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相公，你可愿娶我？”

李新月道出此言時，神色平靜如水。

瞧見陸寒噴出一大口茶水，她也只微微蹙眉，遞過去一張手帕。

仿佛與他人共結連理這等關乎終身的大事，在她心中不過如日常飲水般平常自然。

但那雙隱隱顫抖的手，還是出賣了她心中某些真實的情緒。

小丫鬟倚月嘴里塞著半塊綠豆糕，震驚之下，一時忘了去嚼，只把那嘴巴張得大大的。

倚月左看看，右瞧瞧，終究是把頭低了下來。

便是天大的八卦，也終究未能阻擋她將那半塊綠豆糕咽下。

......

三月的春風，輕柔且溫婉，繞過亭臺樓榭，拂過青磚黛瓦，透過雕花窗棱，落在房中。

風稍大了些，將書桌上那些未及整好的書冊輕輕掀開。

在書頁沙沙的摩挲聲里，陸寒逐漸鎮定下來，緩緩開口說道：“是因為郭北林家那位二公子？”

李新月微微一怔，隨后輕點螓首，坦然說道：“陸小相公當真目光如炬，洞察秋毫?！?

“郭北林家雖是書香門第，但郭北縣內誰人不知，這林二公子最是貪戀勾欄瓦舍、放蕩不羈?！?

陸寒輕輕點頭。

這林莫名身為世家儒生，自是一派風流倜儻、瀟灑自如之態，聽聞他于樂藝一道頗有天賦，詞賦亦是上乘，平日里與桂水樓花坊的那些花魁往來頻繁，關系密切。

而且，從碧海齋那夜遇到的猴臉小孩言語中可知，這林二公子與郭北縣名角“小月娘”似乎也有著不清不楚的關系。

只是...這恐怕并非這位冰雪聰明的李家小姐，今日說出這般荒唐言語的根本緣由。

若欲逃避這樁婚事，依她往昔的手段，大可以裝病推脫，此事便能再度不了了之。

然而，李新月此番竟將擋箭牌放到了陸寒身上，可見這結親之事，已然刻不容緩。

忽地，陸寒心中一動，輕聲問道：“李姑娘，冒昧問一句，李老爺的身體是否...”

話尚未問完，陸寒便從李新月黯淡的神色中猜到了真相。

李老爺身患沉疴，時日已久。

許是昔年走南闖北、風里雨里落下的病根，這些年來，雖遍訪名醫，悉心調治，但李老爺的身體還是每況愈下，日漸衰弱。

這本是郭北縣眾人皆知的事情。

只是從今日跡象來看，李老爺的身體恐怕難以支撐太久了。

若非如此...又何至于愛女大病初愈，便迫不及待給她尋個良配。

李新月伸出如玉般的手指，輕輕合上翻飛的書頁，望向陸寒，神色平靜地說道：“我爹想要我成家...盡快成家?！?

陸寒問道：“然后繼承李家的家業？”

李新月遲疑片刻，微微點頭：“我爹不愿將家業留給我二伯，他往昔常言二叔性情怯懦，我那堂弟更是紈绔不堪，日后必定守不住李家莊?！?

“而且...睿謙哥哥不在了，”說到此處，李新月的神色愈發黯然。

聞聽此言，陸寒心中頓時明悟。

想必在李老爺心中，最適合接手這偌大基業的，便是一直悉心栽培的李睿謙。

只可惜，他誤入魔宗歧途，如今便只剩下李新月孤身一人。

但李新月一介長年苦讀、未經世事的弱女子，想要繼承這龐大的李家莊，談何容易。

因此，尋覓一個強大的外援作為臂助，便顯得極為必要且合理了。

而累世昌盛的郭北林家，無疑是一個看似明智的選擇。

只可惜...李新月不愿。

陸寒...只不過是眼前這少女走投無路后，用來逃避郭北林家的一根救命稻草。

........

望著李新月那雙澄澈的眸子，陸寒心中不禁喟然一嘆。

歸根結底，眼前這少女正值二八年華，若身處前世，或許還是個背著書包、天真爛漫的初中生。

這般天真無邪的年紀，加之常年深居閨閣，鮮少接觸世事，李新月又怎會真正懂得婚姻，更遑論愛情。

但毫無疑問，眼前這位少不經事的少女是無比倔強的。

倔強到寧可心甘情愿染上昏睡之癥兩年之久，倔強到那日面對李睿謙的發狂依然要決然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但此方世界，對一個想要掌握自己命運的世家女來說...僅有倔強二字是決然不夠的。

對她們而言，婚姻只是一道既定的選擇題，選項無非是張家的儒生，或是陳家的公子。

她們既無自主選擇的資格，亦沒有改變命運的能力。

或許，在李新月寒窗苦讀十多年卻依然未能覺醒文氣的那一刻，她便不再擁有選擇的權利。

于是，面對阿爹給出的唯一選擇，李新月唯一能做的，便是絕食，不惜用自己生命來抗爭。

然而，如同埋首沙堆的鴕鳥，終有不得不面對現實的一天。

于是，才有了今日這場對話。

念及此處，陸寒心中那些紛雜心思頓時無影無蹤。

..........

陸寒斟酌語言，輕聲說道：“我想...這恐怕不妥，婚姻大事，絕非兒戲，萬不可草率為之?！?

李新月秀眉輕皺，輕聲說道：“并非兒戲，我已然深思熟慮多日?！?

陸寒默然不語，又輕輕端起了茶盞。

李新月那張秀色可餐的臉上，露出些許疑惑之色：

“是我姿容不夠出眾嗎？你們男子不皆鐘情于美貌女子？”

陸寒一時語塞，搖了搖頭：“李姑娘之姿色，稱得上國色天香，世間罕有。”

李新月臉上的困惑愈發濃重，追問道：“若娶了我，整個李家莊便歸你所有，這般美事，難道還不夠好嗎？”

陸寒笑容依舊，手上卻重重一顫。

幸好...這茶盞里已沒了茶水。

.........

小丫鬟倚月輕輕將窗戶掩上，

沒了風聲的侵擾，整個房間陷入一片靜謐，靜得有些壓抑。

良久，李新月終于再次開口：“我明白陸小相公的擔憂，我并非只是將你作為擋箭牌?！?

“其實婚姻之事，本就是每個女子都要經歷的...我不是那些沉湎于飛花雪月情事的官宦小姐，”

“在這般世道，我自是不指望話本里那些兩情相悅情的相濡以沫，只求一個將來能相敬如賓?！?

見李新月說得坦誠，陸寒心中那些包袱也卸了下來，微微一笑道：“所以，李姑娘便找上了我？”

李新月認真思考片刻，卻是點點頭：“我看得出來，阿爹喜歡你...”

猶豫片刻，李新月又說道：“我也不討厭你?！?

陸寒心中泛起一絲苦笑，不禁為眼前少女感到可悲。

這天真的姑娘，對事關下半生的婚姻，所求也不過“不討厭”三個字。

良久，陸寒卻只緩緩說了句：“我是寒門?！?

這句話，委婉而堅決地暗示了陸寒的態度。

李新月的眼神，漸漸黯淡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