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四月十六,辛酉日,距離中常侍蹇碩被殺還有九天。
辛酉日主口舌是非與破財風險,不算個好日子。
于是直待日頭偏西,未時一刻。高淵、簡雍與孫乾三人才見到了下朝回家的何大將軍儀隊車駕。
“公祐,一應對答可都記全了?”
高淵拍了拍孫乾的肩膀,笑容慈祥的像是一位鼓勵自己學生的老師。
孫乾背部僵硬,顯然還是有些緊張,悄悄咽下一口口水,比較生硬的點了兩下頭,倒像是脖頸上套了一副枷鎖。
“公祐且放寬心。”
高淵稍稍踮起腳,揉捏著孫乾的肩膀,盡力舒緩后者的情緒。
“公祐莫要忘了,你現在叫劉琰,字威碩,乃是鄭康成鄭君門下弟子。何大將軍素來敬重鄭君,只要有這重身份在,只會大為欣喜,斷然不會對你有半點為難。”
孫乾本就以風度儀表備受鄭玄青睞,此次有些緊張,主要還是一來初出茅廬,沒有缺乏足夠應對大場面的經驗。
二來首次作為使者,即將面對的人物就是當今大漢權柄最重的帝國大將軍、外戚。
經過了長久的心理建設,昨日高淵又多次出言寬慰,并且提前進行了“對臺本”“劇情演繹”等一系列的準備措施,極大程度地舒緩了孫乾的壓力。
“愿為酈食其,雖死又何妨!”
最多不過是一死,大丈夫,有何懼哉!
孫乾在心底吶喊一聲,長舒一口氣,拍了拍肩頭上高淵的手背,這便是發出信號了。
待二人離開身邊,他悄悄躲進人群中,孫乾迎面望著那輛車駕緩緩停在大將軍府門口,把心一橫,毅然決然奔出人群,緊趕數步。
隨行虎賁軍士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有人在這大漢都城,天子腳下,悍然沖撞帝國大將軍的車駕。
直到孫乾沖到了大將軍面前約十余步的位置,拜伏于地,這群軍士才反應過來,立即分為兩部,一些人狂奔到大將軍身前,試圖以人墻隔絕刺客。另一群人則手持兵器,沖上去就要將孫乾就地斬殺。
“北海鄭君門下弟子有要事請見大將軍!”
孫乾不愧是天生的外交家,在幾乎身處絕境之時,依然能用最快的語速,且足夠口齒清晰的文字,表述自己的身份和目的。
“慢!”
一聲大喝從人墻后傳來。
幾名持戟甲士狠狠瞪著伏身于地的孫乾,縱然雙目噴火,惱怒眼前之人差點害了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奈何大將軍已然發言,這一戟,始終也不敢刺下去。
身為下屬,根本沒有資格質疑主君做出的任何決定。
“北海鄭君?可是鄭康成鄭大家?”
一位中年男子步出人群,剛剛走近孫乾十步以內,又被身邊甲士擋在身后。
并非如同一些野史一般滿臉橫肉,膀肥腰圓的形象,何進不但身材魁梧,骨骼勻稱,且面容棱角分明,自帶三分剛毅。雖然年近五旬,鬢角的微霜卻并未掩蓋其非凡的神采。
有如云錦裁成的美髯搭配上極具威嚴的儀表,活脫脫一副中年老帥哥的形象。
仔細想想也是,她妹妹何太后能夠在一眾宮女中獲得劉宏的寵幸,最起碼模樣氣質都得是上上之選。
何進雖然是何太后同父異母的兄長,若是長得丑陋,單單靠著這層裙帶關系,也難以受到漢靈帝這般重用。
“慌什么!”
何進怒喝一聲,指著地上的孫乾斥道:
“此人連儀劍都未曾佩戴,莫非汝等以為,單憑其背上那兩只木匣,就能擲殺本將軍否!”
