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征灰酒釀制起來頗為簡單。

玻璃瓶中液體如緩緩游移的灰燼，初看時恍若細密的沙粒在流動，定睛細瞧，才發覺那不過是沙的影子在酒液中搖曳。

葉延來到月光下。

他拿出月影之淚，召喚出黛芙。

月光在虛空中凝結成霧，金發少女熟悉的身影緩緩浮現。

葉延的眼睛猛地一縮。

黛芙半透明的身軀上布著幾道猙獰的傷口，最深的從右臂斜貫至肩膀。她原本璀璨的金發黯淡如枯草，傷口泛起細小的光粒，仿佛月光下被風吹散的螢火。

“怎么回事？”葉延的嗓音中帶著急切。

他下意識伸手去扶，而后停下動作，想起自己手上的本征灰酒，拇指一頂，錫封的瓶塞應聲彈開。

“喝下去。”葉延將瓶口傾向黛芙唇邊。

灰酒自動化作細流滲入靈體，傷口開始被某種灰色的絲線給一點點縫合。

味苦且醉人。

喝下本征灰酒的黛芙雙眼迷離，恍惚中她的眼前出現一匹逐漸被冰雪所覆蓋的灰狼，眨了眨眼睛，那殘像依舊存在。

黛芙抓住葉延的手腕。

這是真實的觸碰，只是少女的手指冰冷得像是冷凍室里的死尸。

未曾體會的溫度讓她睫毛輕顫。

灰狼的幻影在意識深處發出最后一聲嗚咽，終于被現實的溫度徹底驅散。

黛芙緩緩睜開雙眼，異色雙瞳中顯露出濃濃的感激：“抱歉，先生，剛才是我失禮了，十分感謝您對我的幫助。”

她一臉歉意地收回手。

葉延注意到黛芙的聲音不再像從前那樣是空靈的回響，而是帶著空氣的震動。

靈體擁有實感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

黛芙抬起手，指尖先是小心翼翼地觸碰自己臉頰，而后整個掌心都貼了上去。

她又將手緩緩下移，按在胸口位置。那里依然寂靜無聲，沒有感受到心跳，但布料真實的觸感已讓她眼中泛起水光。

當黛芙試探性地邁出第一步時，草葉在她的腳下發出輕響。這細微的聲響卻讓少女渾身一顫，異色雙瞳瞬間睜大，像是聽到了世間最美妙的樂章。

她低頭看著被自己壓彎的草葉，唇角揚起一個生澀卻明亮的笑容。

“我能真的踩到地面了！”

這是她第一次用真實的面容展露笑顏，嘴角牽動起些許不自然的僵硬，但少女眼中的光彩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鮮活。

然而，少女的快樂并沒有持續多久。

“你為什么會受傷？”葉延表情嚴肅地詢問道：“是遭受襲擊了嗎？”

黛芙羞愧地低下頭。

她捏著裙角，最終開口說道：“其實...其實是我自己太魯莽了。”

說完這句話，黛芙開始向葉延解釋自己的受傷原因。

隨著少女的敘述，葉延的眉頭越皺越緊：“你是說，你嘗試走出自己生活的冰湖，結果剛踏出邊界就遭到一股刺骨寒風的襲擊，身上仿佛被無數刀刃劃過？”

黛芙乖巧地點了點頭。

影中少女生活在一個特殊的冰湖里，這是葉延早就知曉的事情。

據黛芙所說，在他召喚出對方之前，她們一直處于無知無覺的黑暗中。直到那天葉延的意外召喚，才讓她們重見天日，發現自己生活的地方其實是一片冰湖。

葉延猜測這片冰湖處于異鄉。

亡者本應該存在于虛界，但那里不大可能存在冰湖這樣的地方。

而異鄉同樣容納著諸多不應存在之物，卻又不似虛界那般永恒死寂。

葉延曾經嘗試過用黛芙的氣息定位那片冰湖，但他無法將其設為坐標。

冰湖很神秘，外來者無從窺探。

而作為居住者的影中少女除了響應召喚，也沒有能力脫離冰湖長時間生存。

葉延沒想到黛芙如此大膽。

他抬眼看向黛芙，欲開口告誡她下次不要再做這種冒險的事情，卻突然注意到少女蒼白的嘴唇正在微微顫抖。

當少女和他的眼神對上時，對方的目光甚至游移著不敢與自己對視。

“你是不是還做了什么事？”

黛芙的身體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她將臉更深地埋進陰影里，只有微微泛白的臉頰暴露了她的不安。

“我……當時太害怕了，您不在我身邊，我沒有人可以求救……”

說到最后幾個字時，黛芙的聲音已經帶上了細微的哽咽：“我身上疼得要命，還出現很多細密的傷口，我沒有辦法......”

她終于抬起頭，藍色眼眸里盈滿淚水，倒映著葉延凝重的面容：“我違背了您的警告，念誦了那篇您給我的禱文。”

葉延聞言一把扣住黛芙纖細的手腕，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緊繃。

“你念了那篇禱文？完整的？”

那篇指向弧月的禱文，葉延同時也交給了黛芙。

毫無疑問，影中少女的誕生必定與弧月有關。作為掌管月亮與倒影的神明，影中少女不可能不受其法則影響。

葉延選擇將弧月的禱文交給黛芙，本意是讓她借助其中的知識來提升實力。那篇古老的文字中蘊含著弧月的奧秘，若能正確引導，足以讓她的靈體更加凝實。

可如今，意外還是出現了。

他再三告誡過，那篇禱文若被完整誦讀，就如同在黑夜中點燃篝火，會吸引某些不該被驚動的存在。

可黛芙寧可付出未知的代價也要使用，那就說明是遇上了危急時刻。

那片冰湖到底存在著什么？

葉延眸色漸深，夜色在他眼底沉淀成化不開的墨。

自死亡后，黛芙第一次感受到寒冷。

葉延對她而言，早已超越了召喚者的身份，他是賦予她第二次生命的造主，是和血親同等重要的存在。

可現在……

月光下，黛芙看到先生眼中翻涌的暗流，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情緒。

少女死死攥住裙擺，內心充滿后悔。

她多想告訴葉延。

自己冒險踏出冰湖的結界，不過是想真正親吻母親的面頰，想用真實的雙手給葉延送上一束沾著晨露的鮮花。

可此刻所有的辯解都縮回嘴中。

黛芙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在月光中投下細碎陰影。

她擅自行動的莽撞不值得原諒。

先生給了自己重見親人的機會，而她卻產生了永留人間的貪念，甚至還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違背先生的囑咐。

黛芙·克勞利，這就是魯莽的代價。

她在心里對自己說，任性的小孩都會被大人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