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年之前。
天已經(jīng)很冷了,北風(fēng)凜冽。
天寶六年的初雪已經(jīng)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了一天。都城尚書省大牢里,獄卒們在走道的盡頭來回踱步,時不時湊到炭盆前烤烤手暖和一下,身著單薄囚衣的楊家三兄弟在各自的牢房中想著心事,整個大牢寂然無聲。
尚書省大牢與大理寺和御史臺大牢關(guān)押的都是非富即貴的人物,所以這里的獄卒們可不敢拿出一般牢頭兒作威作福的樣子來,一來審案的多是右相李仲欽手下的酷吏,這些人什么狠辣的手段都使,有好處也全都給他們撈了;二來這些案犯們下獄前大都權(quán)高位重,天威難測,誰知哪天翻了案,昔日的階下囚沒準(zhǔn)兒就又成了朝堂上的高官,這要得罪下了,以后的日子可不好過。
傍晚時分,監(jiān)牢的大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壯實(shí)男人推門走進(jìn)大牢,邊走邊拍落在肩膀上的薄雪。
“呦,頭兒,這大雪天的,您怎么這么早就過來了?”一個站在炭盆旁邊的年輕獄卒趕緊迎上去,向著這個獄丞親熱的寒暄。
“嗯……”獄丞應(yīng)了一聲,一邊走,一邊問:“龐五兒,楊家那幾個怎么樣了?”
“沒什么事,頭兒,老實(shí)著呢。”
“嗯,就這兩天了,上頭說讓勤謹(jǐn)著些,說不好就是今晚。我不放心,過來看看。”
“怎么,晚上判案么?”
“哼哼,一般的,那都白天;這大官們,都晚上。”
“我說您這么早就來了。張頭兒看雪下起來了,又沒什么事,趕早走了,讓我和您說一聲。”龐五勤快地用衣袖撣了撣凳子,又從墻上一個壁柜里拿出一個煮過的干荷葉包起的物事放在桌上,邊解上邊的草繩,邊說道:“頭兒,我老丈人鋪?zhàn)永镏蟮暮梗醯呐9菧蟮模煌赓u,自家人吃的,您嘗嘗,可惜當(dāng)班不能飲酒,不然陪您喝兩口……”
獄丞陸其中用手指夾了一粒胡豆,放在嘴里嚼著,不住點(diǎn)頭:“嗯,味不錯!”說著,探頭向走道盡頭的牢房看了看。龐五一邊倒水,一邊說道:“我給您留了兩包,您帶回去下酒。這楊家卻也是命不好,眼看再過兩個月就過年了,誰知這年還過得過不去……”
“命不好?那分怎么說,你可知道這楊家祖上是誰?看你有眼色,讓你長點(diǎn)見識:人家祖上那可是前朝的皇帝,潑天的富貴!我這也是從曹吉溫那兒聽來的,這哥仨的父親活著的時候是戶部尚書,還不是一般的戶部尚書,知道為啥不一般嗎?”龐五茫然地?fù)u了搖頭。
“且不說別的,他老人家活著的時候,受了前后兩代皇上的榮寵,最后封了公!有幾個能做到這地步的。再說了能關(guān)在咱尚書省大牢那就不一般,你瞧那兄弟三個人下了大獄,卻可似那一般的官兒一樣哭哭啼啼,罵罵咧咧的?無論對上對下依然和和氣氣的。前些天,楊矜楊尚書還給我兒子開了個治桃花蘚的藥方,先前怎么都治不好,斷不了根兒,可用了這方子洗了幾天就好好的了。楊尚書的兄長這坐著牢還在惦記寫書的事呢,瞧瞧,這和一般人家就是不一樣。”
“現(xiàn)在不也都一樣了么,還不如一般人家呢,好歹能落個平安不是?”龐五笑道。
“左相特地關(guān)照過的,這幾個人不用帶枷,但須得好生看管,待我去巡看巡看,別出岔子就是頭功一件……”
龐五前面提著油燈,陸其中順著過道逐間牢舍一一探看過去。
陸其中走到楊馀的牢門前,提起油燈向內(nèi)望了望,楊馀并沒有睡,抬頭望了一下,沒有任何表情地又低下了頭。這楊家老大進(jìn)來時儀表堂堂,高大魁偉,現(xiàn)下卻眼窩深陷,憔悴不堪,人瘦了一大圈,兩腮都凹了進(jìn)去。雖沒有受刑,但上面嚴(yán)令不許外面送衣食探望,故而他們兄弟三個嚴(yán)寒之下仍著單薄囚衣,瑟瑟縮縮,好不可憐。事實(shí)上也沒有親友來探,楊家所有人,連仆役、侍女都被圈禁在府中不得外出走動,其他往日親近些的同僚則個個避之不及,誰還敢來探望呢?
