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平風物:農具系列小說展覽(李銳作品)
- 李銳
- 4287字
- 2025-03-05 17:04:01
袴鐮

鐮[力詹切],刈(yì,音憶,割)
禾曲刀也。《釋名》曰:“鐮,廉也,薄其所刈,似廉者也。又作‘鐮’。”《周禮》:“‘薙氏’掌殺草,春始生而萌之,夏日至而夷之。”鄭康成謂:“夷之,鉤鐮迫地芟(shān,音刪,割)之也,若今取茭矣。”《風俗通》曰:“鐮刀自揆積芻蕘之效。然鐮之制不一,有佩鐮,有兩刃鐮,有袴鐮,有鉤鐮,有鐮柌(鐮柄楔其刃也)之鐮,皆古今通用芟器也。”
詩云:利器從來不獨工,鐮為農具古今同。
芟余禾稼連云遠,除去荒蕪卷地空。
低控一鉤長似月,輕揮尺刃捷如風。
因時殺物皆天道,不爾何收歲杪功?
(杪,miǎo,音秒,一、指樹梢;二、指年月或四季的末尾。)
——圖、文引自《王禎農書·農器圖譜集之五》
王毓瑚校訂,農業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十一月第一版
考古工作者曾發掘到四千年左右前的石鐮、骨鐮和蚌鐮。有些蚌鐮刃口還刻有鋸齒,在江蘇儀征發掘到周代銅鐮,鐮的刃口也刻有鋸齒。有鋸齒的鐮收割莊稼比較輕快鋒利。自從用鐵制農具后,鐮刀都改用鐵制,所以從戰國以后遺址中出土的鐮,都是鐵鐮。
——圖、文引自《中國古代農機具·第十講》
章楷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六月第一版
他把洗干凈的袴鐮放到葡萄架下面的八仙桌上,把杜文革也放到八仙桌上,放到對面,讓自己和他臉對臉地坐著。
他把它們都洗干凈了,袴鐮和杜文革都在井上洗得干干凈凈的。他把自己也洗干凈了,那件弄臟的上衣扔在井臺上了,扔的時候還猶豫了一下,等到彎下腰伸出手的那一刻,忽然明白過來自己真是個傻瓜,忽然明白過來從現在起,不只這件上衣穿不穿無所謂了,連眼前這個看了二十六年的花花世界都和自己一點關系也沒有了。哥哥的冤仇報了,幾年來的煎熬總算熬到頭了,一切都了結了,一切都和自己無關了。二十六年來已經習慣了遵守所有做人的規矩,父母說的,老師教的,廣播電視里天天講的,街坊鄰居們不言而喻都照著做的,二十六年來自己一直被這些無孔不入的規矩管束著。就說穿衣服這件事吧,是誰規定的人非要穿著衣服才能上街的?天氣又不冷,為什么就不許不穿衣服痛快痛快?他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快感把拿衣服的手收了回來,心里由衷地涌起一陣豁然開朗的快樂。所有原來必須要遵守的都用不著再遵守了,松綁了,徹徹底底松綁了。他轉身走到井臺上抓住轆轤把,又奮力搖上一桶水來。然后,把身上的衣服都脫下來,脫得一絲不掛,然后,就那么旁若無人地洗起來。松了綁的身子輕飄飄的,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兒分量。也許是剛才的拼打消耗了太多的力氣,胳膊和腿都是軟酥酥的,像是有半斤老酒燒得渾身上下舒舒服服、暈暈乎乎的。他讓水桶對著胸膛傾斜下來,沁涼的井水從身子上沖下去,嘩啦啦地摔到井臺的青石板上,燦爛的水珠在陽光下四處飛濺。他舒舒服服地打了一個冷戰,深深吸進一口氣。然后,再一次抓住轆轤把,再一次搖上一桶水來,彎下腰把重重的水桶提出井口的時候,在輕輕搖蕩的水面上他看見自己年輕模糊的臉,一絲從來沒有過的憐惜隨著水面蕩漾起來……立刻,眉宇間掠過一陣決絕的冷笑,走到這一步年輕不年輕都無所謂了,二十六和二百六是一模一樣的。他猛然閉起眼睛,把水桶高高舉過了頭,讓清亮的井水再一次兜頭沖下來,燦爛的水珠也再一次嘩啦啦地掀起瞬間的瀑布。