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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就在這一天,蠻橫沒有禮貌的小九(3)

我小心翼翼對著聽筒說了一聲,喂。說不出為什么,那刻,我的心里流竄著一種細微的不安與忐忑,就如細細的絨雨粘過細軟的草尖。只是那時我沒有去思考,是因為這個尚屬陌生卻總是離奇相遇的男子嗎?

程天佑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聲音沙啞著,有些慵懶,我仿佛可以感覺到,他單薄的嘴唇上有些許干裂,因為前幾日的重創。他說,姜生,是你嗎?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眼睛圓溜溜地望向小九,小九的眼睛也溜溜圓地瞪著我。

電話那端程天佑確定了是我之后,竟突然大吼起來:姜生,你是豬嗎?你把我手機給弄哪兒去了?!

手機?我突然愣住了。

程天佑還在電話那端吼,是啊,就是你撥寧信電話的那個手機……

我緊緊捂住電話,悄悄問小九,那天,我把程天佑的手機扔哪兒了?

小九吃驚地看著我,說,他半死不活中給你打電話,竟然只是為了一部破手機?那小少爺是不是跌管兒了(跌了腦袋的意思)?

我說,小九,我真忘了把他的手機給擱哪兒去了啊。小九,你不是說過程天佑是個厲害的角色嗎?那我是不是玩兒完了啊?

小九說,那小公子還不是不講道理的主兒,你跟他實話實說就是。

我就戰戰兢兢地挪開放在話筒上的手,程天佑可能吼累了,在電話彼端跟頭小騾子似的喘粗氣。我說,我當時太緊張了,真忘了把你手機給放哪兒去了,不過,我真的沒自己留下……

程天佑打斷了我的話,說,我知道你也不好意思留下,寧信給你的見義勇為的報酬也夠多了,你的小手還想握多少錢啊?

他的話讓我有些惱,我差一點兒脫口就說,去你奶奶的小公子吧,你姜大爺我好心救你小命就為你那幾個破錢?你姜大爺現在窮得跟個大窟窿似的,那幾個破錢算哪粒米啊?你他奶奶的是不是真的跌腦子了?錯,是我跌腦子了!救了你這么個白眼狼!

當然這樣的話,我是說不出來。我和小九不同,我是傳統教育荼毒了的孩子,有事兒沒事兒的總想邁著X型腿走淑女路線。所以盡管我目露兇光,猙獰可怕,聲音卻出奇的溫柔平和,我說,你今天不是來要手機,是來索要寧信給我的報酬的吧?說實話,我還正不想要呢,急用,你就來拿,不急用,等姐姐我給你送回去……

程天佑在電話那端剛要發作,我就聽到一個若有若無的女聲傳來,聲音甜美婉轉,她說,天佑,你干嗎跟小孩子過不去啊?這話說完,那甜美的女聲立刻又放大在話筒那端,她說,喂,是姜生嗎?天佑可能疼痛的原因,所以總是四處找碴兒,你別委屈啊,他也不是光為手機的事情,他埋怨我前幾天不該把你丟在巷子彎,這些日子有事兒沒事兒的就給我找碴,擔心你會遭到報復,遇到麻煩,所以費了好大周折才聯系上你,手機也不過是個由頭,他只想知道你現在是不是平安。姜生,他是好意的,你別生氣啊。

不用猜,我也知道誰能把程天佑剛才令人發指的罪惡行徑美化成這般模樣,除了那個二十多歲就能把一個娛樂場所經營到省城數一數二規模的寧信,我想別無他人了吧?

當然,我也不是傻乎乎的主兒,寧信既然這么說了,我也只能對程天佑身體狀況表示了深切的慰問。寧信笑,說,姜生,開學了,你們幾個過來玩兒啊。

我滿口應承下來,然后就掛掉電話了。

小九滿臉狐疑地看著我,怎么回事啊?

我把手機還給北小武,說,沒什么,就是小公子突發羊癲瘋、狂犬病了。可小九,你說那手機到底讓我給扔哪兒去了呢?

小九說,別想了,救了他就不錯了。不過,姜生,我確實想不出,誰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啊?而且,姜生,我跟你說,程天佑可是個膘肥體壯的主兒,不是隨便幾個人能夠撂倒的,所以我一直納悶。

我望了望北小武,然后就對著小九笑,我說,你別說得這么玄乎,好吧?跟黑社會似的。

小九翻了翻白眼,難道姜生你以為我說白社會就對了?

我嘟了嘟嘴,反正程天佑可沒有膘肥體壯的,你說得太失實了,我能不說你玄乎嗎?

小九冷哼,姜生,你少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不過是說小公子身手好罷了。一邊兒去,以后我不跟你說程天佑的事情,說了,奶奶的,我就煩躁。

北小武說,小九,走,去我家吃飯去,別跟姜生討論哲學了。

我拿著一根小草橫在嘴巴上,沖北小武笑,我說,你讓小九去你家吃什么?吃你家的冷灶臺嗎?

