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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論 現代經濟的誕生

的確,現代性是在18世紀80年代產生的……但現代社會基本成型的時間是在1815~1830年。

——保羅·約翰遜,

《現代的誕生》

在人類歷史上的大多數時期,社會經濟的參與者很少開展能擴展其經濟知識的活動,也就是如何生產和生產什么的知識。即使在西歐的早期經濟體,打破過去的常規、收獲新知識和新經驗的創新活動也很罕見。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確有過一些創新成果,如水磨和鑄銅技術,但是對古代經濟(尤其是亞里士多德時代之后的8個世紀的漫長時期)而言,創新的貧乏才是觸目驚心的事實。文藝復興時期,人類在科學和藝術領域取得了重大突破,并給各國的君主們帶來了財富。但正如記錄日常生活的歷史學家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所說,當時的經濟知識進步仍不足以提高普通人的生產率和生活水平。循規蹈矩依然是這些經濟體的運行原則。

這種停滯不前是因為經濟生活的參與者不想打破過去的經驗嗎?未必如此。研究發現,人類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上千代人之前。[1]我們完全可以由此推想,古代經濟的參與者并不缺乏創造的愿望,他們也為自己的生活發明和嘗試了各種新事物,但他們缺乏為社會開發和提供新工藝和新產品的能力,因為古代經濟尚未培育出支持和鼓勵創新活動的制度和生活態度。

古代經濟取得的最高成就是各國內部的商業活動以及國家間的貿易往來。14世紀的漢堡和15世紀的威尼斯是兩個聲名顯赫的城邦,沿著漢莎同盟擁有的商路、絲綢之路和越洋航線,貿易被拓展到越來越遙遠的城市和港口。隨著新大陸殖民地在16世紀建立起來,國內外貿易活動進一步擴大。到18世紀,尤其是在英格蘭和蘇格蘭,大多數人都為“市場”而生產,而不是面向自己的家庭或所居住的城市。越來越多的國家與遙遠的市場有大量的貨物往來。商業活動主要涉及分配和交換,但是對生產也產生了影響。

用那個時代還未出現的一個術語來說,這就是資本主義經濟,更確切地說,是重商資本主義。擁有財富的人可以成為一名商人,投資購買貨車或船只,把產品運到賣價更高的地區。1550~1800年,這一體制成為蘇格蘭人所說的商業社會的發動機。至少在蘇格蘭和英格蘭,有相當多的人毫無保留地贊美這樣的社會,當然也有人感覺它缺少點兒“勇武精神”。[2]其實,商業時代的社會顯然不缺乏進攻性。商人們為原料和市場份額你爭我奪,各個國家也競相建立殖民地,軍事沖突十分普遍。或許是因為沒有太多機會在思想上掀起挑戰,或者在業務上實現重大飛躍,勇武精神只能在軍事冒險中找到宣泄口。

在商業經濟時代,商業生活的確展示出了許多與中世紀所強調的習俗和規范不同的特點:發現和打入新市場,同時也被其他人發現和打入,這必然會不時地帶來了新的經濟知識。商業的擴展無疑會給國內生產商帶來新機遇,也會給外國競爭對手提供新機遇,從而帶來生產何種產品的新知識。這樣的成果可以是公開的知識,被生意圈內的人們共享,也可以是不易獲得的,仍然被某些人獨占的知識。或許在少數時候,嘗試以前沒有生產過的產品的沖動還會帶來生產工藝方面的新知識。那么在商業經濟時代,經濟知識的增幅到底有多大?

商業經濟時代的經濟知識

在這方面,英格蘭經濟早期的某些數據碎片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示。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生產何種產品的經濟知識的增加可以促進生產率提高(也就是說,產出相對于勞動投入的增長)。假如在商業經濟時代,經濟生活參與者所掌握的這類知識(不管是公開知識還是私人知識)有顯著增長,那么產出與勞動投入之比在商業時代開始時的1500年到結束時的1800年就會有所變化。如果我們沒能看到這一比例的大幅提高,就有理由懷疑商業經濟時代是否有經濟知識的顯著增長。實際證據如何呢?

