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信號
- 宇宙躍遷者(折疊宇宙系列)
- 郝景芳
- 10511字
- 2025-02-26 18:08:33
江流剛下飛機,就被凜冽的北風震懾住了。從太平洋的熱帶小島到北方城市西安,他還沒做好身體上的準備。
他試圖輕手輕腳下飛機,不吵醒波叔。但這個詭計失敗了,開艙門的時候,狂卷的北風一下子把波叔吹醒了。波叔冷得一激靈,混混沌沌揉著眼睛醒來,困乏的身體本就不舒服,蒙眬中又發現降落的機場不對,再看見逃跑的江流,立時怒火中燒,騰一下跳起來,在江流身后跳著腳追他,江流一見,就開始頂著箱子狂跑。
波叔喊道:“你小子要是不回家,老爺就要毒打我,到時候找你算賬!”
江流喊道:“波叔承讓了,誰讓咱是忘年知己呢!”
波叔喊道:“誰跟你是知己?!誰是你知己,倒了八輩子霉!”
江流喊道:“回頭一定給波叔買屁股藥!”
就這樣,一大一小沒正形地跑了小半個機場。江流仗著自己年輕,即便頂著個箱子,也把波叔甩開,竄進了人群。他能想象到父親大發雷霆的樣子,但是那又有什么辦法呢?如果不讓波叔承受這雷霆,自己就得承受。從母親昨日的話語里,父親多半已經知曉自己近年來所做的事情。畢竟,無論是在鏈上,還是在攝像頭里,他做的事都不是無跡可尋。父親不會真拿波叔怎樣,但對自己嘛……江流想想就瘆得慌。他下飛機之前就關閉了通信紐扣,這樣起碼在幾天之內,不會有人找到他。
機場的無人出租車載著他,駛過已被棄置的農田,來到西安郊野之外的秦陵。一路上,江流透過車窗看窗外的曠野,驚異于這里的景象,像是一片被遺落在時光之外的孤獨幻境。可以看得出來,這里曾經在漫長的時光中保持著幾乎一成不變的面貌:分成方格子般的農田,紅磚砌成的低矮小屋,零星瘦長的樹。現在農田里雜草叢生,已經荒蕪農事很久。不知道是因為人們被戰事驅趕,還是因為人群都被裹挾進入周圍的機械化堡壘。
出租車把江流丟在一個荒涼偏僻的院落門口。院門是古典中式的,門口還有廢棄了的參觀刷卡入口。跨入院子,能看見曠野之中有一座典雅的博物館建筑,有一角已經被戰火摧毀,但主體建筑仍然保持潔凈和尊嚴。幾個大字從遠處就能看見:秦陵博物館。
一個年輕女孩從博物館里出來,向江流所站的位置走來。
是云帆。是他記憶里的模樣,還是那么干凈清爽,微微一笑,有兩個小梨渦,如云散后露出的一抹天光。云帆穿了一條白色古典連衣裙,一字領口有流云紋理,恰好嵌在鎖骨下,腰線貼合身體,細腰窈窕。
“感謝江博士能來。”云帆主動開口道。
“來拜訪美女是我的榮幸?!苯髡f。
“你帶了數據來?”云帆假裝沒聽見,“到我辦公室來吧?!?
“這里怎么空空蕩蕩的?就你一個人在這兒?”江流問。
“是。按戰時管理,這個園區不開放了?!?
“美女,獨居荒郊野嶺也太危險了。還好我來了,我保護你。”江流慢慢湊上去。
云帆向后退一步,自然轉身:“你來之前,本來也沒危險?!?
她向前走去,示意他跟上。江流在身后望著她纖細的背影,好一會兒才快步跟上前。他發現自己每踏出一步,地面上顯示的圖像就有變化,會出現沙土路、石板路和地名注釋。江流看得很新奇,故意左右蹦跳著,看看會出現什么。
“是古咸陽城?!痹品f,“本來是全息全景展示的,但是沒有游人了,就關掉了大半,只有地面的顯示還開著。你若感興趣,晚一點我給你把全景投出來?!?