我說的都是真事,自從北小武他爹一夜之間暴富后,北小武他媽就開始精神失常。她幾乎對著魏家坪的每個人都哭訴一番北叔在外面動了歪心思的事。上到在家躺著等死的病重老人,下到剛出生不久被家人抱到街上的小娃兒,很多孩子被她嚇得嚎啕大哭,大街上兒啼聲真是此起彼伏,比池塘里的青蛙還熱鬧。但是,魏家坪的人都說北小武他媽是被錢燒著了,因為這么多年過去了,北叔似乎并沒和什么女人在魏家坪出沒過,而且,也沒跟北小武他媽離婚。北小武的母親從此開始信神信佛信菩薩了,信了一會兒基督,然后又去信了一個剛在魏家坪流行起來的新教,叫什么拜玉皇大帝。從此常年不做飯,還神神秘秘地跟北小武說,媽這是不食人間煙火,等修行夠了,就能變成七仙女兒啦。這番話弄得北小武哭笑不得,他對我說,姜生,感情這七仙女也跟咱政府領導似的,還能隔幾年換屆?

北小武被我說得一聲不吭,我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得有些過,連忙拉著北小武的小狗爪,說,走,一起去我家吃涼生煮的面條吧,還有荷包蛋呢。

26 前世,那只叫姜生的快樂的貓。

我們仨回家時,涼生正在給父親捶腿,幾分調皮地跟父親說笑著學校里發生的事情,父親的眼神異常的安詳,如同和煦的陽光一樣撫過涼生年輕的臉龐,貪婪地捕捉著他臉上每一個生動的表情。

看著這幅畫面,我突然有些心酸。我傻傻地想,如果沒有十二年前那場礦難的話,涼生應該是幸福的,生活在城市中,優渥的家境,良好的教育,像個王子一樣生活著。涼生小時候就曾經告訴過我,他四歲開始學鋼琴。那些孩提的時光里,他常常會一大清早跑到我床前,把我叫醒,滿臉興奮地說,姜生,姜生,昨晚,我又夢到我的鋼琴了。他說,姜生,等你長大,哥哥教你彈鋼琴,讓你也像一個公主一樣坐在鋼琴旁,好不好?

可是這些夢想也只能注定越來越遠,當六歲的涼生來到了魏家坪,一切都已經變得縹緲起來,只是當時的涼生和姜生,他們那么小,小到不知道前途堪憂,小到以為長大了,夢就成真了。

就是此刻,我也想,如果可以交換的話,我寧愿父親拋棄了母親拋棄了自己,也不要魏家坪的那場礦難,我寧愿自己是一個只會和北小武這幫泥孩子一起廝混的野丫頭,寧愿不知書不通理滿口粗話,寧愿皮膚黝黑骨骼粗大一輩子做一個農婦,也不愿意涼生如現在一樣,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

涼生見我們回來了,說,爸爸媽媽都吃過飯了,我一直在等你們呢。四碗面條,就是時間長了,有些爛。

北小武嬉皮笑臉地拿起筷子,說,涼生,你就會做面條,就不會做點別的東西吃啊?

小九看看涼生,就去奪北小武手中的筷子,說,你這廝不吃就算了,別跟個老娘們兒似的嘮嘮叨叨的,有完沒完啊?

什么叫雅俗共賞?小九的話就叫做雅俗共賞。我覺得沒有人能像小九這樣,沒上過幾天學,就能達到這種出神入化的境界。一個“廝”字說明了人家小九學問還是淵博的,能夠運用上古人的措辭,這不叫雅么?一個“老娘們兒”聽得我這樣的俗人都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難道不是大俗特俗嗎?可偏偏人家就這么結合在一起了,而且沒有錯別字,沒有語法錯誤,也不產生歧義,普通話運用得也極其純熟,所以說,以后我也不跟我那傻瓜語文老師學什么好詞好句了,我聽聽小九說話也可以飛速進步了,說不準還可以出一本什么什么語錄,什么什么文選的,糊弄一下視聽,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涼生把自己碗中的那個雞蛋夾到我的碗中,說,姜生,你在想什么呢?

啊。我突然轉回神來,沖涼生笑,說,我在想出本語錄文選什么的呢?

就你?北小武突然噴飯,跟涼生說,還記得不?咱姜大小姐的作文——看著“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這八個大字我心情澎湃……咱語文老師說什么來著?說:姜生,你澎湃就澎湃吧,可再怎么澎湃也不能把字給我澎湃掉了啊,你幼兒園的數學老師看到了,非吐血不可!

涼生偷偷笑了一下,說,北小武,你就安安靜靜吃你的飯吧,別惹姜生了。

我沖北小武惡狠狠地做了一個鬼臉。

小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說,姜生,北小武說,你們家有只貓,你一直拿著它當自己的命似的,我怎么沒看到呢?