根據一份可靠的資料來源——安格斯·麥迪森(Angus Maddison)在2006年的《世界經濟》(The World Economy)中估算的數據,英格蘭的人均產出在1500~1800年完全沒有增加,人口總量及勞動力總量卻大幅增長,從14世紀的黑死病打擊中恢復過來。有可能是因為人口增長的“收益遞減”規律拖累了人均產出,從而掩蓋了知識增長給人均產出帶來的提高。然而,格雷戈里·克拉克(Gregory Clark)進行的10年期數據估算顯示,14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人均產出(當時的人口還沒有因瘟疫而大幅減少)和17世紀40年代(當時的人口已幾乎恢復之前的峰值)的水平大致相當。此外,有一些難得的微觀數據表明,18世紀90年代的農業的人均產出并不高于14世紀早期。另一項研究則認為,在這個時間跨度內人均產出有1/3的增幅。[3]總之,我們有把握認為,當時擁有的農業技術在將近5個世紀的時間里并沒有太大改進。當然,這種逐一按產品類別測算人均產出的做法,忽略了勞動力轉移到價格或生產率更高的產業所帶來的人均總產出的持續提高。在這方面,工資能提供更多的信息。

工人的實際工資水平(以一籃子消費品衡量的平均工資)更能反映產品和工藝方面的知識的增長。開發新工藝和新產品的創新項目可以創造工作機會,并最終提高工資水平,新工藝還會產生向上的拉動力。那么商業經濟時代是否出現了實際工資水平的顯著增長,并反映出經濟知識的大幅增加呢?由于黑死病之后的人口復蘇,英國農業的實際工資水平與人均產量一樣在商業經濟時代前期(1500~1650年)出現下降,在1650~1730年有所增長,但此后直至1800年,又失去了一半的增幅。整體的結果是,1800年的工資水平甚至低于1500年,與1300年相比僅高出1/3。這樣的增幅是否足以證明英國的產品和工藝創新增加了經濟知識呢?

首先,實際工資的增長中很大一部分來自于進口消費品價格的下降,以及“糖、胡椒、葡萄干、茶葉、咖啡和煙草等新產品的出現”(這是克拉克在2007年的書中記述的),因此1/3的實際工資增幅并不代表英國的自主創新比航海家和殖民者的發現所起的作用更大。

其次,1300年標志著為期一個世紀的工資水平下降的終結。正如克拉克的書中所述,1800年的實際工資水平甚至低于1200年!折中一點兒的說法是,英格蘭從中世紀到啟蒙運動時期的實際工資水平幾乎原地踏步。[4]

我們得出的必然結論是,商業經濟即使在其巔峰時期(1500~1800年)所取得的經濟知識的增長也少得令人吃驚。隨著人口總量在18世紀快速增長并在19世紀的大部分時段進一步加速,人口數量每年都屢創新高,我們有理由推測,土地面積的有限肯定會限制生產率的提高,抑制經濟知識增長的表現。可是,盡管英國的人口快速增加,其經濟結構卻越來越偏重制造業、貿易和其他服務行業,這些活動所需的土地遠遠少于農業,因此人口增加對工資水平和人均產出的影響越來越小。人口增加會阻止或嚴重制約生產率和工資提高、遮蔽經濟知識增加的影響的說法并沒有說服力。應該還有其他因素在制約工資水平和人均產出的增長。

各國在商業經濟時代出現了非常相似的經濟發展狀況,也提供了一個線索,讓我們分析哪些因素發揮了推動作用、哪些沒有。我們今天知道,商業經濟時代有11個國家(或后來成為國家的地區)在人均產出和工資水平上屬于同一級別,包括奧地利、英國、比利時、丹麥、法國、德國、荷蘭、意大利、挪威、瑞典和瑞士。(即使在13世紀和14世紀早期,英國也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落后于歐洲大陸。)到1800年,美國也加入了這個群體。我們可以認為,這些國家大致上是在按同樣的節奏前進,只不過有各自的步伐:各國都在相同的趨勢線附近有獨特的波動,如意大利在1500年領先、荷蘭在1600年到19世紀早期領跑。這個事實表明,普遍的平緩進步趨勢是商業發展的結果,是全球性的因素,至少對這個群體的國家來說有普遍影響,而非各國特有的因素在起作用。[5]

在那些時代生活的人應該能預見到,一旦商業文明擴展到最大限度,雖然全球化程度被提高到新的水平,但各國經濟還是會重返過去的慣例。但結果表明,商業經濟時代并沒有成為經濟發展的最終階段,至少對發達國家來說是這樣。在某些商業社會,在繼續開拓國內外貿易的同時,經濟發展將很快開啟一個全新的篇章。對當時來說非常特殊的事情將發生,繼而改變整個世界。

