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話說禁軍們抬著撞木,拿著明晃晃的刀槍,在統領地指揮下,向著獄門就沖了過去。
撞木是攻城器具,能將尺厚的城門撞破。獄門雖然扎實,但畢竟只有兩三寸厚,相較于城門來說,簡直如紙般脆薄了。讓撞木撞一下,就能將獄門瞬間撞得粉碎。獄門一破,獄中人犯將無一幸免,劉病已也難逃一死。
因此,當眾人聽到禁軍用撞木來撞門時,知道完了,人犯們今天是難逃一死了!處于絕望中的人犯們,不由得發出了陣陣的哀嚎聲,還有呼天搶地的痛哭聲。
獄中侍衛也呆了,知道禁軍立馬就會攻進來,誰敢與禁軍相抗?就是手持兵刃,那也是暴力抗旨,是造反!會被當場格殺不說,還會連累家人、族人。于是,侍衛們不得已,只能放下刀槍,垂手站在門內,準備迎接禁軍的到來。
獄中除了監房中傳出的犯人的悲哭聲,獄門內是一片寂靜。寒風停了,月亮也躲進了云層,不忍再看這即將發生的、慘絕人寰的一幕。
時間也似乎放緩了步伐,像是靜止了一般,任由獄門外抬著撞木禁軍們那沉重的腳步聲,如催命的喪鐘般一步、一步的緩緩地、緩緩地飄進獄內,撞擊著人們惶恐欲碎的心。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獄中人犯的生命已以呼吸相計,當在數個呼吸而已!
皇曾孫劉病已再也躲不過這劫難了!身為皇家子弟,卻未享受過一天的榮華富貴,在襁褓中入獄,茍延殘喘的在獄中艱難的活,映入眼瞼的是獄中那方寸之地,遠不如一個平民之子,甚至連一個小乞丐都不如。小乞丐雖難,但至少見識過他人是如何享受榮華富貴的吧。
以死相護皇曾孫平安的小獄吏,若地下有知,其沖天恨意當會撼動天庭嗎?!
任良娣也許會在地下遺憾地哀嘆:“這是天命嗎?”
邴吉似乎也只能在余生中悔恨、無奈又愧然!是對終未能護住皇曾孫的悔恨和無奈,更有對任良娣托孤的愧疚。
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忽然,空中傳來一聲驚雷般的厲喝,在寂靜的天地間炸響:
“站住!”
只見邴吉已站在門樓上,對著門外高聲喝道:“皇曾孫在此!門外眾人休得無禮!”
這一聲“皇曾孫在此”,猶如一道驚雷,瞬間在禁軍中炸響,像定身法一樣,將抬著撞木的、還有跟隨在后的禁軍立時就定住了,站在那里動也不敢動一下。
邴吉這一聲呼喝,也將多日的猶豫立時打破,邴吉決定了:就在今日,就在此時,就將劉病已的皇曾孫身份向世人公開!
當然,這樣一公開,邴吉自己會承擔什么罪責:是欺君之罪?是抗旨不遵?是砍頭?還是滅族!
這些邴吉也無暇考慮了,此時只想保住劉病已的性命,保住獄中眾人犯的性命。
要是我不下地獄,誰能下地獄呢?
邴吉當時就只有這個想法。
邴吉見這一聲大喝,立時就將獄外的眾禁軍給鎮住了,心中隨之安定下來,回頭命令獄中侍衛:
“眾人聽令!保護皇曾孫!”
眾侍衛早就知道獄中有個小犯人,一直深受廷尉監邴大人重視,原本就猜想,這個小犯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為何如此深受邴大人的看重?現在聽邴吉這么一聲大喝,大家才知道,原來這是當朝皇上的曾孫!眾侍衛的心情立時激動起來,紛紛拿起地上的兵器,高聲應道:
“是!我等誓死護衛皇曾孫!”
獄外的郭穰聽了,也是瞬時一愣:皇曾孫?真的是被邴吉藏在了獄中!看來還真讓鉤弋夫人說中了。郭穰此來,原本就是鉤弋夫人施的一個計謀,稱之為:
玉石俱焚計!
當鉤弋夫人得知三方合同刺殺劉病已失敗之后,心中惱怒異常,大罵這些人是飯桶,枉自稱為“俠客”二字,連區區一個不足五歲的孩童都奈何不了。同時心中也逾發的焦慮,眼見衛太子余孽在獄中已長至五歲,要是再不除掉,等他長大成人,那就后患無窮了!
不行,一定要想辦法將這個衛太子余孽除掉才好!
