不對勁的地方：蕭林死后，蕭家衰落也就罷了，蕭炎一變成廢物，納蘭嫣然就上門退婚……合著蕭林死了后，你納蘭桀連演都不演了是吧？

納蘭桀用膝蓋想都知道，等今日過后，納蘭家必然名聲掃地……至少他納蘭桀肯定要被扣上一頂背信棄義的帽子。

不過，這都是他應得的。

同樣注意到這一點的納蘭嫣然臉色也不太好看，好在徐薇沒有繼續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而是輕描淡寫地將其揭過：“不過，當年之事，如今卻引得兩位年輕后輩反目成仇，乃我之過……既然如此，我自當嘗試補救一番。”

說著，徐薇低頭看向兩人，明知故問道：“二位可愿就此握手言和，修補兩家關系？”

“三年之約已定。”

沒等納蘭嫣然開口，蕭炎便平靜地表示了反對，他抬起手，握住了背后的玄重尺：“今日，該做個了結了。”

“的確，今日……”納蘭嫣然緩緩拔出腰間長劍，眉眼之間滿是與蕭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肅殺，“便將過往恩怨，一并算清。”

“好吧。”見狀，徐薇很是無辜地攤了攤手，完全沒有斗皇強者的架子，“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多廢話了……三，二，一，開始！”

啪地一聲，她打了個響指。

不場外的觀眾們都被徐薇這極為突兀的倒計時弄得一愣，但蕭炎沒有，納蘭嫣然也沒有！

在打響指的一瞬間，蕭炎雙腿驟然發力，朝著遠處的納蘭嫣然疾馳而去，手中玄重尺劃過地面，帶出一條長長的火花！

另一邊，納蘭嫣然手中長劍一抖，化作一道輕靈飄逸的影子，與蕭炎交錯而過！

徐薇宣判開始的時機看似倉促，卻與兩人那相互牽引著的氣機相契合！

金色的斗氣與淡青色的斗氣驟然碰撞，恰似針尖對麥芒，標志著這場三年之約的正式開啟！

“現在的焚訣因為只吞噬了萬獸靈火，在斗氣強度和續航方面都是要略遜納蘭嫣然一籌吧？”望著下方激烈交鋒的兩人，徐薇嘴角一翹，“不過……要是就這么輸掉的話，他也不配叫蕭炎了。”

盡管蕭炎和納蘭嫣然的交手很吸引人，但現在對徐薇來說，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或者說，更讓她感興趣的事情要去做。

腳尖輕點石臺，徐薇的身影逐漸淡化消失，引得一旁的云嵐宗大長老云棱一陣側目，心中有些不滿：“嘖，我就知道這女人只是要個面子罷了……嫣然和那小子剛交手她就離開，顯然是根本不關心結果，只是借這個名頭鞏固自己的聲名罷了，最后維護規則，裁定勝負、保護嫣然的活計還得我來做……”

“云宗主這是如何了？”

廣場另一側，同樣茂密的巨樹頂端，有著衣擺擦過樹葉的聲響。

黑衣白發的女人浮現在了白衣黑發的女人身邊，衣袂翻飛間，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徐薇遠遠地望著沐浴在赤金色斗氣之中的蕭炎，又笑瞇瞇地轉頭看向身邊的云韻：“三年之約……好歹也算是納蘭嫣然的終身大事，云宗主不下去看看么？”

“而且，昨日不是都商量好了么？我們倆一起主持，怎么事到如今，云宗主又推脫說身體不適，不能上場？”似乎是沒有注意到云韻那復雜的臉色，徐薇自顧自地抱怨道，“只有我自己的話，搞得我像是你們云嵐宗的人一樣啊……你總不該是還在記恨當日我搶古河異火那件事吧？砍了我一劍還沒消氣？”

“不，我沒事。”云韻緩緩地閉上眼又睜開，如此反復幾次，這才穩定下震動的心緒，“叫藥薇前輩見笑了。”

怎么會是他？

怎么會是他！

藥巖……居然就是蕭炎？！

過往相處的種種在她的腦海中翻涌膨脹：山洞中的旖旎，烤糊的烤魚，還有……

心亂如麻的云韻雙手緊緊地捏在一起，這一刻，明明她看上去比徐薇還大上不少，但卻比徐薇更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呵呵，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少女懷春……’徐薇彈了兩下手指，觀察著云韻的表情，心中一陣滿足。

實力不得寸進，又沒有足夠有趣的娛樂方式……在推進劇情，悄行布局之余，欣賞別人尷尬、后悔的模樣已經是徐薇為數不多的愛好了。

“云宗主，不知道……你更看好哪一位呢？”徐薇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隨后又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哎呀，是我犯蠢了，云宗主想必定然是站在嫣然那邊的吧？”

徐薇沒有給云韻留下回答問題的余地，她也不需要云韻的回答。

她只需要云韻在心中自己思考這個問題，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