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陽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臉上縱橫的淚痕尚未干涸，眼底一片赤紅，布滿血絲，翻涌著深不見底的痛苦、自責和一種近乎空洞的茫然。
陳武陽目光越過跪倒一片的侍者，沙啞的低喃道：“孩子……”
“他……他還不到一歲……連話都不會說……只會對著人笑，流口水……”
陳武陽眼前仿佛浮現男嬰粉嫩、懵懂的笑臉，臉上的悲戚之色更加濃郁。
“曾記得我還抱過他，小家伙軟乎乎的，帶著奶香，小手還會無意識抓撓我的衣襟，小嘴咿咿呀呀的咬我……”
“當時我還對湯梅說過，這孩子勁兒大，將來一定是修煉我鐘家招云之術的好苗子……”
“誰能想……短短不到幾月，竟是訣別！”
說到此處，陳武陽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又恰好有兩滴淚水從臉頰劃過，“吧嗒”一聲，落到地上。
跪在地上的侍衛、侍女皆是心有戚戚然，更有兩個侍女也跟著流下淚水，哭出聲來。
陳武陽看一眼那兩名侍女，隨后猛然轉身，瞪著地上的枯瘦尸體，所有的痛苦瞬間化為焚天的怒火，燒盡了最后一絲理智！
“趙！嬤！嬤！”
陳武陽從牙縫里生生擠出三個字，帶著刻骨的恨意，每一個音節都淬著痛苦，驀然伸手指著趙嬤嬤的尸體，目眥欲裂。
“來人！拿火把來！給我燒！把這蛇蝎心腸、豬狗不如的老虔婆燒了！燒成灰！燒得連一點渣滓都不許剩在這世上！！”
“遵命！”，跪在眾人最前面，時刻關注二老爺的鐘明璋立馬抬頭，眼中也燃著怒火，沒有絲毫猶豫，轉頭下令身后人，厲聲喝道：“快！拿火把！”
立刻有侍衛起身，動作迅捷地奔出院子，很快便舉著幾支浸透油脂的松木火把，火把熊熊燃燒，時不時滴下幾滴帶火的油脂，發出“簌簌”的聲響。
“轟！”
火把投擲到趙嬤嬤的尸體上，油脂遇火即燃！橘紅的火焰猛地竄起，貪婪舔舐著深褐色的布衣，吞噬著枯瘦的肢體。
焦糊的惡臭彌漫開來，夾雜著皮肉燃燒的怪異氣味。
火焰中，尸體在高溫下扭曲、變形、收縮，冒出毛骨悚然的細微聲音，也將尸體上的殘留下的傷痕毀滅殆盡。
火光跳躍，映照在陳武陽和其他人沉默冷硬的面容上，映照在每一個人的瞳孔內，真比陳武陽眉心的真火還要燙人！
陳武陽轉身，踉蹌著，一步，一步來到男嬰尸體旁邊，彎下腰，手臂顫抖的抱起孩子。
如鐵箍的雙臂小心翼翼的環抱著冰冷的殘破軀體，慢慢低頭。
嬰兒小小的頭顱軟軟地歪向一邊，濕漉漉的黑發緊貼在額頭上，額角一個可怖的豁口清晰可見，皮肉翻卷，露出森白的骨茬，暗紅的血和灰白色的、粘稠的腦漿混合物緩緩地從豁口中溢出，浸透了襁褓，也沾染了陳武陽的衣襟。
濃烈的血腥氣直沖鼻腔。
陳武陽身體劇烈的晃動，幾乎栽倒，目光呆滯的落在嬰兒毫無生氣、被血污和腦漿糊滿的小臉上。
“嗬……”
陳武陽喉嚨里涌出一聲不成調的抽氣，像是被扼住管道的水龍頭。
眼淚再一次洶涌而出，滾燙的熱淚一滴滴砸落在嬰兒冰冷的小臉上。
陳武陽如同被抽走靈魂的提線木偶，僵硬的抱著孩子沉甸甸的尸骸，一步一趔趄的走向白玉石橋。
空洞的目光，對燃燒的尸體、跪伏的侍衛、乃至那扇象征鐘家基業的小樓大門，都視若無睹。
好似整個世界，只剩下懷中冰涼的尸體。
陳武陽靴底踏過被血水浸染的青石，留下粘稠的、帶著暗紅腳印，搖搖晃晃的踏上狹窄的石橋。
日光灑在橋面，灑在孤單、佝僂、每跨出去一步都像是跋山涉水的陳武陽身上，顯得二老爺健碩的身體都矮了一截。
陳武陽悲天憫人、搖搖晃晃的穿過幽深門洞，消失在庫房內院，連唾手可得、象征鐘家基業的小樓，都未曾踏入一步！
院內外一片死寂。
只有趙嬤嬤尸體燃燒的“噼啪”聲還在持續。
跪在地上的鐘明璋緩緩抬頭，淚痕交錯的望著二老爺走出城門，喉嚨劇烈的滾動幾下。
一股復雜的情緒忽上心頭，堵住鐘明璋的鼻子。
悲痛、敬畏、可惜、愛戴……
種種情感像火山爆發一樣，在鐘明璋胸膛中熱烈滾蕩。
他猛然挺直腰板，直挺挺的跪著，用嘴使勁兒深吸一口氣，悲愴的大喊。
“二老爺……仁慈啊！！！”
這一聲呼喊，霎時點燃所有侍衛、侍女心中積壓的感情！
“仁慈！”，在城墻上毫不猶豫兩次率先開槍的侍衛跟著高喝，重重叩首。
鐘明璋與這名侍衛對視，二人心照不宣，開始打起配合。
“二老爺待鐘家上下，無論主仆老幼，從來都是一樣親近，從未有過半分輕賤！”，侍衛露出回憶之色，不禁熱淚盈眶，“連小姐，不，叛徒的孩子，都如此……”
“如此的好心腸！如此的……重情！”，鐘明璋聲音顫抖，眼睛環視所有同僚，臉上露出幾近瘋狂的光芒。
“鐘家遭此大難，非此等宅心仁厚、至情至性，又能擔起千斤重擔之人，不足以掌舵！不足以承繼鐘家基業！不足以…帶領我鐘家走出這血海深淵！”
鐘明璋赫然站起身，拔高音調，舉起右拳，如同宣誓。
“二老爺，當為我鐘家新家主！”
“對！”，同鐘明璋打配合的侍衛也跟著起身，做出同樣的動作，目光炯炯，“從今日起，我等就不能再叫二老爺了，要叫家主！誓死追隨家主！”
“誓死追隨家主！”
“誓死追隨家主！”
“誓死追隨家主！”
一聲聲山呼海嘯般的吶喊，帶著血與淚的溫度，帶著徹底的臣服和擁戴，在庫房深池孤樓之間，在燃燒的尸骸與冰冷的血泊之上，轟然爆發！聲浪滾滾，直沖云霄！
直到這時，跟著陳武陽進入院子，又混在侍衛、侍女人群中，激動的熱淚盈眶、跳腳高聲呼喊的小蘭，才幡然醒悟。
“糟啦！家主身邊沒有一個伺候的人，這……這……不能讓家主一人處理尸體哇。”
小蘭這一聲喊，頓時讓鐘明璋心生激動，大呼道：“小蘭姑娘，莫要著急，我跟你去。”
“我也去！”
“我去！”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