經濟知識爆炸式增長的標志

那些在1500~1800年(有些甚至從1200年起)沒有顯著改變的指標,在隨后短短數十年內出現了驚人的變化。19世紀20~70年代,英國、美國、法國和德意志相繼打破傳統路徑,這些國家的人均產出和實際工資水平的軌跡在世界歷史上顯著提高。

根據現在的測算,英國的人均產出是從1815年(拿破侖戰爭結束時)開始持續提高,而且再也沒有出現反復,尤其是在19世紀30~60年代顯著提升。美國的人均產出于1820年前后開始進入持續增長期。[6]法國和比利時是在19世紀30年代開始螺旋式上升,德意志和普魯士則是在隨后的50年代。這種不尋常的進步與第一位發現它的學者不可磨滅地聯系在一起,即美國經濟史學家沃爾特·W·羅斯托(Walt W. Rostow),他把這種現象稱為“起飛”——進入持續經濟增長的軌道。[7]

平均實際工資水平也隨之普遍提高。在英國,保留至今的數據顯示手工藝者的日工資在1820年前后開始持續提高,就在人均產出起飛后不久。在美國,工資水平在19世紀30年代后期開始起飛。生產率提升的其他國家也都出現了實際工資水平的提高,本書第二章還將對此進行量化分析。工資水平的起飛是在20世紀30年代由出生于波蘭的德國經濟史學家于爾根·庫欽斯基(Jürgen Kuczynski)發現的,他是位馬克思主義者,在經濟轉型中看到的只有“勞動條件的惡化”與“日益加重的苦難”。然而他所找到的數據即使經過他本人的修正,也表明他所研究的所有國家(美國、英國、法國和德意志)的實際工資水平到19世紀中期都進入了起飛階段。[8]

這些國家逐一產生帶動作用。隨著四個領頭國家的人均產出和工資水平加速提升,發展群體中的其他國家僅僅通過保持與領先國家的貿易、加速利用差距帶來的機會,就能提高自身的增長速度,簡單地說,就像尾隨巨鯨的魚群一樣,借助領航者的水流前進。

現代經濟學歷史上這兩位伽利略式的人物(庫欽斯基和羅斯托)首先發現的起飛現象準確無誤地指出西方國家的超常發展始于19世紀。歷史學家和經濟學家當然會追問,出現這一前所未有的現象的根源何在?經濟學家通常是首先求助于傳統的經濟學理論。

許多傳統派別的學者認為,原因是在19世紀的農場和工廠中資本存量(廠房設備)急劇增加。但是,資本形成難以解釋(哪怕是部分解釋)美國的人均產出從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的增加。事實上,只有1/7的產出增長歸功于資本和土地投入的增加。[9]18世紀的資本增加可能足以解釋生產率在當時斷斷續續的、有限的提高,但19世紀的資本積累雖然加快,卻不足以推動生產率和工資的巨大增長。由于收益遞減,僅靠資本的持續增加根本不能支持人均產出和實際工資水平的持續提高。

由于這一困難,其他一些傳統派經濟學家認為答案在于規模經濟:隨著勞動力分工的多樣化和資本的積累,人均產出(和資本平均產出)將提高。[10]可是,美國和英國在1820~1913年的生產率的增幅接近之前的3倍,很難歸結為勞動力和資本擴張所帶來的規模經濟效應。而且假如這種擴張能在當時創造奇跡,那么17世紀40年代到18世紀90年代為什么沒出現類似的增長?為什么實際上沒產生任何效果?此外,如果規模經濟能如此顯著地提升生產率和工資水平,為何沒能在意大利和西班牙產生類似的影響,反而是這些國家的過剩人口移民到南北美洲去尋求更好的經濟發展機遇?進入20世紀后,這些已經起飛的經濟體要獲得新的規模經濟效應必然更困難,支持新的規模經濟的勞動力增長和相應的資本增長減速了,但人均產出和工資水平卻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段依然保持增長,直到20世紀70年代早期。(盡管經歷了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但生產率在1925~1950年增長極快,在1950~1975年又再次增長。)