鉤弋夫人想是這么想著,卻一直未找到合適的辦法。刺客是不好再找了,否則容易暴露自己,給自己招來禍殃。
只得另想他法!
不久,武帝又一次病倒了。
武帝在得知衛太子屈死真像后,一直痛悔衛太子之死、還有巫蠱之禍中死傷的數十萬人長安民眾,以致寢食難安,龍體也因之日漸衰弱,終于再次病倒,來到甘泉宮養病。
此時,已近古稀之年的武帝,加上正在病中,會時不時的犯糊涂,總是疑心有人在窺視著他的皇位。
鉤弋夫人心想,這也許就是一個機會,必須想辦法利用武帝之手除掉衛太子余孽。用胡巫,不行!巫蠱之禍后,朝廷內外對巫蠱之事已生忌憚,武帝也已醒悟,不再親近胡巫,誰要是還想借胡巫來作禍,已幾無可能了。用刺客也不行,此路走過,確已不通。
鉤弋夫人想著想著,無意中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座高高的天臺,那是司天監觀測天象的司天臺。望著這司天臺,鉤弋夫人眼中一頓,一條毒計頓生心頭。忙命人找到監正常庚,許以高官厚祿,讓他對武帝說:昨晚夜觀星象,見紫微星現于長安城一堣,主長安城獄中有天子之氣。病中的武帝一聽獄中有人有天子命,立時氣急,命人擬旨,將長安城獄中人犯,不論輕重,一律處死!
于是,郭穰才得以奉旨,率禁軍前來郡邸獄,準備按武帝的旨意,處死獄中所有的人犯。
郭穰知道這是鉤弋夫人斬草除根的毒計,獄中許多無辜的囚犯將因此喪生。
不過郭穰也知道,此計妙就妙在就算有衛太子余孽,那也必然藏在獄中,屆時也將會被一同處死。
此計毒,且狠!
誰承想,這時邴吉忽然說皇曾孫在獄中,將眾禁軍給喝止住了。
郭穰雖然一直懷疑衛太子余孽藏在獄中,卻一直未能找到真憑實據,總是半信半疑的。現在邴吉公開宣稱皇曾孫就在獄中,也打了郭穰一個措手不及,猝不及防之下也是一愣,隨即冷笑道:
“邴吉,你敢妄言?獄中何來皇曾孫?”
隨后又對禁軍統領道:“趙統領,這邴吉抗旨不遵!請趙統領速速遵照旨意,即刻率軍攻入獄中,將所有人犯就地處決!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邴吉再次大聲喝道:“皇曾孫在此!爾等休得妄動!且普通之人尚不能無辜被殺,何況是皇曾孫呢!”
趙統領尚在猶豫,左右之人對他說:“統領大人,難道你忘了莽通之事嗎?”
莽通在平定衛太子的兵變中以功封侯,后來武帝得知衛太子是受屈而死的真相后,便將與衛太子一戰的有功的將領統統處死,曾經功勞最大的莽通還被滅了族。
因此,趙統領在左右之人的提醒下,立刻醒悟過來:皇室之尊豈容輕侮!莽通是遵命作戰,尚且被處死滅族。現在自己在明知皇曾孫在獄的情況下,要是還去攻打,不管能不能殺了皇曾孫,皇上知道后,自己和眾禁軍肯定是一個都活不了,恐怕三族都會被滅。
想到這里,趙統領對自己剛才的輕率差點給嚇趴下,這無疑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趙統領壓著自己心中的惶恐,拱手對郭穰說:“郭公公,恕難從命!此事尚須稟告皇上,由皇上圣裁。”
郭穰好不容易得到鏟除衛太子余孽的機會,這讓皇上知道了皇曾孫的存在,豈不付之東流了?于是,郭穰厲聲喝道:
“趙統領,你們也要抗旨嗎?你們難道不知抗旨的后果嗎?”
趙統領回答說:“郭公公,不是我們要抗旨,是情況有了變化。旨意上是說要將獄中所有人犯一律處死,可沒說要將皇曾孫也一并處死啊。現在皇曾孫出現在了獄中,必須將之稟報皇上,由皇上圣裁!”
就這樣,在邴吉的堅持下,獄門緊閉,不讓禁軍進入。禁軍又就地止兵,堅持要奏明皇上之后,再由皇上圣裁以定。
邴吉與郭穰在獄門處對峙到天亮。
郭穰沒有禁軍的支持,個人自然無法攻進獄中,將劉病已殺死。此時見天已大亮,氣急敗壞地指著禁軍統領和邴吉說:
“趙統領,你抗旨不遵;邴吉,你不僅抗旨,還欺君罔上。咱家這就進宮,上奏皇上。你們就等著被殺頭吧!”
