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赤水府出來，已到黃昏。

陸淵饑腸轆轆，先找家小館子，點一份炒粉和瓦罐湯，順便打聽“紫金山總務處”所在地。

總務處，主要辦理尋常的政務工作，比如人員調任，糧食分發，城墻建設，執教學堂等等，在各地重鎮都設立。

一座城池價值幾何，從當地總務處的規?？梢娨话?。

在梧桐鎮坑李泰時，陸淵曾為鄧老頭討要豬圈的“收購金”，就去過一次幽州的總務處。

“幽州是邊關大州，但是資源并不豐富，比起紫金山差了兩三個層次?！?

陸淵站在總務處的門外，一眼望去，黑墻紅瓦連排成列，大門敞開，門檻都有半臂高，門口沒有人巡邏，有股子陰氣從里面透出來。

踏門而入，只有一條十分寬敞的大通道，可容納四輛馬車同時馳騁，最外沿栽種了很多梧桐樹，枯萎了許久沒人打理。

這條大路不長，五十米外安置了一排閣房，陸陸續續有人出來，提著卷軸公文，行色匆匆。

“干不了！干不了！自己都吃不飽飯，還去管那群流民。”

“別抱怨了，三爺就這性子，見不得軍民叫苦。前些天靈田附近又死了幾百人，要我說直接埋土里得了，眼不見心不煩。”

“城外情況更糟，一群半死不活的人在平原搭屋子，我看和棺材沒兩樣，晦氣！”

“死了好啊，多死點，等外面的人死完了，我們就輕松了。譚奶奶的，兩年沒回金烏島，悶出個鳥了。要是換二爺來，以他雷霆手段........”

“別想了，二爺陪大小姐來紫金山，路過太行山，居然被一個不知名的行者捏碎喉骨。這天下有雷霆手段的人多的是，你我無名小卒不要妄議，老老實實干完這爛活，早點回去享清福！”

三五個辦事人員結伴同行，怨聲載道，沒有刻意掩蓋聲音，陸淵甚至覺得他們是故意大聲，想讓閣房內的人聽見。

陸淵與行人對視，十八九歲稚嫩的面龐，人畜無害。

陸淵抿嘴微笑，隨后進入閣房。

閣房外面如此簡樸，內部空間卻很大，裝潢奢侈，說是一座宮殿也不為過。

尤其是四角各自擺上一人高的銅爐，吐著紫焰，爐蓋搖動發出悶響。

聞香味，這是三品清心草。

陸淵記得必須專人培植，而且只有浮空三島才盛產。

一株成品清心草，抵得上尋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

而在這里，有仆人待在銅爐邊上，時不時往爐子里丟清心草，如同雜草般不值錢。

“不愧是紫金山，不愧是王家，真是豪橫?！标憸Y忍不住出聲。

“清心草能溫養精神，總務處差事繁多，來往人員辦差久了難免疲倦，聞到香味振奮精神，利人利己?！庇心吧凶舆^來，頭戴紅纓帽，身披黑甲，自稱是侍衛。

“是陸淵陸少俠？我家大人有請?！笔绦l說完，轉身走向其中一間內室。

陸淵猶豫片刻，緊跟著進屋。

一進門，有五道目光看來。

“陸兄弟?！?

“陸兄！”

“陸淵！”

王小龍，郭星星，秦奮。

陸淵心中思忖，這么巧合，幽州三個熟人都來這了。

尤其是郭星星，他是武瑤的心腹，現在也到紫金山。八成是武瑤對自己不信任，特意讓郭星星過來督查助力，亦或監視？

秦奮率先站起，小步到陸淵身邊，捶了他胸口笑道：“你就是三爺說的新任銀印執事？”

陸淵笑而不語，前些天秦奮和李泰剛回蛟興鎮修整，沒想到先他一步到了紫金山。

“陸兄弟，少城主讓我等了七天，說有驚喜。你這一來，差點弄成驚嚇?！惫切菦]有起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陸淵明白郭星星的心思，自己來紫金山，另一方面也說明武瑤對郭星星不放心，他們兩個是互相監督掣肘。

王小龍端了杯茶，遞給陸淵：“幽州到紫金山，舟車勞頓，先喝點茶水，有空我帶你附近轉轉?！?