陸其中心中嘆息著又繼續(xù)向前走去,本朝規(guī)矩,重案犯是要分開關(guān)押的,右相特特地關(guān)照了,這兄弟三個必須隔間關(guān)押,不得相互說話。這間關(guān)的是楊家老二——楊矜。楊矜和陸其中略熟些,勉強(qiáng)提了提嘴角。陸其中心內(nèi)暗嘆了一聲,他正是楊家謀逆一案的主犯。這楊矜據(jù)說是因?yàn)殚_罪了右相李仲欽方才落難至此。右相直管尚書省,現(xiàn)下正是陛下跟前的紅人,剛又加了“開府儀同三司”,直接在府上處理政事,據(jù)說在他府門口排隊(duì)辦事的官員都排過了兩個街口,風(fēng)頭可謂一時無兩。可楊御史以前不是李相爺?shù)男母姑矗楷F(xiàn)在竟落到這步田地。這人心啊,最是難測,翻臉比翻書還快。前天殿中侍御史盧鉉來溜了一圈,臨走時冷笑著說:“楊家完了……”看來他們是兇多吉少了。
“楊尚書還是早點(diǎn)安歇吧。”陸其中客氣了一句,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走向下一間牢房,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對后面跟著的龐五說道:“晚上睡不著啊就跟親近的人說說話,就當(dāng)說夢話了……。”龐五一愣,馬上附和道:“您老說得對,管天管地誰還管得著說夢話不是?”楊矜聞得此言愣愣地抬起頭,眼角落下一滴淚來。
老三楊名是三兄弟里最不服氣的一個,比起兩位兄長的沉默,家里最小的兒子替兄長們,也替自己的蒙冤憤忿難平,時常發(fā)問卻永遠(yuǎn)得不到回答。聽到腳步聲,楊名立即起身走到監(jiān)欄前,看到是陸其中,略略失望地又踱了回去。陸其中搖了搖頭,從監(jiān)舍旁走了過去輕輕嘆了口氣,扭頭對在過道里來回巡視的三五個獄卒說:“來吧,還能飛了是怎的,來嘗嘗龐五他們家的胡豆,味兒就是不一樣……”這幾個人巴不得一聲,連忙簇?fù)碇懫渲邢蜷T口走去。
見獄卒們走遠(yuǎn)之后,楊矜走到監(jiān)欄前,輕輕地叫道:“大哥、三弟,你們睡了嗎?”
“二哥!”楊名聽見二哥的聲音,心緒激動難平,險些流下淚來,連忙沖到門口,抓著欄桿說:“大哥、二哥,你們還好嗎?”
被關(guān)押了兩個多月,他幾乎沒什么機(jī)會和兩個兄長說說話。剛被抓的那晚,得知二哥被控謀反并要連坐全家,他為二哥、為楊家鳴冤呼號,但并沒人搭理他,被塞了一嘴麻核從東都洛陽押至長安后,就再也沒有刑訊,沒有審問,三個人里只有二哥被一次又一次帶出牢房,一次又一次給送回來,每次都沒有辦法打探到進(jìn)一步的消息。每每打算和隔壁兄長說說話,便立刻走過來一個獄卒冷冰冰的一句:“洛陽令,別叫小的們?yōu)殡y,尚書省大牢的手段也不是吃素的,可不好嘗。”于是,永遠(yuǎn)都是問而不答,只能隱隱聽到長兄的嘆息和二哥時不時發(fā)出的啜泣。
“二弟、三弟”大哥楊馀也搶到門口,急切地扒著欄桿,嘗試著想看看自己的弟弟們。
“大哥、三弟!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爹!對不起長姐!這一切都應(yīng)該由我楊矜一人來應(yīng)承,可誰知他們竟如此狠絕!楊家有沒有謀反天地可鑒,他們偽造了那么多假證,我已是百口莫辯!這些年來,我楊矜如履薄冰,無論為國為民還是為君,我都問心無愧。大哥、三弟!你們要相信我,我已經(jīng)盡了全力來保全楊家……”
“二哥,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太得陛下恩寵,李仲欽因妒生恨才構(gòu)陷于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怎么做,他都能尋出差頭來。只可恨陛下耳根子這么軟!”楊名聲音不由得高了起來。
“噓……”楊馀趕緊提醒三弟收聲,“二弟,現(xiàn)下情形如何?”
“大哥,三弟,我的那位摯友史敬忠,我待他如親兄弟一般,誰知他一把軟骨頭,竟抵不過盧炫的恫嚇,編造了一篇供狀,說與我共同謀逆,我若不認(rèn)他們就以滅門相要挾!不光如此,為了置我于死地,王洪、盧鉉他們還假造了一份讖書藏于我的書房之內(nèi),現(xiàn)在案子已成鐵案,假的也都變成真的了,我百口莫辯,事實(shí)上我也并不想再辯白什么了。日前我已見過圣上,已無活命之理,只是我絕不想帶累你們!”