其他傳統派經濟學家認為,在19世紀的大部分時段,各國內部和國家之間的貿易持續擴張,人們擺脫了自給自足的狀態,新的運河與鐵路把各個市場聯系起來,這才是增長的源泉。市場的擴大當然增加了經濟知識(生產什么與如何生產),對起飛國家和其他國家都是如此。但我們已討論過,既然從中世紀的威尼斯和布魯基到18世紀的格拉斯哥和倫敦,所有的商業文明和貿易都未能促進人均產出和工資水平的顯著提升,那就很難相信19世紀的國內外貿易擴張能那樣迅猛地提升生產率和工資水平。而且,即使國內外貿易對某些起飛國家的確是重要的影響因素,它們卻很難支撐產出和工資的看似無限的持續增長。全球化進程一旦全部完成,對外貿易作為增長的發動機就會失效。

雖然在人類社會似乎沒有什么是絕對可靠的,但我們有理由認為,只有經濟知識(有關生產什么和如何生產的知識)的增加才足以支撐起飛國家的整體生產率和實際工資水平的急劇提升。正如戴爾德麗·麥克洛斯基(Deirdre McCloskey)所言,“起主導作用的是才智,而非節欲”,我們還可以補充說是才智而非貿易促進增長。

隨著時代的進步,強調知識增長以及假定知識總是在增長的現代主義觀點逐漸壓倒了強調資本、規模經濟和國內外貿易的傳統觀點。不過,這些知識來自哪里?究竟是哪些人的才智在發揮作用?

尋找經濟知識的源泉

大多數在羅斯托之后研究起飛現象的歷史學家,從哲學層面都不懷疑人的頭腦能產生新觀念和新知識能產生作用的可能性。進一步說,如果對社會有重要影響的未來知識不是預先注定、不可避免的,那么社會的未來也具有不確定性。正如卡爾·波普爾在1957年的著作中所述,不確定的未來是無法預測的。那本書的主題是反對歷史決定論——其含義是未來是由歷史條件預先注定的。

然而,即使這些不贊成歷史決定論的歷史學家,他們的經濟觀(包括對19世紀的經濟和起飛經濟的看法)也是基于18世紀的概念,即斯密、馬爾薩斯和大衛·李嘉圖所傳承的理論。在那種古典學說中,“市場經濟”總是處于均衡狀態,處于均衡狀態的經濟包含所有可能用于市場運轉的知識,如果世界上發現了一些新知識,市場經濟會立刻將其投入應用。按照這種觀點,一個國家經濟內部不存在發現空間,不存在我們所說的自主創新、增進本土經濟知識的余地,因為整個經濟已經包容了所有可能的知識。一個國家只有轉向經濟體系之外的國內外的政府機構(立法機構或王室)或私人性質的非營利組織,從它們的創意和發現中尋求新的經濟知識。由此得出的結論是,19世紀出現的生產率和工資水平的持續增長是某些新的外部因素(而非經濟生活內部的力量)在發揮作用。

這種經濟史觀在最后一代德國歷史學派經濟學家的著作中表現得尤其明顯。他們認為,一個國家的所有物質進步都由科技力量推動:來自經濟活動之外的“科學家和航海家”的偉大發現。如果沒有這些神一樣的人物,就不會有任何物質進步或值得驚嘆的成就。當時還不滿30歲的杰出的奧地利經濟學家熊彼特給這個學派的模型加了一個新元素:需有企業家把新的科技知識可以支持的新工藝和新產品開發出來。[11]熊彼特在1911年首次出版于奧地利的影響深遠的著作中,對歷史學派的經典理論進行了闡述,其基本含義如下:

經濟活動中可知的內容都是已知的,因此在經濟生活內部不可能存在原創性,只有經濟活動之外的發現才能使新工藝或新產品的開發成為可能。創新的可能性被打開后很快會流傳出來,但創新的真正實現或應用卻需要有足夠意愿和能力的企業家完成必要的工作:籌集資本、組織新興企業、開發潛在的新產品。簡而言之,把事情做成。這一過程可能十分艱苦,但是與對舊產品的市場預測一樣,企業家可以預估新產品取得商業成功的概率(實現“創新”的概率)。只要付出足夠的努力,就不會誤判。一位企業家決定接受某個項目,一位資深銀行家決定支持某個項目,這種決策預先注定是正確的,甚至是不可思議的,盡管事后遇到的厄運可能招致損失,好運會帶來意外之財。[12]

就這樣,熊彼特提出了一種關于創新的理論,基本未偏離古典經濟學。兩位各具特色的大師——熊彼特以他的科學主義、馬克思以他的歷史決定論,深刻地影響了歷史學家和公眾。在整個20世紀,經濟學仍未擺脫古典學說的框架。