他想把心里的骯臟氣沖干凈,他想把二十六年一生一世在人世間染上的骯臟氣都沖干凈。抹下臉上的清水,再次睜開眼睛,他覺得心里邊又寬敞又干凈,眼睛前面又豁亮又空曠……他回頭四下看看,街巷里沒有人,連狗也沒有一條。一只不知道是誰跑丟的黑布鞋孤零零地躺在街面上。就在剛才,自己提著杜文革的人頭穿過街巷的時候,村里好像落下一顆大炸彈,人們活像看見了兇神惡魔,嚇得又哭又叫,胡說八道,插門的插門,逃跑的逃跑,就像一陣妖風橫掃而過,頓時把眼前刮得一無所有。平時那些恨杜文革恨得咬牙切齒的人現在跑得干干凈凈,無影無蹤,連半個人影你也看不見……越過空曠的街巷,越過那只孤零零的黑布鞋,秋天的原野從遠處涌到視線里來,漫山遍野的樹林把沉穩的墨綠和艷麗的紅黃交錯在一起,一直染到天邊。梯田里的谷子和玉茭被地堰鑲嵌出一條一條斑斕的濃黃。頭頂上,藍天,白云,清風從不知道的地方晃動了秋禾遼遠地刮過山野。太陽明晃晃的。明明晃晃的太陽照著眼前空無一人的原野,照著空無一人的街巷。到處都是空空蕩蕩的。直到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原來今天是個大晴天。
一串一串紫紅的葡萄掛滿了棚架,被秋涼染過的葡萄葉子已經開始微微地泛黃,陽光一照,就好像一片一片黃綠透明的薄玉。葡萄架下面擺了這張八仙桌,桌子的后邊是五奎叔的小賣部,可是現在屋門閉得緊緊的,就像這個嚇得半死的村子一樣,屋子里沒有半點聲息。因為小賣部就在村中心的十字街口上,平時村里的人們有事無事都愛來這葡萄架底下坐坐,或者買買東西,或者就著花生米喝二兩散打的白酒,或者不買東西也不喝酒,只是來閑坐聊天,大家圍著桌子,擠滿幾條長板凳,把一支又一支的煙卷和無用的時光一起燒成煙灰,然后,渾然不覺地彈到地上。如果不是發生了今天的事情,仿佛悠長的日子就可以那樣永遠悠長地過下去。
他走到小賣部的側面,在山墻下邊齊腰高的地方抽出一塊活動的磚頭,然后從豁開的磚洞里摸出一個卷著的紙筒來。走回到葡萄架底下,他把紙筒對著桌子上的杜文革搖搖:
“杜文革,你想不到吧你,這就是你想找的東西,你就是殺了我也找不著,我哥哥早就有過預備,這些賬家里藏一份,還在這兒又藏了一份,你就是做夢也夢不著我們把證據藏在這兒!”
接著,他走到門前拍拍門板叫起來:“五奎叔,五奎叔,你開開門吧你,我看見你在屋里啦。你不用怕,你害怕啥呀你,你又沒有霸占大家的煤窯,你又沒有害了我哥哥,我又不殺你。你看看,我把袴鐮放在桌子上啦。我是想喝酒呢,我有錢,你快開開門吧你!”
沒人開門,可是有人在哭。
他又拍拍門:“五奎叔,你再不開,我就砸啦!”
等到門終于打開一條縫的時候,他首先看見了高高舉著的酒瓶。門后的暗影中是五奎那張老淚縱橫的慘白的臉。
他接過酒瓶滿意地搖了搖:“五奎叔你別哭啦你,你給我拿兩個酒盅吧。”又說,“我還要五香花生米。”而后有點害臊地又補了一句,“五奎叔,再多拿幾根雙匯火腿腸吧,我最愛吃這個了,平常舍不得吃,今天我要吃夠。”
他聽見那個暗影里的老人還在哭:“有來、有來,你嚇死我啦你,你能不能從桌上把杜村長拿開呀……你咋殺人殺到我家門口來了,有來呀有來,你到時候可不能叫我給你做證明,我可不想牽扯到你們這人命案子里頭去,我求求你啦……你才二十幾你就不想活啦你……你這一條命換他那一條命不值得呀你……”
他坦然地笑笑,并不回答。他明白,像自己這樣徹底解脫了的人已經沒有辦法和平常人說話了,說了他們也不懂。其實自己今天根本就沒有想殺人,自己今天把磨快了的袴鐮插到后腰上直奔大石頭地是去收玉茭的。可是就在大石頭地的地頭上遇見杜文革了。兩家的地挨著。自己根本就沒有想到會遇上村長,村長的地有人給種,村長從來都是不下地的。杜文革冷冷地掃了自己一眼。
自己當時還低下頭來叫了一聲:“村長。”
然后,又解釋說:“村長,我來收玉茭。”
杜文革待答不理地應著,說是兒子鬧著要吃嫩玉茭,來看看還能不能尋下一穗半穗。然后杜文革把嘴角上叼著的煙卷從左邊換到右邊,對自己笑起來:
