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店瀏覽的藝術
好書店雖然銷售圖書,但如果你愿意的話,它的主要產品是“瀏覽的體驗”。直到1870年,詩人和散文家詹姆斯·拉塞爾·洛威爾在提及約翰·德萊頓的閱讀時,使用了“瀏覽”(browse)一詞,而這一單詞主要有反芻和沉思之意。根據《牛津英語詞典》的釋義,“瀏覽”一詞是在這一語境中最早出現的書面文字之一。“我們由此可以窺見德萊頓的閱讀習慣。他總是一個隨意的讀者——他在父親的圖書館里,從清教徒神學的殘根和荊棘中,艱辛地四處汲取適合自己的零星養分。”后來,洛威爾在提及德國博學大師G. E. 萊辛時寫道:“大多數知識淵博的人都與單純的學者截然不同,萊辛也不例外。他似乎一直是一位相當不加選擇的讀者,而且他和德萊頓一樣,喜歡在圖書館里‘瀏覽’。”
瀏覽的一大好處是能喚起思想反芻。無論是書店、圖書館還是私家藏書,營造一個有意收集資料以激發智識和文學的空間,一個全心全意致力于書籍的空間,是為了理解反芻和反思活動所帶來的滿足感。畢竟,“我們都是反芻動物,”約翰·洛克在談到思考與閱讀的關系時這樣寫道,“僅僅把一大堆藏書塞進自己的肚子里是遠遠不夠的;除非我們反復咀嚼,否則無法從書籍中汲取能量和養分。”
更直白地說,瀏覽就是一種思想反芻的形式。書籍就像樹葉和灌木一樣,為身為反芻動物的讀者提供著營養。懷著好奇和兼收并蓄的心情,一邊在書店瀏覽,一邊反復琢磨著自己的思想,這是多么無與倫比的活動啊!即使是為了促進良好的消化,書店也需要提供有益于悠閑式沉思的空間。
身為書商的我們希望看到一種變化:讀者一進入書店,就把日常生活中的問題拋在門外,仿佛進入了一個思想充盈的空間。我們知道創造和封閉這個空間是自身的責任,我們歡迎每一個人的光臨,但也拒絕一些事物的進入。這是一個只有書籍的天地。所有藏書的存在都有一個共性:為饑渴心靈(過去的書商為明尼蘇達州圣保羅市的傳奇書店取的名字)創造一片牧場。
瀏覽有很多種形式,瀏覽者同樣有很多種類型。據書商們的不完全統計,瀏覽者名單上有在書架間徘徊、觀摩、逗留、踱步的漫游者;有從一粒細砂中看到一整個世界的磯鷸;有宣布擺放在前桌(front table)上的書頁間最新消息的城鎮公告員;有來回咀嚼的沉思者;有追求智慧的朝圣者,他們并不知道何為智慧,也不知道上哪尋覓,但一心想要找到;有不分季節、每日祈禱的信徒;有現在正在尋求救贖或至少是寬恕的懺悔者(他們為自己沒有按照應有的方式生活而后悔);有反復閱讀的重寫者,他們深知每一次復讀都會留下不可思議的印記;有信賴自己的感官去識別美味食材的廚師;有新人,雖然他們還不了解書店習俗,但渴望能很快融入其中;有密切觀察夜空的占星師;有誓要征服書架的將軍;還有只想在書本中消磨時光的閑散之人。
莫利是圖書銷售業最偉大的擁護者之一,他哀嘆大多數養成逛書店習慣的人還沒有理解書店的用途。他知道,由書籍構成的空間是為閑逛的讀者在書架間瀏覽、思考各種問題而設計的。他將書店視為一件偉大的樂器,并對“人們主要是為了尋找某個明確的標題”而走進書店表示惋惜,因為他認為這樣的做法就像由業余愛好者彈奏樂器一般。莫利繼續說道:
難道我們永遠不會相信天意、好運或者一位睿智書商的幸福建議嗎?我們與書店有太多的過往,這些經歷都讓我想起了兒童初學鋼琴時對效率的懵懂無知。每當我心情舒緩的時候,腦海中總能浮現孩子們在琴鍵上愉快彈奏的畫面,他們的小曲和練習曲也會在耳邊回蕩,提醒著我生活中所有美妙而未完成的旋律。然而,在鑒賞家看來,兒童的彈奏絕不是所謂音樂。
書店的鑒賞家培養出了自身獨特的風格。他們學會了離題思考,懂得為靈感和抱負留出一些空間。
對于那些沉浸于書店這一樂器的人來說,巨大的樂趣正在等待著他們探索。13世紀,邁蒙尼德學派的代表人物塞繆爾·伊本·蒂本在描述瀏覽時寫道:“當你的靈魂既滿足又疲倦,就從一座花園走到另一座花園,從一條犁溝走到另一條犁溝,從一片景象走到另一片景象。這樣,你的欲望將得以更新,你的靈魂也將因愉悅而滿足。”此外,伊本·蒂本還恰如其分地闡明了書商的立場:“讓你的書柜和書架成為你的花園和樂園,在里面采摘成熟的果實,收集玫瑰、香料和沒藥。”在他的眼里,書堆是一片綠意猶存的樂土。