再往前走,進入了正式的展廳。大廳地面完全是玻璃制成的,玻璃底下是秦陵地宮的復原模型。江流低頭看腳下的山川河流,曲曲折折的河流勾勒出星斗般的軌跡,建筑不多,更像是鑲嵌在繁星和山川中的觀測站。云帆拍了拍手,有光在模型里亮起來。當白色的光點沿著河流的方向流動起來,就像是銀河落入凡間。想象兩千多年前能造出這樣的威儀壯闊,頗有一絲震撼。
“這只是縮小成1/100的復原,”云帆似乎能猜出他的心思,“真正的秦陵地宮有168米長,141米寬。算上封土,整個陵園面積是故宮的78倍大小,比這個模型大多了。而且沒有人真正知道地宮的樣子,我們這個模型已經是綜合了多方資料之后最可能的想象了?!?
“兩千多年前,能造出這樣的工程……”江流嘆道。
“所以不可能是秦始皇自己造的?!痹品f。
“你是什么意思?”江流愣了一下。
云帆徑直向復原模型一側走去,突然之間,在她面前,地面向兩邊打開,露出方形縫隙。江流吃了一驚。他跟上前,發現這是一個地道入口,沿幾級小臺階下去,是一架小型電梯。他跟隨云帆進入電梯,電梯安靜向地下駛去。不多時,江流估摸著下降了三四層樓的高度,電梯停下來。一道門打開,背后是一間雅致的書房。書房不大,一面墻完全是書架,另一面一側有一張書桌,古典幾案造型。書桌背后掛著一幅淡雅的素梅圖。
江流上下打量著房間:“你的辦公室很雅氣啊,不過怎么建在地下這么隱秘?”
“你猜。”云帆微微一笑。
“防壞人?還是守著寶藏?”江流挑挑眉毛。
“都對。”云帆說,“喝點什么?綠茶還是普洱?”
“隨便吧,我平時只喝威士忌?!?
云帆點點頭:“見識過。不過我們廟小,供不起您這尊大菩薩。咱們快點談正事,談完您就可以飛回您的酒吧了。”
“不急,不急,”江流笑道,“在你身旁,我自己就醉了。”
云帆面色平靜,燒開水沖了綠茶,洗了兩遍茶寵和杯子,第三泡清新淡雅的新茶放到了江流面前?!罢f吧。昨天晚上你那么著急給我發信息,是發現什么了?”
“就是你上次問我導師的問題,我一直記著呢。”江流喝了一口茶,微微燙到,嘶哈了一陣說,“你看我對你的話這么上心,不感動嗎?”
“你發現什么了?”云帆繼續問。
江流整理了一下思緒,想了想自己該從哪兒說起。
他還記得四個月前第一次見到云帆時的場景。當時是一次國際學術會議,就在夏威夷。他的導師是夏威夷大學的著名教授,也是這次會議的主辦方代表。江流從哈佛天文系本科畢業后,空閑了一年,然后選擇去夏威夷大學讀博士,就是沖著導師的水平和名望:學術盛年期,研究的又是最前沿的課題領域,在研究界是世界矚目的專家之一。
云帆大概就是從網絡上查到江流導師的名望,早早就在會場等著了。在導師講完之后,云帆是第一個湊上來的。江流一眼就注意到她,就像在叢林中注意到一只會發光的獨角獸。那天的云帆梳著高馬尾,穿一條黑色的高領連衣裙。云帆是第一個接近的,卻不是第一個提出問題的。其他一些學生、年輕學者和科技記者,也都圍著導師提問。
終于輪到云帆了。她問:“Johnson教授您好,我發現在銀河系內,距離地球較近的幾顆脈沖星,近一年的光度發生了可觀測的有規律變化。我懷疑這有被文明生物干預的因素?!?
導師稍微遲疑了一下說:“您好,我的研究領域主要是各種高能射線暴,像快速射電暴和伽馬暴,普通的脈沖星數據不是我的專長?!?