隨后就帶著幾個小內侍向甘泉宮奔去,找武帝告狀去了。
趙統領見郭穰走了,也命禁軍就地扎營,自己也欲回去向武帝稟明情況和請罪。
邴吉將趙統領喚住,說:“趙統領請稍候,待犯官與你一道入宮面圣,向皇上請罪!”
邴吉交待獄吏說:“本官現在入宮向皇上請罪。你等保護好皇曾孫,在本官回來之前,若無皇上旨意,誰來也不開門。”
隨后,邴吉出了獄門,與趙統領相偕來到甘泉宮,準備覲見武帝,甘愿請罪。
邴吉在覲見前,先去找丞相田千秋以作奧援。
邴吉的上官是廷尉王平。王平在太子遭巫蠱之禍時,不敢為太子說一句話,此時在皇曾孫與自己生死攸關之際,邴吉又怎能對他寄予厚望呢?
但田千秋不同!當時滿朝文武都不敢為太子說一句公道話時,田千秋作為一個小小的陵寢郎官,卻敢冒著殺頭的風險,向武帝進言,為衛太子說一句公道話,這讓邴吉對田千秋不僅尊重,還很信任。相信田千秋肯定會幫自己一把、幫皇曾孫說話。
田千秋原本是守衛高祖陵寢的小郎官,借夢見高祖之口,上書武帝為衛太子辯冤,從而得到武帝賞識,任為大鴻臚。數月后,又繼劉屈氂之后,被武帝任為丞相。
當田千秋聽了邴吉的稟告,面對邴吉的求援,并未立即聲言相幫,而是厲聲責問道:
“邴大人,你為廷尉監四年以來,獄中之案一件未結,不怕本相上奏皇上,再治你瀆職之罪嗎?”
邴吉聽了一愣,我向你求援你不答應也就是了,怎么卻是一番責難呢?但邴吉心中了然,遂拱手請罪道:
“丞相大人,下官甘愿受罰。下官自任廷尉監以來,見所查之案均為無辜受冤,又與上命相違,實不忍再增冤獄,故只得施以緩兵之計,拖延結案,以免獄中之人無辜受屈而死,再添冤魂。”
邴吉想的是,我私下抗旨救了皇曾孫,要是皇上責難本就是殺頭滅族的大罪,現在即使添一個拖延結案的瀆職罪也就無關緊要了,便也就坦然承認了。
田千秋聽后,深深為邴吉大義凜然所折服。于是,點了點頭,語氣舒緩地應道:“哦原來如此,少卿真是高義!好,我這就入宮面圣,為少卿施以援手。”
說后,便攜著邴吉入宮去了。
郭穰比邴吉先一步回到宮中,立刻請求面見武帝。
此時,武帝剛好醒來,聽說郭穰回來了,馬上命他進來。
郭穰見到武帝,立時跪下,向武帝告狀說:
“啟稟皇上,郡邸獄廷尉監邴吉抗旨不遵,不讓奴才入獄履行皇上的旨意,奴才只得空手回來向皇上復旨。請皇上降旨,嚴厲處罰抗旨不遵的邴吉!”
武帝聽說有人敢抗旨,火氣一下就上來了,心想:邴吉這個小小的廷尉監竟敢如此大膽,公然抗旨?是誰給了你這個膽?真當朕是不敢殺人的懦弱皇帝不成?
想到這里,武帝當即就想宣召禁軍統領,讓他隨郭穰去將抗旨的廷尉監就地斬立決。想到禁軍統領,武帝像是想起了什么,說:
“哦,郭穰,朕問你,與你同行的禁軍統領干什么去了?為何不幫你將抗旨之人拿下?”
郭穰見武帝問到點子上了,臉一下就白了,將頭伏在地上,吱吱唔唔地回答說:
“哦,哦,趙統領他,趙統領像是與邴吉有舊,趙統領他和邴吉一起抗旨。”
武帝見一向伶牙俐齒的郭穰說話吞吞吐吐,不耐煩的責問道:
“郭穰,你給朕說清楚,趙統領和邴吉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時,殿外一個聲音傳來:
“皇上,還是讓微臣給你解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隨著話音剛落,只見丞相田千秋從殿外走了進來,向武帝叩首請安后對武帝說:
“微臣田千秋,特來為皇上釋疑。這其中的緣故是,因為獄中有皇曾孫!”
