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毋極。
一位身著素色襜褕的年輕婦人捧著一杯熱飲,蓮步款款,輕輕放在案幾之上。
面容與甄氏家主有七分相似的美婦人雙目游移,雙手下攏,絞著直裾上的束帶,有些瑟縮不安。
“阿姊...”
“住嘴!”
美婦人甫一開口,當(dāng)即被端坐案后的甄夫人出言喝止,一雙美眸掃了上來,滿是瞋怒。
“張氏,你該稱我為家主。”
被稱為張氏的美婦人一接觸到甄夫人的眼神,纖細(xì)的脖頸倏得一縮,將雪白細(xì)膩深深隱藏,下頷垂得更低。
甄夫人臉色陰沉,一臉不爭氣道:
“守寡不過一年,就忘了怎么拿捏男子了?那高淵不過是一個未經(jīng)世事的小郎,你都奈何不得?”
“家主有所不知,那高小郎進(jìn)房之后,便將我和環(huán)兒鎖在屋外,根本入不得去...”
甄夫人的娘家親妹,張氏心中惶急,趕忙出言解釋,不料話未說完,再次被自己的嫡親長姐打斷。
“住口!”
甄夫人站起身來,猛地一揮衣袖,“若非你與環(huán)兒不爭氣,我甄氏豈會平白蒙受如此損失?”
甄夫人欺身向前,張氏只覺一股強(qiáng)大的壓力撲面而來,壓的她呼吸艱難。
“區(qū)區(qū)百斤黃金,不過百萬錢罷了,便是千斤萬斤,我甄氏也能給得起。為何偏要舍易求難,反要索取這多糧草?。”
“三百萬石糧草!可供十萬大軍一年支用!他高淵要拿這么多糧草做什么?造反嗎!”
“妾...妾實(shí)不知。”
“我當(dāng)然知道你不知!”
甄夫人冷冷瞥了她一眼,她自然沒想著從自己這個只長身材不長腦子的親妹嘴里得到答案。
看著張氏一臉怯懦的模樣,甄夫人的眼神愈發(fā)嫌棄。呵斥過后,一只白嫩玉足蕩開裙角,踩著光滑漆制的木板,下到大廳中間。
因她向來懼寒,天氣只是稍微冷了幾分,大廳下邊的火龍地炕,已經(jīng)燒起了柘木炭,整個房間里溫暖如夏。
此時并無外人,甄夫人只著一身金色直襟褻衣,外罩紗裙,一對美腿骨肉勻稱,膝上渾圓豐潤,膝下細(xì)膩修長。
嫡親長姊離開近前,張氏頓覺呼吸順暢了不少,倒生出了兩分勇氣,朝著堂下之人問道:
“小妹有負(fù)阿姊期望,沒能...那高小郎。阿姊知曉之后,為何不直接召集護(hù)院,將那一行人盡數(shù)殺了?對那高小郎的無理要求,反而答應(yīng)下來?”
“殺?你可知那兄弟三人,各個都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便是十萬黃巾賊眾,都奈何他們不得。只憑千百護(hù)院,就能殺得了三人?”
“還是只當(dāng)那高淵與我說完話后,彼等不會對我心生防備,立即離開?”
“你知不知道,但凡他們能活著逃出去一人,我整個甄氏都要萬劫不復(fù)!”
甄夫人聽聞此言,連頭都不曾轉(zhuǎn)過來看她一眼,只是面露鄙夷。
“當(dāng)初家里將你嫁與那病秧子,我就跟大人說過,怪他將自家小妹許錯了人。”
“如今看來,果真不假。”
“我甄家與你那病秧子的夫家不同。雖說祖上也曾累世兩千石,但是時至今日,已是風(fēng)光不再。世間之人,只把我甄家看做一般商賈。”
話到此處,甄夫人將腰下豐腴輕輕放到案幾上,正是此前高淵坐的位置。美眸掃過那對比漢白玉都要細(xì)膩百倍的赤足,最終落在十枚朱紅色的丹蔻。
“沒了祖宗余蔭,只剩下這些錢財,不是商賈又是什么?”
“商賈只講利益,不講情分,更不會如游俠一般,動輒刀槍相向。”
她將整個身子搬上了案幾,青蔥手指拂著心儀的蔻色,目光卻投向了那張低矮的胡床。
“我甄氏便是商賈,也要做管子、呂不韋那般的商賈,如何肯做那低人一頭的四民之末!”