陸淵看了眼王小龍，身披黑甲，但氣勢比在梧桐鎮牢里更加沉穩，待在王潛龍身邊得了不少好處。

“一個一階的野修，都能得到銀印，王家的誠意就這點？”李文忠掏出銀印玉佩，啪一下拍在桌上，茶杯震得跳起來。

三爺正襟危坐，大約四十歲，左手摸索著拇指的玉戒，聲音溫吞：“陸少俠是武瑤推薦，以往從事耕作，對土地產糧頗有造詣。只要實心用事，能解決靈田問題，玉佩給誰都是給?！?

“三爺說的不錯，陸淵有過人之處，大家都是來解決問題的，大少爺何必咄咄逼人。”秦奮出聲。

“你一個三姓家奴，多次改換門庭，哪來的臉在這扯東扯西。別以為攀上李泰就能萬事大吉，押錯寶有你好看！”

李文忠倏地起身，把茶水潑到秦奮身上，看都不看陸淵一眼，拂袖離開。

秦奮若無其事地抹了把面，舔舔嘴，隨后朝著三爺鞠躬，笑著道：“三爺的茶果然地道，晚輩下次再來拜會?！?

陸淵皺眉，靜靜看著秦奮離開。他確實不一樣了，以前在梧桐鎮，他的暴脾氣人盡皆知。

“人都是會變的?！蹦峭韮扇嗽谖輧却傧ラL談，秦奮這樣說過。

良久，三爺丟給陸淵一枚嶄新的銀印玉佩，上面鐫刻了紫金山。

“李文忠雖是李家大少，但出身低賤，是青樓女子所生。他背后有云州少城主李洛撐腰，平時驕橫慣了，目中無人，你最好離他遠點。”

“拿著玉佩，外城任挑一處府邸?！?

“外城中，與靈田有關的差事，都聽你調遣。”

陸淵握著玉佩，思慮了片刻，沉吟提問：“紫金山有幾個銀印執事？”

三爺喝口茶道：“除去外派的，目前只有你和李文忠?！?

“我們兩人都負責靈田？”陸淵疑問。

三爺點點頭。

“我想換個別的差事，比如處理平原上的流民尸體，城防建設之類。至于靈田的事，三爺可以換其他人去做。”陸淵猶豫了片刻還是說出來。

此話一出，郭星星，王小龍，三爺都看向陸淵。

“你害怕了？武瑤既然推薦你來，我自然會照拂一二。如果你覺得李文忠會鬧事，你們一人分管一半靈田，各自相安無事?！?

陸淵沉默。

“陸兄，銀印執事除了管轄靈田，外城諸事都能說上話。少城主好不容易賣個面子，你可不要自誤。”郭星星眉間一抖，恨不得將茶杯甩到陸淵臉上。只要一天靈田解決不了耕種問題，他拿著玉佩就指揮外城。

“拿了玉佩，李文忠想整你也得三思。”

王小龍言簡意賅，繼續說道：“要是你沒有能撐腰的身份，他完全可以把你喊去耕地。那地方待久了什么樣子，你在平原也看到了?！?

陸淵當然明白這里的彎彎繞繞，三爺看上去很有誠意，但也是口頭空話，自己和李文忠都是銀印執事，要是遇到分端，那外城的人員到底聽誰的。

對于三爺來說，哪個對王家局勢有利，他才幫誰。

陸淵很清楚，自己來紫金山有兩個目的。

一是拿到赤金煉制飛舟。

二是有一塊獨屬自己的區域。

靈田問題，早在路過時，陸淵就大致看過，那不是一時半伙能解決的。

那就是塊廢地，不值得投入全部精力。

“三爺，靈田的事情，大可以讓李文忠去做，他要是能辦成，皆大歡喜。晚輩雖然不主事，但不能丟了少城主的面子，每隔一段時間，定會去一趟查看?！?

陸淵將銀印玉佩輕輕放到桌上，沉吟道：“晚輩有個不情之請，希望用這玉佩換個入內城辦事的機會。”

三爺瞇縫著眼，手指點在玉佩上，無言。

“陸淵！你這是公器私用！枉顧少城主信任！”

郭星星猛地起身，看出陸淵想單干，拿著武瑤的人情給自己謀利。這一下完全把他拋棄，沒有一個身份待在紫金山，什么事也干不了。

“郭老哥嚴重了，我只是為了深入探查‘靈田得病’，哪來的公器私用?！?