云帆堅持說:“但是您對高能射線暴也提出過有外星文明干預的可能性,不是嗎?”
導師想解釋什么,但已經被其他人叫住了,于是對江流說:“你記一下這位女士的問題,事后可以再找我溝通?!?
于是,江流就等到了堂堂正正請云帆吃飯的機會。只是這頓飯,是江流和所有女孩吃過的最無趣的一頓飯了。云帆一直認認真真跟他請教有關天文觀測的方法,從快速射電暴,到掩星巡天法,再到微波背景輻射和暗物質研究,他驚訝于她了解的領域之多。雖然很多問題聽起來就很外行,一看就是從網絡上或者科普書里看來了很多不專業的講法,但是她能問出這些問題,就說明是下功夫做了研究的。江流多次想把話題引到她個人身上,但她滴水不進,不僅輕巧繞開他的挑逗,而且或明或暗諷刺他的無理取鬧。
這是江流有史以來第一次遇到對他的話語無動于衷的女孩。
“你上次說,你用的是LAHEO的原始數據,對嗎?”江流從回憶中走出來,看著眼前的云帆,忽然產生一種“我倒要看看你在想什么”的好奇心。
“是的。我只用它自帶的軟件做了最基本的濾波和平整化處理,沒做任何二次計算?!痹品f,“所以,算是原始數據吧。”
“我很好奇,你跟我說過,你是考古學專業,怎么會使用我們天文專業的數據和軟件呢?”江流問。
“江博士,人世間有一種行為叫‘學習’,我不知道你可曾聽說過?!?
“那你為什么要學天文呢?”江流繼續問。
云帆微微笑了笑:“我想,一位天文學博士,不應該問別人為什么學天文吧?你為什么學天文呢?”
江流知道,他這樣是問不出結果的。于是他決定暫緩,開始給云帆展示數據。Large Area High Energy Observatory(LAHEO,大范圍高能天文臺)是戰前歐洲宇航局發的最后一顆天文衛星,觀測宇宙中的高能天體,是集合了歐洲大陸戰前一批頂級的天體物理學家和航天工程師設計完成的,精度上了新臺階。LAHEO的數據出現差錯的可能性極低。
云帆上次提問之后,他就開始觀測銀河系內的脈沖星。果然像云帆所說,有五顆脈沖星光度發生過變化,每個變化幅度都超過了10%,在光譜上有可見的凹凸,而且是同樣的變化模式。這很難解釋為誤差或偶然。如果只有一顆脈沖星變化,有可能還是誤差。但一串五顆脈沖星,先后串聯發生相近的光度變化,無論是誤差還是偶然,解釋起來都太牽強了。
上一次云帆提出的猜想是燈塔,是給外星飛船導航的燈塔。但是據江流的計算,若只是燈塔,并不需要如此大幅度的能量變化。他的猜想是:這確實是外星飛船引起的變化,但是外星飛船不只是要導航,更重要的是充能。只有充能才會引起如此大幅度的光度變化。但想到這一層可能性,又讓江流感覺毛骨悚然。因為脈沖星輻射能量能達到太陽的100萬倍,1秒鐘的輻射能量如果全部轉化為電能,足夠地球使用幾十億年。如果一艘飛船充能能引起脈沖星輻射能量10%的變化幅度,那就是提取了10萬倍太陽能量,即便能量吸收效率只有萬分之一,也能吸收10倍太陽輻射能量強度,那比地球上任何飛船能達到的能量水平不知道高出了多少倍。從而可以推知,外星飛船背后的科技水平不知道高出地球飛船多少倍。
更令江流脊背發冷的是,他計算了這幾顆脈沖星的光度變化軌跡,試圖推導飛船軌跡。他發現,第一顆觀測到的脈沖星,距離地球有300光年;第二顆在220光年以外;第三顆在160光年以外;第四顆在120光年以外;第五顆在89光年以外。然而所有這些觀測信號都是在過去幾個月里觀察到的。這就意味著外星飛船朝地球駛來的速度,是非常接近光速的。這樣的速度,也超越地球飛船不知多少倍。