她一腳踩在胡床上,眼神變得幽深,似是在對著座上之人詢問一般,喃喃低語。
“在你眼里,就連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都算不得良媒。”
“那這天下之間,誰還能算得上是良媒呢?”
“難不成...是你?”
“你又從中...窺見了什么?”
......
“自然不是我!”
高淵有些精神萎靡,用力揉著額頭兩側(cè),一臉的不耐煩。
“不可能!”
簡雍“啪”的一聲,將毛筆拍在案幾上,臉色通紅。
“雍雖見識短淺,未曾窺得《六韜》、《孫子》、《吳子》,但是對這三冊圣人兵書,亦是有所耳聞!”
“太公著《六韜》,以文、武、龍、虎、豹、犬為題。《孫子》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吳子》用兵之法,教戒為先。”
“莫說此上三冊,便是《司馬法》、《尉繚子》、《黃石公三略》,其中可有以坐對方式來寫就得?”
“況且先生早在雍相問之時,便毫不猶豫的說了,此書名為《衛(wèi)公問對》。雍請問先生,這個衛(wèi)公是哪里的衛(wèi)公?問對又是在和誰人問對?”
所謂《衛(wèi)公問對》,自然是《李衛(wèi)公問對》,與簡雍所說的六部兵書合起來,正是北宋時期編纂的《武經(jīng)七書》。
《李衛(wèi)公問對》總計九十八條,可惜高淵當(dāng)初沒有認(rèn)真研讀,只記了個大概。連日以來不知道耗干了多少腦力,也才回憶起來三十來?xiàng)l,今日正好從糜家討來一些竹簡,由高淵口述,簡雍負(fù)責(zé)抄錄。
結(jié)果簡雍只是抄錄到一半,就已是心潮澎湃,面紅耳赤。作為一個讀過書,又親自經(jīng)歷過戰(zhàn)陣的人來說,他當(dāng)然能看出這部兵書的價值。
于是好奇之下,先是阿諛奉承,豈料高淵直接說這本書根本跟自己沒關(guān)系,是從恩師的書卷堆里偶然看到的,準(zhǔn)備隨口應(yīng)付過去。
結(jié)果簡雍倒來了精神,開始刨根問底,一副不問出點(diǎn)東西,就絕不善罷甘休的模樣。
只是高淵一直支支吾吾,言語不清,倒令簡雍產(chǎn)生了懷疑,以為這本兵書就是高淵自己寫出來的。否則怎么會這般沒有來路?
惹得高淵一陣心煩。
“憲和呀,不要問我。我亦不知那衛(wèi)公到底是何人,與其坐對的又是何人。”
簡雍一臉狐疑,盯著高淵仔細(xì)看了許久,方才壓下心思,暫且作罷。
也不怪簡雍心急,乃至于有些咄咄逼人。
只是這個年代知識壁壘太過堅固,哪怕放在豪門望族里,《六韜》《孫子》這種級別的兵書都屬于家主個人收藏的,恐怕只有嫡親長子,未來的家族繼承人,才有機(jī)會偶爾翻看兩眼。
其珍貴程度,可見一斑。
若遍天之下,只有自家先生有這本兵書的手稿,那便屬于“以有算無”。以后兩軍對陣之時,只會出其不意,令敵人無法揣測。
畢竟孫子說過: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只要在謀略上占了先機(jī),就相當(dāng)于在全局上占了先機(jī),甚至有可能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決定一場戰(zhàn)役的勝敗。
此間干系重大,由不得他不謹(jǐn)慎。
簡雍長舒一口氣,還是有些不放心,先是走到門外,四處張望一番,而后才關(guān)上房門,湊到近前,低聲詢問道:
“先生,這部兵書...”
“憲和放心,世間只有這一部手稿,其他處連一字也無!”
高淵早就猜到了他要說什么,直接做出了搶答。
簡雍面有猶豫:
“先生避世隱居之地...”
“那卷看完后便燒了,正值天雨,缺少干柴。”
高淵露齒而笑。
“......”
簡雍聞言臉上一頓抽搐,已是痛徹心扉。緩了好久,才收拾起幾分心情。
“那先生恩師...”
“恩師避世已久,不會下山。”
“若是起了下山的心思...”
“說了家?guī)煵粫律剑疫€能誆騙憲和不成?”
“若是先生隱居之地為外人發(fā)現(xiàn)...”
“發(fā)現(xiàn)不了,家?guī)熾[居之處,距此地有六千余里,深山僻靜之處。”
“先生....不可不防啊....”
“防?防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