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死得過于慘烈,解般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下巴,印象中這個部位是第一個被馬蹄子踩的,嘎嘣幾聲從左碎到右,溢了滿嘴血腥。
她手猛地一顫,摸到的是冰涼堅硬的揭面盔。
解般手指停在揭面盔上許久,然后慢慢掀開,精鐵的摩擦聲后,一股獨屬于戰場的味道悶頭而來,四分沙土味三分血腥,剩下三分是無處不在的尸臭。
風呼嘯卷起塵土,拍擊在帳篷上,解般就這么聽著熟悉的風聲,閉眼后復又睜開,四周依舊未變,黝黑的燭臺,上面淌下發黃的蠟油,鋪了褥子的床榻,腳下是幾卷兵書,一支細炭筆放在旁邊。
解般右手往身側一按,準確拿到那柄從不離身的佩劍,這柄劍是解遠意留贈于她的,染了八十余年的血,劍鞘上篆刻著劍銘“伯濁”。
“來人!”她低喝。
帳篷的簾子掀開,兩名親兵入內,按刀低頭,靜候吩咐。
“現在什么時辰?”
“回大將軍,已過宵分,還不曾雞鳴。”
“糧還剩幾日?”
“不足五日。”
解般沉默了一會,按這樣推算,此時正是九月初七,離自己被拖殺只剩七天。
“退下吧?!彼]了閉眼,手指緩緩握緊配劍。
能死后重新走一遭,也是很稀奇的事,但這個稀奇沒能稀奇到正路上,三軍還是沒糧,敵軍還是兇猛,地形還是活靶子,退路也還是豎著進去躺著出來——就等著將士叛變軍士嘩變了,時間太短,根本沒有給她時間去扭轉乾坤。
解般擦了半晚上的劍,想了整整一天。
然后她想通了。
于是她召見了唯一不曾叛變的高層將領,度遼將軍。將手中打磨好的一支箭扔給他:“子沓,想沒想過撤軍?”
子沓是度遼將軍的字,這個跟隨她八年的將領一身騎射功夫過人,在三軍中有“鬼弓”之稱。在前世最后一戰前,她曾拍著鬼弓的肩,說如果本將軍被俘,記得沖心口射上一箭,我知道你的箭支支精磨細打,絕不浪費,但這費在我身上的這支,下輩子賠給你。
可惜鬼弓最后手抖了,最后一支箭射歪了方向,擦過她的肩,未能往下幾寸。
度遼將軍愣了半晌,不確定重復道:“撤軍?”
解般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瞳深深。
度遼將軍慢慢皺眉:“大將軍,如若撤軍,奉烈關被破,往后起碼五個城池都要遭受穆戍鐵蹄……如何能撤?”
“五個城池,不過近二十萬人口,這一場戰事從大前年打下來,五十萬減到如今三十四五萬,如要硬抗,剩余的都要送掉。”
度遼將軍眉頭更深:“可是陛下有令……”
“夠了,到此為止,你下去吧?!?
解般垂了眼簾,雙手交握,撐著額頭,只覺得煩悶非常。
誠然,前世的征澤大將軍忠勇非常,從未結黨營私,從未私營兵馬,也從未恃寵而驕,在這個敗絮一般的大黎能找出這樣一個兩袖清風的大官,也是千年王八萬年龜的存在。
但死過一次,那聲聲哀切的“休衷”,終是令她大徹大悟。
他家王權,于我何干?
江山人非,于我何擾?
帝宮處處涼薄,保全自己的,唯有止忠——這也是解遠意最后的箴言。
解般蘸了墨,執筆寫下一卷命令,蓋上征澤大將軍印,用蠟封好后遞給親衛:“轉交度遼將軍?!彪S后又道,“撥兩千精兵,跟本將軍去一趟中游崖。”
中游崖險峻非常,卻是撤軍的唯一退路。說是唯一也不妥當,因這中游崖縱橫交錯,光是棧道就有百處,狹窄而危,像足了盤絲洞。
兩千精兵說是探路,然而等分開走后,兩個時辰內就沒有人碰上面的。獨自行動的解般并未穿戴甲胄,葛衫常服,布條扎袖,背上是兩套更換衣裳,五日干糧以及幾卷古兵書,手提半出鞘伯濁劍,一線劍光刺目。
幼年時養母解遠意早逝,造就解般極端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她忠于大黎時,治軍極嚴,但凡逃兵者,誅三族,尸身喂狗;然而她不忠時,公然調動兩千精兵一起逃,留給大軍的不過是給度遼將軍最后的書信吩咐。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這便是解休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