如果是這樣,地球和這樣的外星文明交手,兇多吉少。江流多少有點不敢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他只是半信半疑地調動家里的衛星網絡數據,改變了觀測區域和聚焦波段,專門找地球附近50光年外的脈沖星數據,并且讓木星、土星附近的私家探測器轉向,監測有沒有不明飛行物進入太陽系。
“我把幾個衛星網、空間站和多波段望遠鏡數據進行了疊加,基本上是能確認結果的?!苯饔檬宙湴呀Y果投影到墻壁上,從密密麻麻的數據和圖表中給云帆畫出關鍵性的結果,“你看這里。這是25光年外的一顆脈沖星,從弧度軌跡上,跟前幾顆觀測到光度變化的星剛好處在同一道弧線上,可能是橢圓弧線。在兩個半月之前,這顆星被觀測到跟前幾顆星一樣的光度變化。此后,大概在兩個月之前,土星環繞探測器觀察到有飛行物進入太陽系,飛行物始終在減速,經過海王星和天王星之后,速度已經降低非常多,半個月之前已經越過土星軌道,緩慢接近地球。我家的衛星最遠只到土星,所以是從土星開始才給我信息。其他數據我都是從國際衛星數據上算來的。——沒別的意思,我只是解釋一下為什么過了四個月才來找你。是數據問題,不是我不上心?!?
云帆認真聽著,輕輕咬嘴唇,似乎有疑問,但并不驚訝?!斑€有多久到達地球?”
“說不好,飛船始終在減速,不好精確計算。但估摸著再過半個多月,就差不多了?!?
云帆點點頭,臉上的神情很復雜。江流判斷不出她此時的情緒。
“你能看到飛船準確的位置嗎?”云帆問。
“比較難,”江流說,“目前在多個波段的數據中,只有超低頻射電波識別出飛行器的進入,其他波段幾乎都是空的,光學波段也沒有反應。這就是它能躲過木星和土星一帶多國監測的原因。但超低頻射電波定位是比較模糊的,很難精確。我如果不是親自計算了連續的數據信息,也難以相信有飛船真的進入太陽系。——你看這里,這個紅色圓圈里劃定的就是超低頻射電波段觀測到的飛行物行進軌跡?!?
“你這個數據是從哪里看到的?能給我一個觀測權限嗎?”云帆問。
“是我家的衛星網?!苯髡f,“說實話,目前世界上觀測精度能超過我家衛星網的還不多。給你開賬號沒問題啊,我現在就安排?!?
“好的,謝謝,”云帆說,“感謝你的數據,幫助很大。那今天就不多占用你的時間了,后續開賬號的事情我們在網上溝通吧。我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問題,再遠程問你?!?
“可別啊?!苯餮b作委屈的樣子,“我幫你做了這么重要的觀測,你連一頓飯都不請我吃嗎?太絕情了吧。我家的飛機已經飛走了,今晚我哪兒也去不了。你不至于這么狠心,讓我睡到園區外的馬路上吧?”
“不是我不想留你,只是我這里真的沒有多余的飲食。我們這個地方,靠近軍事禁區,一般的外賣都送不過來。我每天是有吃的,是我家以前的阿姨梅姨,每天用無人機給我送一日三餐,但是只有我一個人的飯量,又很清素,實在適應不了江二少爺的胃口?!?
“我吃得很少,又吃得很素,剛好,剛好?!苯鼽c頭道。
“哎喲喂,”云帆似笑非笑,“據我所知,江家二少爺不是米其林上星餐廳以外的餐廳都不入法眼嗎?”
“哦哦,”江流笑道,“我沒聽錯吧?你竟然查過我?”
“只許你上網,不許我上網嗎?”云帆意味深長地笑道,“江二少爺,你還是回去吧。你叫私人飛機來接你,應該是分分鐘的事情。你今天的幫助我很感謝,等我忙完最近的事,一定登門拜謝?!?