漫步一直以來都是思想反芻的途徑之一。大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是“柏拉圖最名副其實的弟子”,他離開了柏拉圖學園,甚至以漫步為靈感,創立了自己的學派。根據第狄奧根尼·拉爾修斯(Diogenes Laertius)的記載,亞里士多德“選擇在學園里與學生一邊來回散步,一邊公開討論哲學”。我想象著亞里士多德的知識分子后裔——逍遙學派的當代子弟們——在合作社的彎曲過道中漫步,討論倫理人生,傾聽大師的智慧,領悟價值之源:“沒人愿意過百善俱全而獨缺朋友的生活。”
伊壁鳩魯認為,最高尚的人“最關心智慧和友誼”。他創辦的學校以花園為名,入口上方的告示牌上寫著一句話:“陌生人,你將在此地過上舒適的生活。在這里,享樂乃是至善之事。”
2014年,神學院合作社書店將這句題詞定為我們的指導原則。沒有什么是比智慧和友誼——那些伊壁鳩魯式的享樂——更偉大的追求了。
雖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但是對空間的使用才能創造文化和意義。老芝加哥神學院大樓的地下室本身并不引人注目,卻成為許多人心目中神奇的書籍迷宮,也許同樣可以被稱作一種文學形式。但現在已時過境遷,這個地下室成了芝加哥大學經濟系和貝克爾—弗里德曼經濟研究所的教室。過去為創建神學院合作社的學生提供餐食的自助餐廳,在現在的神學院合作社書店的分散的書架間已不復存在;舊的、地下的神學院合作社在當初的空間里也幾乎沒有留下任何遺跡。一些懷舊的知情人士興許還能辨認出當初的入口,他們過去經常從那里踏入最不可思議之地——既狹窄又廣闊的書洞(過道狹窄;書架廣闊)。然而,除非經濟系開放教學樓的大門,否則他們將無法進入地下室。但他們即使獲準進去了,也只能發現一條寬敞明亮的過道。這與激勵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擁擠迷宮毫無相似之處,甚至顯得平淡無奇——這倒與1961年建成書店之前的場景沒有太大的差別。
一家好書店,就像一所好大學一樣,并不一定需要屬于特定的地點。如果書店能吸引文人、鑒賞家、好奇和博學之人紛至沓來,那么它將會成為一個發現和思考的空間,一個思想反芻者的庇護所。我們可以借用加斯東·巴什拉的話來說,“被想象力所把握的空間不再受測量和估算思維的支配,也不再是冷漠無情的空間”。不過,想象力也是隨身攜帶的,書店不可估量的價值并非受限于地理位置。
阿爾維托·曼古埃爾是一位模范讀者和極愛讀書的作家。他在個人的閱讀史中,講述了10世紀波斯帝國的大宰相阿卜杜勒·卡西姆·伊斯梅爾的故事:伊斯梅爾不僅帶著400頭滿載著117 000本書的駱駝遠行,而且還巧妙地訓練了駱駝按照字母順序分群行進,以防藏書落入暴君之手。
十萬本書被專業地從大學路搬運到了伍德朗路,填滿了新神學院合作社書店里精心設計的書架。搬遷儀式可能看起來有些“愚蠢”(尤其是明顯構思過的環節),但考慮到這家書店的聲譽以及對社區的意義,進行某種形式的儀式似乎是恰如其分的。一些作者帶著責任感和自豪感,手捧特意挑選的作品,象征性地率先入駐新書店(其他大量書籍則由專業搬運工按照字母順序依次搬進書店)。比如,哲學家喬納森·李爾帶來了他的《一個反諷個案》(A Case for Irony);學者肯尼思·沃倫帶來了《什么是非裔美國文學?》(What Was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作者扮演了祭司的角色,引領著會眾奔赴新寺廟,用他們的法器和書籍為新空間祝圣。現在,社區獲得了將他們對精神生活的崇拜帶到新神學院合作社的許可。
小說家、正直的文學公民亞歷山大·黑蒙在神學院合作社盛大的開幕儀式上發表了主題演講。他既頌揚了過去的空間,也指出了當天的目標:為書籍空間祝圣。他的頌詞讓我們回想起:
那低矮的天花板上裝有暖氣的管道,沒有窗戶,空間狹小,那些能夠深度閱讀之人甘愿忍受任何不堪的條件,一心只求獲得書籍所能帶來的那種崇高感。舊書店就像一個隱蔽的鴉片窟,難以被找到,你不可能碰巧路過它,除非你的“讀癮”敦促著你不斷去尋覓這一目的地。雖然舊書店的燈光還沒有昏暗到人們可以吸食鴉片的地步,但其布局既不利于空氣的流通,也不利于顧客的走動。
正如黑蒙知曉的那樣,這種癮不僅僅是對閱讀或購買圖書的癮,更是對在書架間瀏覽的癮。我們追求的是一種有益身心的陶醉感,而這種特殊的陶醉感源自伊壁鳩魯花園式的愉悅之地。因此,在2013年,這家書店不僅具有保存的價值,還值得人們的祝圣和重新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