但這種理論模式的困境很快顯現。以德國學派的理論為基礎的歷史學家們意識到,到經濟起飛階段,偉大的航海家已沒有新的航路可以發現。歷史學家于是只能依靠“科學家”,把經濟起飛歸功于科學發現的加速推進,特別是1620~1800年的科技革命,其中包括啟蒙時代(其定義大致為1675~1800年)。當時的某些科技成就的確堪稱不朽傳奇:弗朗西斯·培根在1620年的著作《新工具》(Novo Organum)中建立了新邏輯體系,取代亞里士多德的幾本邏輯學著作——合稱《工具論》;威廉·哈維(William Harvey)在1628年對血液循環的精彩分析;安東·列文虎克(Anton Leeuwenhoek)在1675年對微觀組織的研究;艾薩克·牛頓在1687年出版的力學著作;皮埃爾·西蒙·拉普拉斯(Pierre Simon Laplace)在1785年前后的數學成果;歐亨尼奧·埃斯佩霍(Eugenio Espejo)在1795年對病原體的研究。那么來自倫敦、劍橋和其他少數地方的精英科學家得到的這些發現和后續研究是不是導致持續增長的爆炸式經濟起飛的真正動力?

這個猜想會面臨多方面的質疑。假設啟蒙時代以及之后的科技發現具有廣泛和深遠的影響,能在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將起飛國家的生產率和實際工資水平提高至接近原來的3倍,并且覆蓋大多數產業,而非少數幾個,然而,在此之前的科技發現卻幾乎對生產率沒有產生任何作用,這難免令人費解。首先,新的科技發現只是對已有的龐大知識存量的補充,牛頓就堅持認為他和其他科學家都“只是站住巨人的肩上”。其次,新的科技發現在經濟領域未必有太多實際應用,科學家的成就往往只是很偶然地能帶來新產品和新工藝。還有,大多數創新(例如娛樂、時尚、旅游等產業中的創新)與科技沒有太多直接關系。創新經常領先于研究,如蒸汽機的發明就先于熱力學的構建。歷史學家喬爾·莫凱爾(Joel Mokyr)注意到,即使在企業家們本來可以利用某些科學成果時,他們通常也沖在科學前面,依靠預感和實驗向前推進。

熊彼特的科學主義理論把19世紀經濟知識的增長也歸功于科技進步,但如果用另一類型的證據檢驗,也將面臨同樣的質疑。所有重要的科技新知識幾乎都可以不費代價地從學術刊物上獲得,因此被稱為“公共品”。那么對不同國家而言,能夠獲得的科技知識基本上是相同的。如果認為科技知識的進步是起飛國家經濟知識大幅增長的主要原因,那就很難解釋所謂的“大分化”現象:各國的經濟知識在1820年還大致相當,但在整個19世紀差距不斷擴大。因此,必須加入若干特殊因素,才能解釋英國為什么一度領跑,然后是美國持續領先,然后是比利時和法國的進步,以及德國的后期追趕等現象。從科學主義的觀點很難解釋為何美國能相繼超越法國、比利時,最后取代英國的領先地位,因為當時的美國在科技領域處于落后地位,與其他國家的地理距離也十分遙遠,最不容易接觸新的科技發現。更大的挑戰則是如何解釋荷蘭和意大利的落后,它們的科技很發達,卻長期徘徊在現代社會的大門口。(信奉熊彼特主義的歷史學家可能會想,這兩個國家是否缺乏企業家精神和金融專業知識。但熊彼特的創新理論建立在企業家的激情和金融家的精明之上,他本人是不太可能懷疑缺少這些要素的。)