武帝一聽“皇曾孫”三字,心中既難過,又疑惑地問道:“朕的皇曾孫?不是隨朕的據兒和朕的愛孫在那場巫蠱之禍中歿了嗎?”
說到那場巫蠱之禍造成的動亂,武帝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田千秋說:“皇上勿悲!皇曾孫確實還在!據廷尉監邴吉所言,他剛到獄時,見皇曾孫無辜可憐,頓生憐憫之心,遂接受了太子姬史良娣所托,將皇曾孫藏在了獄中。”
武帝聽說自己的皇曾孫確實還活著,是被廷尉監邴吉給救了下來。馬上激動地說:
“是邴愛卿救的?那快傳邴愛卿,讓邴愛卿給朕說說是怎么回事。”
田千秋答道:“啟稟皇上,邴吉現在宮外。邴吉自知私自藏匿時為欽犯的皇曾孫,犯了欺君之罪;現又為保護皇曾孫,又再犯抗旨不遵之罪。其自知罪責難逃,乃自縛跪在宮門外請罪。”
武帝聽了,說:“速速宣邴吉入宮,先去縛,給朕說說皇曾孫一事,若所言屬實,朕可赦他無罪。”
邴吉進宮后,先向武帝請罪,然后再給武帝詳細說了皇曾孫劉病已的情況。當說到劉病已感應到皇孫妃受刑時的痛苦,以至哭鬧不止,被風邪入浸而病得奄奄一息之時,殿中眾人都落下了悲傷的眼淚,武帝流著淚,輕聲呼道:
“這都是朕的過錯!是朕對不起據兒,對不起朕的曾孫兒啊。”
當聽到劉病已渡過病痛后,眾人揪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后來聽到劉病已在獄中數次遭到刺殺,武帝氣得大罵道:
“是何方賊子膽大包天,竟敢刺殺朕的曾孫?朕要滅他九族!”
邴吉解釋說:“據查是一幫江湖之人,被人收買為死士,已為罪臣將其盡數殲殺。至于是為何人所收買,罪臣因是私下保護的皇曾孫,就無從查知了。”
最后說到昨晚之事,眾人都為邴吉大無畏的氣概所敬重。武帝嘆道:“這都是朕的錯,是朕病糊涂了。這也是天意如此啊!”
跪在一旁的郭穰聽著邴吉的述說,心卻是越來越沉,知道自己難逃干系。為開脫罪責,便開口責問道:
“啟稟皇上,奴才有疑:邴吉說他是皇曾孫,但宗室名冊上并無此人,怕是捏造的吧?”
眾人聽到此言,心中也是暗生疑竇。武帝雖沒說話,但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邴吉。
邴吉回道:“皇上,皇曾孫出生即遇巫蠱之亂,沒來得及入籍宗室,但出生時長安城中多有人知,宮中也有多人知曉,且罪臣當初就曾慮及于此,故留有證明其身份的物證。”
武帝聽說邴吉有證明劉病已身份的物證,趕忙讓他將物證呈上。
邴吉當即將任良娣給他的物證呈上。
見到皇孫劉進的玉佩,還有皇后送給皇孫妃大婚時的玉鐲,武帝睹物思人,淚水又模糊了雙眼,雙手托著任良娣血書的細絹,悲嗆地喃喃自語道:
“朕這是造的什么孽啊,蒼天!”
田千秋見武帝悲傷不已,上前寬慰道:
“皇上切莫悲傷,保重龍體要緊。如今找回了皇曾孫,皇上應該高興才是。”
眾人也向武帝道喜:“恭喜皇上找回了皇曾孫!”
武帝聽到眾人的道喜聲,也轉悲為喜,說:
“是的,朕找回了曾孫,應該高興才是。”
武帝看向邴吉,說:“邴愛卿,你保護皇曾孫有功,朕赦你無罪!”
邴吉向武帝叩頭謝道:
“臣邴吉謝皇上鴻恩!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后抬起頭來,說:“皇上,臣還有一事欲請皇上恩準。就是臣所執掌的郡邸獄,其中所羈押的人犯,均為無辜受巫蠱之禍所累,臣懇請皇上恩準,將之赦免以體皇恩浩蕩!”
“好!”
武帝高興的說:“邴愛卿所請朕準了。朕能找回曾孫也是天意。為體上天好生之德,朕不僅要赦免郡邸獄,朕還要大赦天下。”
武帝看了看郭穰,吩咐內侍道:
“將郭穰押入掖廷獄,查明他的罪責后再行發落。”
隨即,武帝有點迫不及待地說:
“邴愛卿,何時讓朕的曾孫入宮來?”