“沒事,就算你這兒沒吃的,咱倆出去吃也行?!苯髡f。
“出不去,”云帆說,“這里軍事警戒,一般叫車都叫不到。我平時如果想出去,都是叫梅姨來接我。但她最近剛好去她閨女家了,在云南?!?
“不妨事,”江流笑道,“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如果我能叫車,你就跟我出去吃飯,就這么說定了,OK?”
云帆被他氣笑了:“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我想表達的意思是:不想跟你一起吃飯,所以一直在找借口。你非要讓我說得這么明白嗎?”
江流也不著惱,只笑著說:“你沒否定,我就當你已經答應了。待會兒等車來了,你就得跟我出去吃飯?!?
果不其然,沒過多一會兒,就有一輛破破舊舊的小車停在園區門口。式樣非常老舊,還有司機駕駛,大概是2050年代生產的最后一批有人駕駛汽車系列。云帆已經很久沒坐過還有司機的車了。這是哪兒找來的,她有點沒好氣地想。
但不管怎么說,車既然神奇地來了,云帆也就不好意思再狠心拒絕。于是她稍微收拾盥洗了一下,就跟著江流坐上車。云帆已經好久沒出過園區了。有那么一陣子,她覺得自己似乎生長在園區里,一個人孤孤單單,瀟灑自由,像一棵樹一樣自給自足,自己照顧自己,有每天清晨透明的陽光和藍天就已經足夠撫慰生命,不再需要其他人,也不需要回到紅塵。除非她需要外界支援,才時不時出去參與各種活動。但隨著手中的信號越來越強,她連這種外出應酬的需求都減弱了。她越來越不想面對這個復雜的世界。
不知道為什么,江流身上有一種讓人難以拒絕的氣質。
開車的是一位老伯伯。這年頭,還懂得如何手動駕駛的,也只有老伯伯了。云帆不知道江流是從哪里叫來的車,她知道他本事大得很,也就不過問。老伯伯開著車,跟他們講話,一會兒說自己現在生活好了很多,還有錢買了車,一會兒又說希望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能做點對的事情。云帆心里納悶,不知道為什么一位陌生的老伯伯會對他們說這些話,是在對她說,還是在對江流說?她有種感覺,這位老伯伯和江流是舊相識,至少那種敘舊的感覺是舊相識。然而老伯伯又對江流一無所知,問他是哪兒的人,家里有幾口人。云帆無法理解。
他們的車子在郊野行駛了大約十幾分鐘,突然感覺窗外卷起一股氣流。右側的樹開始向路中間歪斜,樹葉噼噼啪啪翻滾,氣浪隔著窗子都能感覺到。云帆向窗外望去,驚異地發現右前方出現一架銀白色一體化低空飛機,多面體外觀,流線造型,飛行時雖然卷起氣流,但是噪聲并不大,顯然是有高級降噪設計。飛機一側有個不起眼的標識——江浪貿易ltc,可見是江家的飛機了。
“唉,波叔陰魂不散啊?!苯骺匆婏w機,嘟囔一句,“王老伯,麻煩您前方左轉,走林子里的小路。”
“小路?”老伯伯吃了一驚,“小路不好走,坑坑洼洼都是田埂,這幾年地荒了沒人種,雜草叢生的,車子容易陷進去?!?
正說著,飛機上射出了子彈,直沖著他們坐的車子的輪胎射過來。“我勒個去!這是什么操作?”老伯伯驚呼一聲,連忙依照江流說的,一猛子扎下小路,在雜草斑駁的田間樹林穿梭。這里飛機不容易飛過來,更不容易射中。
“這是你家的飛機吧?”云帆問,“為什么會射擊你?”
“誰知道?!”江流沒好氣地說,“波叔瘋了吧?!?
“波叔是誰?他想殺你?”
“不是。他也就是……想把我抓回家?!?
“抓你回家?”云帆笑道,“你犯了什么事逃出來?”