陸淵臉色不變，繼續頂回去道：“再說了，我與少城主本就不是君臣關系，‘枉顧少城主信任’這種話還落不到我身上。若是郭兄有本事治好靈田，三爺也會讓你掌印?！?

郭星星很氣憤，本來奉命來監督陸淵，同時“挖王家墻角，奪權”，只要做好了這件事，自己定能青云直上?，F在陸淵不配合，一張口就破碎了自己的美夢。

“我馬上寫信給少城主。”郭星星惡狠狠最后斥問。

陸淵抓到這個機會，肯定不會放過：“你去寫，現在就去寫，順便幫我問問少城主，‘胭脂’用完了沒，需不需要我再送點過去?！?

做大事不能犧身，當斷則斷。

陸淵雖然語氣很平淡，卻嗆得郭星星沒法反駁。

房間安靜了良久。

三爺咳嗽了幾聲，緩緩道來：“陸少俠，內城管轄比較嚴，每隔三個月才能出來一趟。里面情況比較混亂，前段時間就死了十幾個運送礦石的護衛?！?

“礦區現在確實有這類差事，但是你......”

陸淵微微鞠躬，笑道：“三爺不知道，我可是幽州梧桐鎮有名的‘賊頭’，這次進內城，未必怕了那群勞工?！?

“既然如此，拿上這瓶解毒丹，隨時都可以入城?！比隣敵聊?。

王小龍站出來，也特別囑咐道：“內城圍著紫金山，山內有毒瘴，每個月都得吞服一粒藥丸，小心點別被其他人搶了。山里容易迷路，我們不一定能及時救出你?！?

陸淵拍拍王小龍肩膀，示意放心。

“希望你安全歸來?！惫切且蛔忠痪?，咬著牙說話。

“老說違心話，念頭不通達，對修行可不好。”陸淵沒在意郭星星吃人的眼神，拿上解毒丹藥，轉頭就走。

“三爺，晚輩有事在身，先行告退?！惫切腔鹈叭?，也隨之離開。

王小龍不解，問道：“三爺為何答應陸淵請求，內城有不少二階的狂徒，他們要是把陸淵殺了，我們怎么和武瑤交代？畢竟是她親自提筆推薦的。”

“挖王家墻角，老夫總得有點反應。”

三爺眼神露出兇光，道：“潛龍那小子完全被武瑤迷了心竅，居然跑到家主面前硬要銀印執事，當人情送給武瑤，被人利用了還傻呵呵。”

“你派人跟著郭星星，看看武瑤讓他來干什么。陸淵那里不用管，做個順水人情，活著出來對我們有利，死在里面更好?！?

三爺忽然想起什么，神情肅穆，吩咐道：“至于平原那些流民，趕緊想法子處理，不要大動干戈，他們都是無辜之人。再去金烏島調些口糧，分給下面做事的小吏，讓他們老實聽話，實心用事?！?

所有人都走后，三爺長呼一口氣。他起身走出閣房，仰望高空，呢喃自語：

“天下紛亂何時休，王家還能到幾時?！?

.......

陸淵離開總務處，此時日暮西山，黃昏分界。

“只要進了內城，挖出赤金指日可待?！?

整座紫金山的大致格局，分為“平原外圍-靈田-外城-內城-紫金山礦區”，這五個區域都有人把手駐扎。

陸淵明了，孫小妹的居所就在礦區內。

腳步加快，趕往內城，給守衛看了公文。

守衛有些難以置信，紫金山辦事人員，犯事了才會被送往礦區勞役。在那里，犯罪官吏活得還沒礦奴好。

雖然世家子弟偶爾來礦區開展“獵荒宴”，但像陸淵這樣，主動來礦區護送運礦的，頭一個。

“毒瘴之氣還沒進山就能感知到?！?

陸淵前腳入山，砰一聲背后就關門。

面前，千米外座座大山相連，頂上云霧繚繞，還有山峰仿佛直插天宮，有流云順著山脊竟然“滾滾而下”，暮日余暉，長天一色。

方圓千米，陸淵看不見人影和住所。

“看來挖礦的都在山里?！?

陸淵大呼一口氣，他也不知道將會發生什么。

不過。他現在很興奮！

體內的霞丹久違的顫動，十分猛烈。

“紫金山，不愧是一座金山。”

陸淵不再停留，朝著地上有車轍印記的大路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