邴吉聞言,忙跪下奏道:“皇上,恕臣直言,臣以為眼下皇曾孫還不宜入宮!”
見武帝眼露失望、責備之色,解釋道:
“皇上,臣來時想了很多。皇曾孫既為故太子之后,而敵視故太子的人又很多。故太子薨后,這些敵視故太子的人,必然對皇曾孫不利。此時入宮,實為不宜。依臣愚見,將皇曾孫暫時寄養在他的外戚家,待皇曾孫稍長、宮中安寧之時,再將皇曾孫迎回。”
武帝聽了,雖然心中膈應得慌,但想到堂堂的皇太子、國之儲君都能被群小構陷致死、自己的皇后也被逼得自殺,一個無知的幼子,又豈能躲得過一群宵小的暗害。自己雖為天下至尊,尚護不了太子,加上現在又病魔纏身,又怎護得了曾孫的周全?且宮中窺視太子之位的人很多,曾孫此時入宮,無異于羊入狼窩。而讓曾孫暫時遠離宮中、遠離長安,于曾孫而言,切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等自己身體稍好,將朝野和宮中整頓一番后,再將曾孫迎回確是上上之選。
想了一遍后,武帝對邴吉說:
“好吧,邴愛卿,就依愛卿之言,讓皇曾孫暫時寄養于外戚家。此事就有勞邴愛卿了。只是,在皇曾孫離京時,你帶入宮來讓朕看看。”
邴吉答應道:“微臣遵旨。在離京前,臣就將皇曾孫帶來,和陛下辭行。”
隨后,邴吉就辭別武帝,退出宮來,對跪在殿外待罪的趙統領說:
“趙統領,皇上已恕你無罪,你快回去將禁軍撤回吧。”
趙統領在殿外已知道皇曾孫一事屬實,心中慶幸自己未魯莽行事,使得自己、家人、族人以及禁軍們的性命都得以保全。當聽到赦免自己無罪的旨意后,乃山呼萬歲,謝恩后即趕回郡邸獄禁軍營中。
眾禁軍得知邴吉所言非虛,不知不覺間,大家已都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慶幸之余,眾禁軍在趙統領的帶領下,高高興興的撤了回去。
邴吉從宮中出來后,隨田千秋來到丞相官衙。
邴吉先向田千秋致謝,感謝田千秋施以援手。田千秋擺了擺手,說:
“少卿不用客氣。與你的大義之舉相比,我所做的實在微不足道。”
邴吉聽后拱手道:“保護皇曾孫,本就是為人臣子的份內之事!行份內之事,又怎敢貪功望賜?下官不敢居功!”
田千秋聽了,點點頭,說:“嗯,那此事就暫且如此。現在另有一事想聽聽你的意見。就是你所掌管的郡邸獄是為衛太子遭巫蠱之禍所設,現今皇上為尋回皇曾孫,大赦天下,也赦免了獄中的所有人犯,郡邸獄也就沒有再存在的必要了。對此,不知你作何想?”
邴吉想了想,說:
“這個獄確無存續的必要,此事下官自然是聽命而行。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將皇曾孫如何妥善安置好。皇曾孫出生數月就入獄,到現在已近四年。在這四年中,皇曾孫與世隔絕,其出獄后自當回到親人身邊。但他家滿門被滅,宮中又暫不能回。好在其祖母史任良娣在原籍的魯地尚有老母、兄長。我打算將皇曾孫親自送到魯地他舅公家。我本是以魯國州從事征調來的,此行亦可回去看看。此事還望丞相大人替下官向皇上稟明,請皇上恩準。”
田千秋點頭道:“好的少卿,現在自然是以安置好皇曾孫一事為重,我會向皇上稟明的。”
邴吉拱手道:“謝丞相大人!下官這就回去處理。”
隨后告辭回到了郡邸獄。
此時,郡邸獄前的禁軍已經撤回,人們見邴吉回來了,立刻站在門內夾道迎接。獄中人犯紛紛流著熱淚,跪地高呼:
“罪人謝邴大人活命之恩!邴大人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
邴吉將眾人扶起,說:
“大家起來吧!你們不用謝我。你們本來就無罪,怎能無辜受死呢?現在,我還有個更大的喜訊要告訴大家:你們已得到了皇上的赦免,你們不再是罪人了!你們自由了!”
眾人聽到他們不再是罪人了,他們自由了,瞬時呆住了,他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問:
“我們無罪了,我們自由了?這是真的嗎?”