我們由此得出的結論是,科技進步不可能是經濟知識在19世紀爆炸式增長的主要推動力。

有的歷史學家把起飛歸功于啟蒙時代出現的應用科學的發明,其中最著名的當然是帶來第一次工業革命的重大技術突破。在英國包括1762年由理查德·阿克萊特(Richard Arkwright)發明的水力紡紗機,1764年由蘭開夏郡的不起眼的紡織工人詹姆斯·哈格里夫斯(James Hargreaves)發明的多錠紡織機,1769年由博爾頓·瓦特公司(Boulton & Watt)對蒸汽機的改進,18世紀80年代由科特·杰利科煉鐵廠(Cort & Jellicoe)發明的用生鐵冶煉熟鐵的工藝,1814年由喬治·斯蒂芬森(George Stephenson)發明的蒸汽機車。在美國,重大技術突破還包括1778年由約翰·菲奇(John Fitch)發明的蒸汽輪船等。不過,歷史學家沒有理由把注意力只放在這些重大創新上。如果把很多沒有記載的細微進步加起來,它們對產出和工資的貢獻可能遠遠超過上述那些重大發明,是不可忽視的天量創新。我們可以理解,研究工業革命的歷史學家之所以記錄那些重大發明,主要是為了更生動地講述當時連綿不斷的革新浪潮,它們從18世紀60年代開始在英國遍地開花。但我們能否真正把這些發明(實用技術的進步,而不僅是象牙塔中的理論成果)視為科技知識進步的推動力?它們是不是19世紀經濟知識爆炸式增長的原始動力?

對這種猜想的一個反駁是,包括那些重大發明在內,幾乎所有發明家都不是科班出身的學者,有些人甚至根本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瓦特例外,但他不能代表大多數人)。阿克萊特是假發工人出身的企業家,而非科學家或工程師;哈格里夫斯是蘭開夏郡的織布工人,出身低微,似乎很難跟紡織機的發明家掛鉤;偉大的斯蒂芬森甚至不識字;保羅·約翰遜曾觀察到,大多數發明家都出身貧寒,難以負擔受教育的費用,但只要有創造性和聰明才智就足夠了:

始于18世紀80年代(當時斯蒂芬森還是個孩子)的工業革命經常被描述為工人階級的苦難歲月,但實際上對那些一文不名卻極具商業頭腦和想象力的人來說,那個時代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他們走到歷史前臺的速度之快令人驚訝。[13]

毫無疑問,著名發明家身上的這些特征也適用于那些對工藝進行微小改進的、默默無聞的無數小發明家。因此,如果歷史學家指著那些偉大發明說“發明家們就好比裝滿新的科技知識的容器,澆灌了19世紀的經濟沃土”,那實在是犯了可悲的錯誤。此外,科學主義理論無法解釋:科技發明的高潮為什么會在19世紀早期興起,而不是在之前或者之后?為什么這一爆發現象僅發生在少數高收入國家,而非其他國家?

有人可能想說,天才的發明家即使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他們的辛勤工作所產生的創新也的確推動了科技知識的增長。然而,就像發明某種新飲料的酒吧服務員無法進一步進行化學研究一樣,這些發明家其實并不能創造新的科技知識,因為他們缺乏這方面的專業訓練。只有當訓練有素的學者成功地弄清楚那些發明的工作原理時,社會的科技知識才會真正增加。好比我們需要內行的音樂學研究者,才能弄清巴赫的清唱曲為何能打動人心。然而,如果某一發明得到后續開發和應用,成為成功的創新,這肯定會帶來社會的經濟知識的增長,甚至連失敗也可以增加社會的經濟知識——告訴我們哪些道路是走不通的。

把技術發明視為經濟知識的源泉,意味著將增長的原因歸結為經濟活動之外的因素,這容易產生誤導。某些偶然的發現的確能產生影響,但只是因為其發現者正處于恰當的時間和地點。某些因其引發的重大創新而名聲大噪的發明其實不是經濟進步的主要原因,這些進步不是靠經濟體系之外的霹靂偶然誘發,它們需要對市場和顧客的潛在需求有良好的感知。而這些感知都來自創新者在商業生活中積累的經驗。詹姆斯·瓦特可能原本只想成為一名工程師,是他的合作伙伴馬修·博爾頓(Matthew Boulton)認識到,需要設計出一種用途廣泛的蒸汽機。總之,發明與其背后的好奇心和創造性并不是什么新東西,而激發、鼓勵和支持人們大規模參與發明的那些社會變革才是歷史上的新事物,才是經濟起飛的深層原因。

重大創新很少能移動經濟的大山。英國紡織業在18世紀的卓越創新帶來了人均產出的巨大增長,但紡織工業在整體經濟中只占很小一部分,只能給英國經濟整體的人均產出帶來很有限的增幅。1750~1800年,整個英國的人均產出幾乎沒有增加。借助同樣的推理,經濟史學家羅伯特·福格爾(Robert Fogel)提出了令同行大為震驚的猜想:即使沒有鐵路,美國也能取得同樣迅猛的經濟發展。工業革命的成果主要是一次性事件,而非系統性或程序性的變革,它們不足以解釋英國經濟的壯觀起飛和后來的追趕國家的現象。莫凱爾曾寫道:“經典意義上的工業革命本身不足以啟動持續的經濟增長。”[14]