“我說有來,你還是不死心呀你?你哥哥保來鬧了五六年都沒能辦成的事情,你能?你好歹也算是男人,你也娶了媳婦有了娃娃了,娃娃多大了?三歲?你日后要是打算還在南柳村住,就給自己留條后路吧,不給自己留后路也得給兒子留呀,啊?好好想想吧。”
眼淚就是那一刻流下來的,如果杜文革不提兒子,也許就沒有后邊的事情了。杜文革一提兒子,自己的眼淚就忍不住了,眼淚一流下來,熬煎了多少年的仇苦就像翻騰的熱油鍋里落進了火星子,轟的一聲把眼前燒得一片通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撲上去的,不知道拼打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抓住那塊石頭的,只砸了一下,杜文革就躺下了。他想也沒想就從后腰上拔下袴鐮,三下兩下就把杜文革的頭割了下來,割下來的時候,那截煙屁股還在他嘴里死死地咬著。河底鎮張記鐵匠鋪的小掌柜把袴鐮遞給自己的時候說,多磨磨吧,好鋼,保你好使喚!可他沒有想到割玉茭、割荊條的袴鐮,割起人頭來也是這么快。
酒瓶打開了,酒盅擺好了,一人一個。他舉起酒瓶把兩個酒盅都斟滿,然后,一口喝干一盅,再一口,又喝干一盅。然后,再把兩只酒盅都斟滿。滾燙的酒在身體里慢慢地燒起來。他又舉起酒盅來,對著桌子上的人頭說:
“村長,你不用擔心,我不跑。我今天就在這兒等著警察來抓我。我今天把你放到這張桌子上,就是想和你平起平坐地說一句話。我要是不殺了你,你就永遠是高高在上的村長、書記,我就永輩子也沒法和你平起平坐。我哥哥告了你五年沒有告倒你,還讓你害了,南柳村沒有人相信保來在井底下是出了工傷砸死的。我又告了你三年,也還是告不倒你。我要是不割了你的頭,就永輩子也別指望和你平起平坐講事情。你也是個人,我也是個人。你有妻兒老小,我也有妻兒老小。我今天就想一條命換你一條命。我就想讓你看著我到底做了事情跑不跑。我殺你的證據是這把袴鐮,我哥哥查賬查出來你貪污的證據是這一沓子紙,現在證據都在桌上擺著,你好好看看吧。我不跑,我也不拒捕。我就在這兒等著警察來拿證據,拿到法庭上叫大家都看看!”
這么說著,他喝干了自己的酒。然后用手指頭蘸著杜文革酒盅里的酒,在桌面上一筆一畫寫出一行字來:
替天行道,為民除害
一邊寫一邊說:“村長,你好好看看,這幾個字我認識,你肯定也認識。”而后,又神閑氣定地重復,“你放心,我不跑,也決不拒捕,我就在這兒等著警察來抓我,我就在這兒最后再喝一回五奎叔的酒。”
他沒有注意桌面上的那一行字跡是什么時候消失干凈的。他也沒有注意滿滿的一瓶酒是什么時候喝光的。當凄厲的警報聲在村邊響起來的時候,他臉上流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接著,他看見無數頂閃亮的鋼盔和槍筒從四面的街巷里朝自己擁過來。一只擴音器的聲音在村子上空假里假氣地回響:
“陳有來,不許動,把雙手舉起來。”
他一動不動地微笑著,看著桌子上的證據:被井水洗過的袴鐮干干凈凈的,雪白的刀刃晶亮晶亮的,可惜,今后不能用它收莊稼了。哥哥抄出來的賬本卷在一只塑料袋里,為了這些賬,哥哥搭進一條命,自己也要搭進一條命。如今,它們終于可以公布出來大白于天下了。
清脆的槍聲驟然間響起來。
猛然站起來的他猝然倒在葡萄架下面……整個村子停滯在瞬間的驚呆中,所有的目光都朝著他扭轉過去……秋天的陽光靜靜地透過葡萄葉的縫隙,在尸體上留下虛幻如夢的斑影。
他站起來不是想跑,也不是想去拿桌子上的鐮刀。是因為他在蜂擁而來的警察們的前面看見了自己抱著兒子的媳婦。
二〇〇四年七月十八日草畢
二十日改定于太原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