邴吉笑著說:
“這是真的!你們自由了。是皇上為了皇曾孫而大赦天下。我在回來時特意將赦免你們的圣旨討了一份帶回來,你們看看吧!”
眾人看到圣旨,立時跪地,向北山呼萬歲,叩頭謝恩。然后又跪向邴吉,再次感謝他的活命之恩。
眾人知道,他們自打入獄,就知大多犯的是死罪!也有少許人即使不是死罪的也當充軍邊塞到敦煌郡,在遙遠的充軍途中那也是九死一生。是邴吉邴大人,將他們的案子壓著、拖延著,不結案也就不會被處死、被充軍了,使他們得以活到現在。就在昨晚,邴吉更是以大無畏的氣概,拒不執行要處死他們的圣旨,將禁軍堅決攔阻在獄門外,讓身處絕境的他們得以逃過一劫,重見天日。
待謝過皇恩和邴吉的活命之恩,原本寂靜的大獄頓時沸騰起來了。
人們相擁在一起,有笑聲,有捶地痛哭聲,有仰天嚎哭聲:這個哭叫父親、那個哭叫夫君、張三哭叫兄弟、李四哭叫兒子,他們仰天長嚎道:
“我的親人啊!你們在地下聽見了嗎?你們在天上看到了嗎?我們活下來了!我們無罪了!你們不幸受屈而死,但我們天幸遇到了恩公,得以活了下來!愿你們的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我們的恩公邴大人,保佑恩公長命百歲,無病無痛!”
邴吉默默地看著大家,看著大家笑,看著大家哭,看著大家以頭叩地,看著大家盡情宣泄著四年來一直壓抑著的情緒。邴吉知道,在這四年里,眾人一直戰戰兢兢的活著;在這四年里,大家一直提心吊膽地盼著,盼著能有幸再看到明日的太陽。真的是太憋屈了,太難了!
現在好了,懸在頭上的那把利劍終于撤除了,消失了!人們不再擔驚受怕的活,不再提心吊膽的過。因為他們知道,從今天起,他們就可以安睡了,因為明天溫暖的陽光一定會灑在自己的身上。
這時,邴吉感到身后有人拉著他的衣服。回頭一看,不知何時,劉病已來到了他的身邊。
劉病已流著淚,問:“邴伯伯,我們真的自由了嗎?”
邴吉蹲下身,回答道:“是的病已,大家都不再是罪犯之身了!大家都自由了。”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去外面看看了?”
邴吉用手扶著劉病已弱小的雙肩,說:“是可以!但你現在還不能自己隨意到外面去,因為外面還有很多壞人,這些壞人會欺負你的。不過伯伯會陪著你去外面透透新鮮空氣。有伯伯在,壞人就不敢來欺負你了。”
劉病已懂事地說道:“好的伯伯,等你忙完公事,就帶我去外面走走。”
這話讓邴吉聽得心中酸楚不已。試問有誰家的孩子能在四五年長的時間中,與世隔絕的生活著?更何況還出生于帝王家的呢。邴吉心中暗道:我一定要盡快帶孩子去獄外走走、看看,讓孩子充分感受世間的美好。
邴吉這一忙就是數日。
在宣布眾人得到赦免已是無罪之身后,大家大肆宣泄了一番后,便開始收拾行裝,準備出獄回家。有幾個家住長安的人,心急難耐之下,當天就出獄回家去了,大有游龍入海、飛鳥升天之勢。
眾人在離去時,都會到邴吉處叩頭,感謝活命之恩。這讓邴吉攔都攔不住。
在謝過邴吉后,大家又對眾獄吏、獄卒、侍衛拱手相謝。在這四年里,在邴吉的管理下,眾獄吏、獄卒知道大家是受屈入獄的,并未將他們視為真正的犯人,也從不虐待他們,雙方相處還算和諧。
獄中人犯遣完后,就剩了皇曾孫一人,一直照顧劉病已的胡組、郭征卿兩人也走了。兩人本想再留下來以照顧劉病已,但邴吉堅決不同意,說:
“你們既已赦免為無罪之身,又數年不見親人,此時自當速速回家,與親人相聚。”
兩人聽得,只好眼含熱淚,與劉病已和邴吉揮手告別而去。邴吉在兩人離去后,也讓人去城中尋了個婦人來專責照顧劉病已。
遣散完人犯,又著手大獄的移交和獄吏、獄卒、侍衛的安置。當移交手續辦結后已近一旬。邴吉這才帶著劉病已和留下的張猛、王成和李果來到長安城中,找了個客店,讓張猛三人在店中保護劉病已,自己再次來到丞相府,向田千秋復命、銷差、討信。
田千秋聽了邴吉的稟報后,說:
“獄中之事已善了,如此甚好!皇曾孫之事我已代少卿你,向皇上作了詳細的稟明,得到了皇上的恩準。少卿打算何時啟程?”