“說來話長,回頭再跟你講。”江流一邊說,一邊搓了搓左手的戒指,手腕上的文身又亮了起來,這一次是有圖像直接顯示在白凈結實的小臂上,他點擊了幾下,上下翻,又擴大視圖,直到有一個紅點在手臂上閃現。
“王老伯,前面第二個路口,向右轉,進旁邊的村子,進村之后第二個巷子左轉,停在那個院子前就行了?!苯鲗喜f。
老伯伯依言照辦了。停車前,飛機又跟了上來,射出幾顆子彈,有一顆還射中了車輪。所幸車子已經停了下來,三個人下車之后三兩步竄進開著門的屋子。他們一進去,屋門就在他們身后悄無聲息地關上。
云帆正感到驚異,一位衣著寒磣、拄著拐杖的中年男子從屋里出來,并不多話,讓他們在客廳里的幾張板凳上坐下,接著,向江流拱了拱手。江流做出一個奇怪的手勢,中指小指伸出來,其他手指握住,中年男子和剛剛開車的老伯伯也做出一樣的手勢。江流左右手手指交替交疊,輕聲說了句“兼相愛、交相利”,中年男子也交替交疊手指,回了句“別相惡、交相賊”。然后三個人都坐下,此后再無奇怪的暗語。
“追你的是什么人?”拄拐杖的中年男子沙啞著嗓子問道。
“倒也不是壞人,”江流說,“是我家里人。我不想回家,他們就……方式過激了,讓您見笑了?!?
“為啥不回家啊……”中年男子接了句。
江流感覺他話里有話,瞥見他的視線一直盯著門口,江流轉頭一看,門口墻上掛著一張照片,一個笑得傻兮兮露出白牙齒的十七八歲男孩,鑲嵌在黑色相框里,頂部有一朵白花。江流知道自己觸到了敏感點,立刻收了聲。
“你們平素在這邊,過得可好?”他轉而問。
“還行吧,討個生活,這條老命茍延殘喘罷了?!敝心昴凶诱f得平平淡淡。
“你可別這么說,”開車的老伯伯說,“你要是老,我算什么?豈不是得算老妖怪了?我覺得我還年輕著哩。這兩年覺得自己還有用,接下來還想再多做點大事?!?
“你要是這么說,”中年男子說,“那我比你多做幾件大事還是綽綽有余的。”
江流打趣他們說:“目前最大的事就是吃頓晚飯。”問中年男子能不能隨意給他們弄點吃的。中年男子聞言點頭,并且叫開車老伯去后院幫他殺雞。他們倆走出屋子,留下云帆和江流。兩個人都有很多話,又都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陣。
“你不打算解釋一下嗎?”云帆問。
“解釋什么?”江流笑道,“你這句話,是典型的女朋友質問男朋友出軌的話。你已經把我當成男朋友了嗎?”
云帆并不理會他:“你剛才說過,你家里為什么要抓你,你待會兒會跟我說的?!?
“你很想知道嗎?這么關心我?”江流笑著問。
“我需要判斷一下,今天晚上是不是留你在園子里,有沒有什么風險?!痹品淅涞卣f,“你不愿意說就算了,咱倆就此別過,各走各的路。”
“別別別,”江流連忙攔她,“你當然要把我留下來,必須把我留下來。我跟你說?!彼q豫了0.1秒到底要說哪些,云帆也清楚地察覺到了,“我爸想把我抓回去,只是因為我一不小心把他一些機密的交易數據泄露出去了?!?
“什么機密交易數據?”
“鈾交易?!?
云帆輕輕發出一聲“哦——”的嘆息,身體輕輕后仰,思量了一下,又問:“你怎么會認識這么多我們本地人?據我所知,你從小生活在北京,高中出國讀書,我們秦陵附近怎么會有你的故人?”
江流笑了一下:“虛擬世界是平的,你比我更知道啊。我不是還認識你嗎?”