我們得到的結論是,無論是激動人心的發現之旅,還是偉大的科學發現及其帶動的重大發明,都不可能是西歐和北美的起飛國家在19世紀出現生產率和工資水平迅速而持續攀升的原因。經濟知識在19世紀的爆炸式增長一定是某種全新的經濟形態出現的結果:只要這種經濟機制能維持有效運轉,就可以長期促進自主創新。只有這樣的經濟組織形態才有助于發揮本土的創造性并完成創新過程,最終將這些國家推入持續而迅猛增長的軌道。如果說存在某種終極“發明”,那就是這種經濟組織形態的出現,它依賴內部蘊含的創造性和直覺來不斷嘗試創新。它們就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批現代經濟,其巨大的經濟活力使它們成為現代史上的奇跡。

物理學研究推斷有暗物質和暗能量存在,但我們并不需要借助生產率的數據變化推斷經濟活力是否存在。在經歷過起飛的各個國家,除了前所未有的持續和顯然可持續的增長以外,還出現了各種深刻的社會變革:勇于爭先的企業家大量出現,最終在數量上超過傳統商人;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工藝和產品的改進并進行新的構思,越來越多的參與者的工作體驗發生急劇變化。從零售業到紡織業,再到流行音樂產業,社會中更多的人在積極參與新事物的構思、創造、評估和試驗,并從經驗中不斷學習。

通過這種途徑,現代經濟給社會帶來了斯密希望看到的那種“勇武精神”:從大眾中脫穎而出并積極迎接挑戰。現代經濟還給具備不同天賦的普通人帶來了一種興盛的生活:熱愛工作、個人成長與自我實現的豐富體驗。即使那些才智平平、僅能勉強得到一份工作的人也能獲得發揮才智的體驗:抓住機遇,解決問題,構思新工藝和新產品。簡單地說,是經濟活力的火花點亮了現代生活。

過去和今天的現代經濟國家所付出的成本與收獲的回報,它們崛起的先決條件和正當性,某些國家如何脫離現代經濟,某些國家的現代經濟如何衰退,這些正是本書要探討的主題。

[1] 德國圖賓根大學的研究者最近發掘出3.5萬年前在歐洲生活的穴居人用骨頭制作的笛子。尼古拉斯·康納德(Nicholas Conard)及其合作者在2009年的《自然》(Nature)雜志上報告了這一成果。

[2] 亞當·斯密于1762~1763年在格拉斯哥所做的法學講座中提到了商業精神的“缺點”,他說:“人們的思想被束縛……教育被鄙視,知識被忽視,勇武精神幾乎完全消失。”在1776年的經典之作《國富論》中他提到:“在野蠻社會……每個人的不同職業迫使其發揮自己的能力……從而使發明創造保持活躍。”亞當·弗格森(Adam Ferguson)則在1767年的《文明社會史論》(Essay on the History of Civil Society)中崇敬地引用了一位美洲印第安首領的話:“我是個戰士,不是商人。”

[3] 有一項針對英格蘭的拉姆齊莊園的谷物產量的研究發現,1293~1347年的平均單位工作日產量超過或者達到了理論上對1800年英格蘭工人產量的最高估計值。

更廣泛的研究表明,打谷、收割與刈草所需的勞動力人數沒有減少,但對總體生產率的研究卻顯示,在這四個半世紀中,有關如何利用農業勞動力的知識卻有進步。14世紀早期的農業工人每300個工作日可以收獲58蒲式耳谷物,到18世紀70年代提高到79蒲式耳,當然這個增幅對如此長的時間跨度來說顯得微不足道。

[4] 1200年比1300年的工資(和人均產出)略高,有可能是因為當時的土地資源充足,這是后來再也無法比擬的,羅賓漢在當時可以獨占整片森林。然而1300年的土地資源也絕不能算稀缺。這兩個時期勞動和土地的關系都不緊張,因此在考慮進行比較的基年時,沒有充足的理由把1200年排除在外。

[5] 這方面的標準數據來源是麥迪森根據若干資料來源進行的大致估算。

[6] 1800年開始出現過一次攀升,以迅速衰退結束。快速增長雖然持續到1807年,但隨后的衰退卻使所有的增幅損失殆盡,甚至出現倒退,直至1818年才復原。相比之下,19世紀30年代中期到19世紀40年代中期也出現過增速放緩,但人均產出沒有再度下降。