邴吉聽了,拱手道:“下官這廂謝過丞相大人。送皇曾孫千里投親一事,我想宜早不宜遲,等明天一早帶皇曾孫拜見過皇上、他的曾祖皇帝陛下后,就啟程。”
田千秋驚道:“少卿為何如此匆忙?”
邴吉苦笑道:“下官今日帶皇曾孫入城,總覺暗中窺視皇曾孫的眼睛不知凡幾,故以為還是早點離開為妙。還有就是長安居,大不易啊!”
邴吉這幾年來,將薪俸大都補貼了劉病已,已無多少積蓄,又沒在長安安家,只能住店,今天一天的店費就要了一千大錢,加上眾人的膳食費、車馬費,幾千大錢在一天之中就這么沒了,這著實讓邴吉肉痛不已,不由得大嘆“長安居大不易”。
田千秋聽了,贊同道:“如此說來,是當速離長安為好。我這就為少卿安排明日陛見之事。”
隨即,田千秋邀邴吉到書房一敘。兩人來到書房,坐定,沏上香茶,就閑敘起來。田千秋問:
“少卿可曾聞知近來宮中發生之事?”
邴吉答道:“回大人,這幾日來,下官一直忙于獄中的遣散和移交,對宮中之事鮮有所聞。”
田千秋點頭說:“哦,這也難怪少卿不知。其實這兩件事于少卿而言,也是亦喜亦憂。”
邴吉不解地問:“不知是何事會與下官有關聯,請大人為下官解惑?”
田千秋說:“一則是內史監郭穰畏罪自殺,另一則是鉤弋宮的宮主鉤弋夫人被皇上賜死了。”
在邴吉將劉病已的皇曾孫身份公開那天,郭穰被武帝喝令拿下,待后發落。關在掖廷獄中的郭穰心中無比恐懼:蘇文前不久被武帝下令點天燈而活活燒死的慘景,還時時縈繞在郭穰的眼前。郭穰自知,在皇曾孫劉病已一事上,自己罪責難逃。想托鉤弋夫人代為向武帝求情,而此時的鉤弋夫人為脫干系,對郭穰請托的使者見都不見,讓郭穰絕望之極。絕望中的郭穰,怕再步蘇文的后塵,為了不再受罪,于是將衣袖撕成條,在獄中自縊而死。
當武帝查明郭穰曾欲致自己的曾孫于死地時,心中十分憤怒,得知郭穰已畏罪自殺,還覺不解恨,下令將郭穰的尸首扔到荒郊野外去喂野狗,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隨后,武帝來到鉤弋夫人的宮中,嚴厲斥責鉤弋夫人對皇曾孫劉病已圖謀不軌,讓內侍扔下三尺白綾后,武帝就憤憤地離去了,無論身后的鉤弋夫人如何哭泣哀求,武帝都無動于衷。
哭得梨花帶雨的鉤弋夫人跪伏在地上,在武帝走后,左思右想了許久,心中帶著無比的酸楚和遺憾,知道武帝已許皇兒劉弗陵位立東宮,但自己卻不能眼見皇兒登基為帝、自己在有生之年也坐不上太后之位了。于是在內侍的催促下,只得萬般無奈地用白綾結束了自己的似水年華。
說了這兩件事后,田千秋沉聲道:“如此一來,于皇曾孫而言自是少了一敵,但如何安置皇曾孫,也是天意難測啊。”
邴吉聽了田千秋之言,對劉病已能少一敵已很高興。至于劉病已以后會怎樣,還難以多加考慮,只想讓劉病已能夠順利長大,還報史良娣的托孤之重。
邴吉從丞相府出來,來到客棧,帶劉病已到長安大街上閑逛。
繁華的長安大街上商鋪林立,飯館、商鋪、酒肆、客棧等各種五顏六色的店招迎風招展,行商、小販、貨郎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讓初次踏入世間的劉病已目不暇接、驚奇不已。看到糖人要嘗、見到冰糖葫蘆要吃、聽到撥浪鼓聲音要玩。
邴吉寵溺地看著天真的劉病已,讓其盡情的放飛自我。而張猛、王成、李果三人一直隨侍在劉病已的左右,保護著皇曾孫的安全。
待回到客棧時,劉病已和照顧他的婦人抱著滿滿一大堆吃的、玩的回到客房,劉病已還意猶未盡地說:
“邴伯伯,那個糖人兒又好吃又好玩,下次我還要。”
邴吉聽了,摸著劉病已的頭,滿口答應。
第二天一早,邴吉就帶著劉病已入宮向武帝辭行。
武帝初次看到自己的曾孫,十分高興,將劉病已拉到自己的龍椅前,仔細地看了又看。看到劉病已,依稀可見衛太子劉據、孫兒劉進的影子,武帝眼角瞬時涌出又激動、又傷心的淚水。然后將他緊緊地抱在懷里,生怕一放手他就會飛去一般。
劉病已年雖五歲,正是懵懂之時,在獄中已知,自己和大家就是被眼前這個曾祖父皇帝下令關在獄中要處死的。此時躺在武帝懷中,劉病已還是有些害怕,不知如何是好。見武帝流淚,于是怯怯地問:
“曾祖父,您怎么哭了?”