“汝可是北海鄭康成座下弟子?且起來說話”
“正是北海鄭大家門下,末學背上匣中之物,正是兩件要緊之事,欲呈報明公。”
孫乾特意自稱“末學”,自是為了點明自己“士家子弟”的身份。何進雖然出身較低,但是掌權日久,且一貫喜好拉攏世家大族,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既是要緊之物,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
何進點點頭,大手一揮,“左右,與本將軍將這位士子請入府中,以禮相待。”
孫乾趴在地上,并未及時起身,而是抬起頭來,清矍的臉上滿是歉意和懇切。
“末學斗膽妄為,沖突大將軍尊駕,連累諸位忠枕之士,還望大將軍饒恕虎賁之罪則。否則,末學只恐心中有愧,只待跪死在此處罷!”
不得不說,就這番話語,若是換了旁人,恐怕不但救不了這群虎賁的身家性命,恐怕就連孫乾自己,也只會難逃一死。
只不過何進本就是宛城豪強出身,屠狗賣肉,與游俠流氓慣有往來,骨子里便帶了些草莽氣。哪怕當了大將軍,也是最喜歡這種敢為他人言的義氣之舉。
再加上一層士人身份,可謂對極了他的口味。
何進當即朗聲一笑,出言勸慰道:
“這位士子無須憂心,眾虎賁護我及時,并無半點紕漏,且你也無傷人之心。本將軍莫說受傷,就是驚嚇也未曾受得半點,如何會怪罪于人?”
“士子且請起身來,隨我入府一敘。”
“多謝大將軍!”
孫乾大喜,拜了一拜,才從地上爬起來,而后朝著周圍虎賁軍士連連作揖,才留下一圈神色復雜到了極點的軍士,跟在一名聞訊而來的管事身后,進了大將軍府。
“果真驚險萬分。”
簡雍吧唧一下嘴,將喉嚨中一直吊著的口水艱難吞下,仍是心有余悸。
兩人隔了二三十步,站在街角處旁觀了孫乾的整場表演。
“若非先生對何大將軍有著十足的了解,恐怕今日一行,公祐必然有死無生。”
簡雍由衷贊嘆一聲,突然產生了些疑惑,詢問道:
“何大將軍素來敬仰大儒、名士,我也有所聽聞,只是其為人重義...先生是如何得知?”
“憲和可是忘了?咱們這位大將軍也是南陽豪強的出身,否則哪里有錢財上下打點,給自家妹子鋪平入宮之路?”
“南陽乃是中原膏腴之地,游俠風氣最盛。何進自幼生長于斯,少不了要和此類人物打些交道。天長日久,自然也會沾染不少游俠習性。”
高淵笑著低聲解釋幾句,而后將話語轉向了他處:
“今日只待公祐歸來,這雒陽之行,便是功成一半了。”
“先生天生一雙慧眼,最會識人。”
簡雍贊嘆一聲,笑呵呵道:
“名士子弟,行事多有便捷之處,即便是沖撞了何大將軍這等人物....咦?”
話說到一半,簡雍再次出現疑問,帶著強烈的好奇,追上前方的高淵,急切發問:
“先生早些提出要為我主謀劃州牧之時,可并未遇到公祐這等名士弟子。若是當初公祐未被子仲攔下,投了徐州刺史陶恭祖麾下,先生又該如何面見何大將軍?”
高淵聽聞此言,突然駐足于地,轉過頭來,看著簡雍笑而不語。
簡雍轉瞬即悟,汗毛倒豎,頭皮發麻,失聲道:
“先生難不成想讓我假扮名家子弟,混入...大將軍府?”
話說到一大半,他終于反應過來,趕緊壓低聲音。
若非此時還在先帝喪葬期間,高淵恐怕會立即笑出聲來。
簡雍滿心后怕,拍了拍胸脯,由衷感慨:
“幸好遇到了公祐,糜子仲真乃簡雍救命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