“那你為什么——”
“等一下,”江流打斷她,“你問我好幾個問題了,現在輪到我了。我也得問才公平。你為什么會一個人住在秦陵?”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啊,我做考古研究?!痹品f。
“那你為什么會知道外星飛船的消息?”江流輕輕湊上前去。
“做考古研究,難免會知道各種自古流傳下來的神話傳說。我自己推算出來的。”云帆并不懼怕看江流的眼睛。
“什么神話傳說?”
“上古河圖洛書、埃及金字塔,中古殷商青銅、武王伐紂,近古始皇修陵、瑪雅金字塔,這些都是外星人干預的結果。很容易推算出來。”云帆說。
江流“撲哧”一聲笑了:“我小時候也愛看這些‘遠古外星奇跡’的書,沒想到真有人信。這些說法太老了,一點都不新鮮,你不如再想個別的故事?”
云帆坐直了,正色對他說:“你不信就算了,我本來也沒指望你信。你不信,別跟著我就是了。我從不缺人愛我,我只缺人信我。”
江流看著云帆,突然感受到這話里有一絲傷感。他連忙收斂了輕浮的表情,思忖著該用什么話來補救一下。就在這時,兩位大叔大伯已經將幾碗農家菜搬了上來。墻壁邊滑出一張自動伸縮的餐桌,之前豎直靠在墻邊,又是紅磚色,云帆和江流都沒有注意到。餐桌放平之后,露出的墻面已經自動轉為顯示屏幕,開始播放當日新聞,可見是大叔每天吃飯的標配了。當天菜色是簡單的葫蘆雞、攤雞蛋、紅燒肉和清炒菜心,但色澤和香氣都很誘人。
“生活還不錯啊?!苯髅妥勒f,“剛進來的時候,我看你……還擔心……”
“嗨,兒子老伴都不在了,家里也沒個人,穿得就寒磣了點。”大叔笑笑。
“您這桌菜真是做得絕了,”云帆輕巧打趣道,“江公子平時從來不吃米其林星級以外的餐廳,今天在您這兒,我看吃得也挺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江流在桌下輕輕踢了云帆一腳,用眼睛示意她不要說。云帆注意到,兩位叔叔伯伯顯然聽進去她這句話,相互看了一眼,又都假裝無事。這頓飯接下來就在不痛不癢的寒暄中進行,任何人都不再探問根底,隨意拉一些日常飲食的話題,竟像是尋常親戚間吃飯。云帆和江流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在他倆的平素生活中,都是獨來獨往一人食,很多年都未有過這樣煙火氣的時刻,仿佛亂入到他人的生活。
當夜,王老伯開車從正門離去,引江家的飛機追擊。大叔用摩托車送江流和云帆回到了園區。路上,江流雙手輕輕護住云帆的腰。
就在同一時刻,在距離秦陵五公里之外的另一個封閉園區里,一位年輕的軍事研究員被頂頭上司——太平洋聯盟西北和中亞戰區總首領袁將軍——叫到辦公室。
這位軍事研究員叫齊飛,并不在軍隊服役,而在軍隊附屬的一家機密研究所任所長。他只有二十八歲,但所有見到他的人,都認為他有一種成熟而服眾的氣質,談吐睿智,邏輯清晰,講話不怒自威,尤其是開口部署工作的時候,更是氣場全開,這才讓所里一百多號人——其中不乏年長的專家研究員——服氣這個小輩的領導。當然,所有人也心知肚明,齊飛背后有袁老將軍作為堅實的靠山。齊飛個子很高,挺拔俊朗,眉目如劍,走到哪里都有人夸一句“一表人才”,大家都傳他是袁老將軍內定的女婿了。
這天晚上,當齊飛推開袁老將軍的辦公室門,一眼就瞥見桌子上躺著的十幾個煙頭。他知道,袁將軍一定是遇到了煩心解不開的事情,才會這樣一直抽煙。在他認識袁老將軍的七八年時間里,這樣酗煙的時刻只遇到三回。袁將軍的轉椅背對著門口,正對著窗外,巨大落地窗剛好面向停機坪,齊飛知道,袁將軍選擇這間辦公室,就是希望能隨時看見自己心愛的戰隊。
此時夜幕落下,華燈初上,一排戰機靜靜躺在跑道上。將軍凝神遠眺。即使看不見面孔,齊飛也能感受到將軍的心事重重。
“袁將軍?!饼R飛恭敬地叫了一聲。
“小飛,你來了?!痹瑢④娹D過身,示意他坐下。
“您有不開心的事?”齊飛問。
“小飛啊,先恭喜你?!痹瑢④娕呐臅雷烂?,將桌面的顯示功能喚醒,調出數據,給齊飛指示道,“昨天夜里的夏威夷攔截,做得很成功。雖然大西洋的偷襲策劃得突然,但是咱們的反導系統反應非常快,只損失了一棟配樓和一小段跑道,但基地主體都保護住了,幾顆炸彈都落到了周邊,傷了一些民房,但戰隊無大礙。這是你的AI系統做得好,后面會給你請功的?!?