武帝慈愛地笑道:“好孩子,曾祖父沒哭,曾祖父是高興,這是曾祖父眼中進了沙子才流的淚。”
隨后說:“你先到你舅公家住住,等曾祖父安排好了,就接你回來和曾祖父一起住。”
接著,武帝對邴吉說:“邴愛卿,朕先賞你黃金百斤,以作安頓皇曾孫所用。你保護皇曾孫有大功,待你從魯地回來后,再行封賞!”
邴吉叩頭道:“臣謝皇上隆恩!保護皇曾孫是為臣應盡之道。微臣一定將皇曾孫安全送到魯地的史家。”
邴吉辭別武帝后,帶著劉病已出宮回到客棧,與眾人匯合,然后啟程。
武帝見邴吉帶著自己的曾孫走了,渾濁的淚水又模糊了雙眼。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武帝嘆了口氣,心道:
“孩子,等曾祖父身體好了,一定讓你回到曾祖父身邊來。”
邴吉、劉病已與眾人匯合后,即離開客棧,準備先去祭拜劉病已的曾祖母皇后衛子夫和祖母任良娣,然后再祭拜父母劉進、王翁須。劉病已剛出獄,且即將作千里之行,于禮自當祭拜先人。本當到太廟祭拜先祖,但劉病已還未入籍宗室,自然沒有資格入太廟祭拜。
眾人拿著備好的祭祀品,出南門,過覆盎門,來到桐柏亭皇后衛子夫和太子姬任良娣的葬身處。當年,太子劉據兵敗,即從覆盎門出逃。衛皇后身死后,被黃門蘇文、姚定漢用一個小棺裝著,以一小車拉到桐柏亭,和任良娣一道草草葬在這里。
邴吉望著這一抔黃土葬下的當朝皇后,心中酸楚不已。
在蒿草叢生中,眾人費了幾許心力,才找到衛皇后的葬身之處,算墓不像墓,只是比平地隆起一點,讓邴吉看得更加心酸,嘆道:唉,真是落魄鳳凰不如雞,就是平民尚有墳頭三尺,一個當朝皇后竟是如此不堪!邴吉帶著心中酸楚,讓劉病已在衛皇后墓前擺上三牲貢品,為曾祖母叩頭、祭拜。
桐柏亭西邊對著明堂,南邊與衛太子曾居住的博望苑,北方向著武帝住的長樂宮,東邊則是衛太子出逃之路。衛皇后與任良娣在這四五年里,就這樣默默地躺在地下,似乎在期望著、守候著自己的愛子、夫君能經此路安然無恙的逃離?抑或是盼著、企求著衛太子能早日歸來!
待為曾祖母上過墳后,劉病已又為與之相鄰的祖母任良娣上墳、祭拜。
隨后,邴吉帶著劉病已及眾人出了桐柏亭,準備折至東邊的宣平門,到劉病已的生身父母劉進、王翁須的墓前祭拜。
眾人剛走出數丈,忽然身后一群人向著他們奔來。只見跑在前面的一人邊跑邊大聲喊道:“前方之人快快停步!”
邴吉知道,在長安城中皇曾孫劉病已的敵仇甚多,欲除之而后快的人不知凡幾,但沒想到剛出城時對方就追了上來,于是忙大聲喊道:
“快快保護皇曾孫!”
三侍衛和眾隨從答應一聲“是”,立刻將劉病已護在中間,邴吉則朝向來人,準備將任何欲傷害皇曾孫的勢力擊退。
正是:才出樊籠又陷險地,坎坷道上荊棘叢生。
欲知劉病已能否逃過此難,請看下回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