[7] 這方面的主要著作是羅斯托發表于1953年的《經濟增長過程》(The Process of Economic Growth),另外還有1960年的《經濟增長階段》(The Stages of Economic Growth)。羅斯托對于經濟起飛原因的分析與此處介紹的觀點差異較大,比較令人費解,未能獲得學術界的認可。20世紀60年代在政府工作之后,他沒有被哈佛大學邀請回去執教。但僅憑起飛現象引起的關注,他就應該獲得更大的認可。

[8] 庫欽斯基早期的研究包括《西歐勞動力條件》(Labour Conditions in Western Europe)和《勞動條件簡史》(A Short History of Labour Conditions)。他從不害怕爭論,人生經歷很適合拍成灰色電影。他對自己搜集的原始數據進行了幾處異常的調整,這是后來的調查者未能重復的。然而即使是他搜集的扣除失業時間之后的英國的實際工資,也從1849~1858年的57英鎊提高到1895~1903年的99英鎊。庫欽斯基的估算表明,他研究的各國初期的工資不平等程度極高,由于技術轉移和移民的關系,到19世紀末達到相對平等的工資水平。而威廉姆森的測算表明,四個起飛國家之間出現了一定的趨同,但各國內部的趨同現象不那么顯著。

[9] 分析涉及的時間段(1869~1878年和1944~1953年)是當時的研究者能獲得的最早期的美國數據。今天我們可以把估算期提早到1840年,結果并沒有太大不同。對英國的歷史研究表明,18世紀的增長貢獻主要來自資本而非知識,19世紀的情況卻有所變化。

[10] 這一命題是在1969年由當時的一位著名經濟學家約翰·希克斯(John Hicks)在他并不知名的著作《經濟史理論》(A Theory of Economic History)中提出的。有關市場一體化如何帶來規模效應的理論分析,最早于1992年由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在《地理和貿易》(Geography and Trade)中提出。

[11] 歷史學派在歐洲和美國的名聲和影響力源于其基本觀點,即制度在經濟發展中具有核心的重要性,這種觀點可以追溯到威廉·羅雪爾(Wilhelm Roscher)甚至馬克思。20世紀早期的歷史學派帶頭人德國人阿瑟·斯庇索夫及其繼承者瑞典經濟學家古斯塔夫·卡塞爾(Gustav Cassel)的影響被后來的最后一位代表人物熊彼特超越,其他一些代表人物還包括維爾納·桑巴特(Werner Sombart)、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和卡爾·波拉尼(Karl Polanyi)。斯庇索夫不容忽視,英國著名經濟學家凱恩斯曾在1932年去慕尼黑參加標志斯庇索夫退休的紀念文集發行儀式,這個活動正是由熊彼特主持的。

[12] 這些論點是熊彼特在1934年出版的《經濟發展理論》(The Theory of Economic Development)的主題,可以讓我們一窺熊彼特在20世紀初的理論視角,比兩次世界大戰間歇期的“現代”學者(特別是弗里德里希·哈耶克)還早一二十年。受到哈耶克作品的影響,熊彼特在1942年出版的著作《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Capitalism, Socialism and Democracy)中提出,除了政府和大學的科學家以外,產業界的企業也具有成功開展創新的創造力。當然在他心目中,還需要有招募科學家的工業實驗室參與。

[13] 很少有人愿意質疑博學之士約翰遜在他所擅長的若干領域的論斷,但認為第一次工業革命是從18世紀80年代(而非18世紀60年代)開始并延續到19世紀20年代則是一個非常奇怪的觀點。第二次工業革命中的某些重大發明和后續創新(始于貝塞麥轉爐煉鋼法和西門子–馬丁公司的平爐煉鋼法)明顯需要以科學研究為基礎,但即使是那時的科技進步通常也不是產生新發明的動力,對整體的創新提升并沒有太大幫助。

[14] 他還補充說:“我們很容易想象,西方經濟在利用完1750~1800年出現的各種新技術(如紡織機、熟鐵、煉焦和蒸汽機)之后不再繼續進步的場景。15世紀的發明浪潮之后就出現過類似的情形,鉛版印刷機、三角桅桿航船和鑄鐵成為主流技術,但隨后的前進步伐卻放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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