“也歸功于情報,”齊飛說,“前一日就聽說大西洋的策略轉向海島了?!?
“嗯……說到情報……”袁將軍嘆了口氣,“最近咱們遭遇了五六次情報泄露,有三次黑客入侵,但是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始作俑者?!?
“不是大西洋的AIA做的?”齊飛皺皺眉。
“不是?!痹瑢④姄u搖頭,“AIA的手法我們大致知道了,雖然是量子加密不好破譯,但是特征標志很容易識別。如果是他們做的,我們應該早有覺察?!?
“那是紅海那邊?”
“應該也不是。這次的技術更強,比我們調查到的紅海那邊的技術強不少。”
“有點蹊蹺?!饼R飛說,“不過沒關系,您放心,這件事交給我。我看一下相關資料,保證在七天之內給您查出一個結果來?!?
袁將軍點點頭:“你費心了。不過,今天我找你來,還不是為了這件事,而是上禮拜你報給我的秦陵的監測數據,我報給聯盟中央指揮部了。他們研究之后的批復是:即刻到現場勘查,務必查到水落石出?!?
“聯盟中央這么重視?”齊飛有點訝異。
“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你監測到的信號非常奇詭,無法探知任何有意義的信息,但又是明確的持續對外發送的信號,目前無法解釋這種行為。信號是超低頻,不是現有任何聯盟的溝通頻段,而且夾雜著少量雜音,還不知道是什么導致的?!痹瑢④姲逊治鰣蟾嬷械募毠澱故窘o齊飛看,“最重要的一點是:秦陵怎么會有直達宇宙太空的信號發出來?是什么儀器?是誰安置的儀器?目的是什么?秦陵離咱們這里太近了,有理由懷疑是對手或者破壞性組織安插的情報聯絡點。所以務必徹底清查,越快越好?!?
“據我所知……”齊飛說,“秦陵最近幾年處于半荒棄狀態,只有考古學者……”
“對,就是這樣,才最容易被人利用。所謂燈下黑?!痹瑢④妶詻Q地說,“眼見為實,你明天就去查一下。之所以讓你去,一方面是因為這信號是你們研究所發現的,另一方面,也有個人的原因,現在守著秦陵的看護人叫云帆,是你的舊相識。你去側面打聽一下,也看看這個云帆有沒有什么蹊蹺?!?
齊飛聽了,有兩三秒鐘沒有回答,似乎有一瞬間宕機,但即刻調整了狀態:“收到?!?
“齊飛啊,”袁將軍最后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有些事情,我也不便跟你多說,但我想你是拎得清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不能站錯了隊。孰輕孰重,我想你最懂。等你這個任務做完,上一個記功應該也就批下來了,咱們給你開個小的慶功宴。我可以把你和白露的事,給大家公開講一下。你看可好?”
齊飛微微低頭:“聽將軍安排。”
當天晚上,齊飛站在研究所頂樓,默默望向秦陵方向,在寂靜的黑暗里站了許久。黑暗籠罩世界,燈火都熄了,沒有人能看見齊飛的表情,更沒有人能看見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