“為兄知道你是想保住我們,想保住濟(jì)兒——楊家的這根獨(dú)苗不死,只怕二弟啊,你還是沒認(rèn)清陛下是個怎樣的人,你不面君,楊家或許還有一絲生機(jī);你見了他,恐怕我楊家真的要滅門了……算了二弟,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如此自責(zé),你做的這一切,也都是為了大唐,為了咱們家。別多想了,為兄不怪你,大家都不會怪你……”
楊矜癱坐在地上心如死灰。他曾在御史臺任職多年,又曾是陛下駕前的紅人,怎會不知這場浩劫下的楊家會遭受怎樣的覆滅,但他只求陛下看在昔日情分,饒過楊家其他人,可他現(xiàn)在心中明白這已成了奢望。
“二哥,別怕!我也不怪你,怪就怪我們楊家偏偏出了個皇帝,怪就怪……”
“怪就怪你們兄弟三個太順了……”
楊名話未說完,就聽到一個人插言道:“瞧瞧你們兄弟三人,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錢有錢,要身份有身份,要運(yùn)氣有運(yùn)氣,有個好祖宗,還有個好爹,當(dāng)今陛下也是怎么看你們都順眼,天下的好事都讓你們占全了,多得意啊,想想平日里你們眼高于頂,把誰放在眼里,現(xiàn)下報應(yīng)來了,還不認(rèn)命怎的?”
“你?王洪!怎么是你?你這是什么話?”楊矜從地上爬起來,撲向門口。
這個叫做王洪的人慢悠悠地踱到楊矜的牢門前,此人現(xiàn)任御史中丞,楊家大難有一半是拜他所賜。
“哈哈哈,什么話?告別的話。剛剛陛下旨意已下,等著宣旨吧,你們哥仨黃泉路上做個伴,省得孤單。瞧瞧,圣恩浩蕩,只賜了你們兄弟三個自盡,其他也不過是收沒你們的家產(chǎn),家人流放嶺南,不得入京罷了。不過,在下不才,給相爺提了個醒兒,相爺呢,又替陛下多想了一步。除惡務(wù)盡嘛,既然你們楊家犯的是謀逆之罪,那為何還要留個根苗呢,長大了再謀逆?所以,到時候也會順手替陛下除了這個禍患。”
“你!你!你這蛇蝎心腸的腌臜小人!你我從小一同長大一起讀書,我盡心盡力引薦你入仕,處處幫你照拂你,你怎能如此狠毒?”楊矜幾乎傾盡了所有的力氣,抓住窗欄,聲嘶力竭地怒吼道。
“怎能如此?哼哼,你幫我?不不不,那是‘施舍’,在你眼里,我不過是一個陪你讀書,要仰你鼻息的小跟班;你隨便舉薦一下,就能給我一個前程,我們?nèi)揖偷脤δ愀卸鞔鞯拢荒汶S便一封信,原本屬于我們家的職田就得歸了你們家,我還不敢爭辯一二;你隨便一句話,我的生身母親是個低賤的下等婢女的事就盡人皆知,讓我灰頭土臉,受盡了譏諷。我怎能如此?我官至御史中丞,朝廷重臣,可我得忍著你拿著表叔的款兒,像叫孫子一樣對我呼來喚去。你跟我有什么不一樣?你比我強(qiáng)嗎?不就是你有個好爹好娘有副好皮囊。我只不過把你跟我說過的話跟相爺稟報了一下而已,然后幫他猜了猜你要干什么。哈!我就如此了你能怎樣?我不像你,我不信神佛,我不怕報應(yīng),我就是想看到你倒霉的樣子,哈!哈!痛快!痛快!”
“你……”楊矜氣極,楊馀和楊名都開口大罵之時,王洪身后傳來一個尖細(xì)的聲音:“王中丞,你也夠了,這是尚書省大牢,不是你報仇看樂子的地方,你是御史中丞,多少也該自持身份,這個時辰你跑到這里來做什么?朝廷的規(guī)矩都是擺設(shè)嗎?如此氣度,何堪大任?行了……中丞也不必多言了,咱家要辦差事了,沒別的事,請吧!”
來人正是陛下身邊的宣旨常待高賀,他從小陪皇伴駕,是當(dāng)朝的高官們,包括李仲欽都要給幾分顏面的主兒。他幾句冷言冷語,王洪聽來聲若霹雷,連忙躬身施禮:“高常待教訓(xùn)得極是,在下孟浪了,在下告退。”高賀一言不發(fā),端立不動,王洪尷尬地側(cè)身從他身邊的縫隙擠過去,腳不沾地地離開了大牢。
高賀轉(zhuǎn)身,依舊神色不變地從旁邊小太監(jiān)手里接過盛著圣旨的錦匣,一邊展開寫著楊家命運(yùn)的卷軸,一邊說道:“楊矜、楊馀、楊名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