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馬車的后窗簾，莉莉婭為這二百名科林小鎮的居民行注目禮。

這也是她最后能做的，她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相反，她一直認為自己很自私。

如果換作是她遇到小鎮上大量陳尸的慘狀，恐怕不會多做停留，就會跑了，哪有什么處理后患的能力——這是擁有責任心的人該做的，比如旁邊這位身姿端正的先生。

她放下窗簾，回頭看著馬車的裝潢，很是簡潔，兩面側壁藏了許多暗格，安裝古銅色螺栓，胡桃木似乎涂了一層特殊的顏料，沒有經過打磨拋光，光線被吸進去似的，毫不反光。

二人所坐的橫椅有軟墊，這是莉莉婭唯一覺得舒適的點。這輛封閉式馬車不像任何貴族老爺訂做的款式，沒有絲綢、錦緞和動物真皮；它像是特別為災難而構造的安全車，木板與木板之間打了大量的鐵條，根本不用林肯解釋，莉莉婭光是看車廂頂部的懸架，那兒所掛的二十把手槍，就能明白這輛車的目的是什么了。

“林肯先生，”莉莉婭發覺旁邊這位先生面帶自豪的笑意，顯然非常滿意她給出的反應，“您所持有的槍械，足夠武裝一個縣城了。”

“夸張了，”林肯立馬回應，“再多的武器也要用在正確的方向，我想九成以上的人都無法應對血災，哪怕是牛仔和訓練有素的軍人，若是槍眼兒打不到腦袋，他們和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沒什么區別?！?

莉莉婭被說得膽戰心驚，怎地聽起來有股美國要完蛋了的意味。

“林肯先生，您準備怎么應對這場災厄？”她說，“我的做法，是立即聯系神圣教會，爭取得到緬因州大教堂的支援，可惜，我試圖找郵局拍電報，可惜這兒太荒涼了，沒有信號塔。”

莉莉婭覺得這樣一說，應該能圓過去她為何出現在哈斯凱爾縣的天空。

“有線電報確實鋪設成本昂貴，華盛頓的官員和我說過了，電纜暫時只有奧斯汀、圣安東尼奧、休斯敦、加爾維斯頓大規模鋪設。噢，達拉斯也準備鋪設?！?

莉莉婭想了想說道：“林肯先生，您準備的演講，為何會首先挑選哈斯凱爾縣城呢？這里荒蕪，充滿了暴力，經濟也不發達，若是您想競選將來的總統，在這里舉行演講造成不了多大影響，尤其南方的百姓仍然對廢奴思想及其抵觸?！?

她忽地有些沾沾自喜，說話帶上了官腔，裝模作樣的，從小父親帶她接觸過政府官員，雖然自己受教育程度仍然只有高中水準，但不妨礙她運用自己超出普通人的閱歷來裝腔。

“你的話語令我驚訝，薩格女士，”林肯眼睛亮了，他說道，“我準備在德克薩斯準備八場游說，哈斯凱爾縣城只是第一場，我選擇這里作為首場，當然是有理由的——這個理由自然是為了……”

他忽然不說話，似笑非笑地看著莉莉婭。

“請問，先生？”莉莉婭被看得毛骨悚然。

“我先問你，你怎么看待印第安人，尤其是侵害我們公民權益的南方印第安部族？”

“比方說布洛人，科曼奇人？”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林肯點了點頭，等待莉莉婭的回答。

“我……”莉莉婭大腦飛速旋轉。

糟了，我要怎么說才不牽扯到我過去一周的經歷？這個政治家為何突然對印第安感興趣？他對廢奴運動這么熱衷，想必是對原住民一視同仁？

我該說些什么？說印第安人和黑人一樣可憐？一個漂洋過海過來被奴役；一個土地不斷被侵占，不斷被射殺的黃種人？

她第一反應是假惺惺地說印第安人也該被解放，他們和黑奴一樣可憐，這個回答應該不會出大錯。

不過，莉莉婭驟然反應過來……他剛剛說了什么？侵害我們公民權益的印第安人？！

“我討厭他們，”莉莉婭對林肯斬釘截鐵地說，“印第安人經常拐走公民的小孩，有許多友好的新移民加入這片美麗的大陸，都飽受印第安人侵害，他們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拿毒箭射殺農民，他們拿搶走的槍襲擊小鎮，他們放火燒我們的莊稼?！?

說完這句話，不知為何，她感到一股違心的意志在腦海抗爭，良心實在是令她不安起來。

我到底怎么了，明明我這么討厭土著，莉莉婭發現自己居然可憐起了這些滿身虱子爬的土著，心中忽然浮現那個瘦弱的少年。

不！是艾蓮，她多可愛啊，就是因為她，我才覺得印第安人沒那么可恨呢。

“你說得準沒錯，”林肯收回了無形中施加的壓力，笑著說道，“我選在哈斯凱爾縣城演講，目的之一是為了凝聚當地老百姓的民心，讓他們不要受限于劉易斯堡的庇護，要拿起武器，西進無政府領地，在那兒安家立業，既然南方資本家壟斷了東部的財路，西部德克薩斯自然成了一塊亟待挖掘的寶藏。”

莉莉婭再準備說些什么，卻感覺非常蒼白無力，說什么好像都不對勁。不過，林肯也適時跳過了話題，他說這些，其實也是向莉莉婭發送一個信號，代表他非常相信她。

她也是通過林肯說的這些話才得知，廢奴運動也僅僅只是廢奴，平等運動也只是雙色平等。印第安人在這位競選者眼里，似乎沒有什么正面的形象可言。

“可惜了，劉易斯堡基特·卡森上校，這位來自神圣教會的“金獅”酋長將我的計劃打亂，若不是我和約瑟夫提前踩點，而且收到了線人的情報，恐怕沒過幾天，在華盛頓辦公室的我將會收到南方吸血鬼大難的噩耗。女士，你要相信下一屆總統選舉，可沒哪個候選者想得到吸血鬼的選票?！?

“是的，競選者先生，”莉莉婭勉強笑道，“我們神圣教會也不想吸血鬼對人類造成影響?！?

“所以當務之急，是將這個災厄扼殺在搖籃之中，”林肯探下身子，伸手敲了敲軟椅底下的存物箱，“唯有武器是真理，既然被我和約瑟夫正好撞見了血災，我們只需要將它處理為一個局部戰爭即可。”

“那么，您要去見卡森上校，是為了什么？”莉莉婭不放心地問。

“自然是合作，”林肯打開了一罐水壺，遞給嘴唇干裂的莉莉婭，“當然，前提是我們能安全抵達哈斯凱爾縣城，哪怕現在是白天，可能也不太安全，請看前面——”

莉莉婭接過水壺，喝了老大一口，正要說聲感謝，卻看見這位先生一下打開了前方的車門，金屬鉸鏈絲滑地滑動，陽光猛然照射進來，將她的臉照得金黃。

這輛四輪馬車，被兩匹高頭大馬牽動，打開前門后，隔板上的約瑟夫一手牽著韁繩，一手向后伸進了車廂，似乎準備接過什么東西。

“亞伯拉罕，”約瑟夫沉聲地說，“地圖上顯示沒錯，這里有長達四英里的林蔭小徑，陽光很難完全照在這片土地?！?

莉莉婭越過約瑟夫寬厚的肩膀，看到前方的視野里，有一大排隨風搖動的樹木，婆娑樹影擊退了炎熱，她已經感到一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

這本該是難得的避暑地點……

“我懂你的擔憂，事實上，我也準備好了?！绷挚闲α诵?，將存物箱打開，摸出一顆又一顆鵝蛋大小的炸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