小九突然提起小咪,讓我兀自難過了一下。涼生看了看我難過的表情,對小九說,小咪已經去世了。然后他又拍拍我的腦袋,說,姜生,咱家小咪已經是只很幸福的小貓了,有你這么個好主人。

我吸吸鼻子,沖涼生笑,我說,哥,我知道。

同涼生一樣,小咪也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每次我哭或者被母親罰在院子里站著的時候,小咪總是在我腳下,至今,我仍然記得它身體的溫度,那么小小的、茸茸的一團,縮在我的腳邊。有時候,它小小的鼻翼里噴出的熱氣暖暖地環繞在我的腳踝處,同涼生一樣,它是我不開心的生命里為數不多的歡樂。

小咪去世的前些日子,不肯理人,性情有些暴躁。

涼生陪我把它抱到魏家坪的操場上,小咪安靜地伏在草叢里,眼睛瞇著,偶爾,睜睜眼,看看周圍茂密的草。

我問涼生,來世,小咪會記得回來的路嗎?

涼生說,傻丫頭,哪有什么來世啊?

我突然變得跟小咪一樣暴躁起來,我沖著涼生直跺腳,我說,你騙人,騙人,騙人!有來世的,就是有來世的!說著說著,我突然感到那么委屈,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滾落在我淡粉色的唇角。

涼生傻傻地看著我流眼淚,說,姜生,你別哭了。我不愿意看到你流眼淚的樣子。

我擦擦眼淚,咧著嘴展開一個很難看的笑,說,涼生,來世,我不做妹妹了好嗎?讓小咪替我做你的妹妹好嗎?

涼生一直一直不肯說話,月亮孤單地掛在天上,遠遠的,看不見人間的寂寞。

也是那天晚上,小咪失蹤了,確切地說,是去世了。大人們經常說,貓是種很奇怪的動物,死的時候總是躲起來,不讓人看到。

我一直覺得,世界上所有的貓兒都是女孩子,而世界上所有的狗狗都是男孩子,所有的女孩子都像貓一樣小心翼翼隱秘著自己的心思和傷口,生怕別人發現;而世界上所有的男孩子都像狗狗一樣有著那么忠于自己內心的眼睛,就是不說話,他們的眼神也能泄露出他們的世界。

那天晚上,涼生坐在石磨上溫書,我在他身邊坐著,晃著腿,仰望著星空,十三歲的年齡,我遇到了第一場離別,同小咪的離別。

我問涼生,我說哥,你知道你上輩子是什么嗎?

涼生合上書,搖搖頭。眼神清冽地看著我,如天上的月光一樣,潔白而晶瑩。

我說,哥,可是我知道,我上輩子是什么?

涼生用書敲了一下我的腦袋,笑,凈瞎說。姜生啊,我看你可以給前街的王神婆做繼承人了。不如以后,我就叫你姜大神婆吧?

我皺皺眉毛,沖他做了一個窮兇極惡的鬼臉,繼續說,哥,真的,我真的知道自己上輩子是什么。我上輩子是一只貓,像小咪一樣的貓。

我安靜地看著涼生,月光下的涼生,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溫潤可親。我說,涼生,你信嗎?每個有哥哥的女孩,上輩子都是一只貓。

涼生不解地望著我,搖搖頭,說,你怎么就這么肯定呢?姜生。

我說,真的,我就是這么感覺的。上輩子,你的那個妹妹不愿意來生還做你的妹妹,于是,就對她懷里那只叫姜生的貓說,姜生,來世,你替我做我哥哥的妹妹吧。所以,我就由前世那只叫姜生的貓,變成了今生涼生的妹妹。

風吹過我絨細的小碎發,涼生的眼睛眨呀眨地看著我,說,那么姜生,我的前世是什么啊?

我翻了一個白眼,說,哥,你真笨,你前世還是涼生啊。

涼生輕輕地哦了一聲,說,那我前世那個妹妹去哪兒了?

我冷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跳下石磨,誰去管你前世那個見鬼的妹妹啊?干嗎要打擾那只叫姜生的貓啊?讓她一輩子都不快樂!我討厭你那個前世的妹妹!

涼生在我身后直搖頭,說,姜生,真怕你了,自己杜撰出這么一套東西,還在自己跟自己生氣?真是個傻大丫!

我不回頭,一直往屋子里走……

涼生到現在也不知道,三年前,我往屋子里走的時候多么傷心,眼淚多么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就好像那一年滿懷希望想去春游,卻得到老師毫無余地的拒絕一樣。那一刻,十三歲的我,陷入了自己杜撰的魔咒里不能自拔:我深深地相信了,自己的前世,就是一只叫做姜生的快樂的貓,變成了今生再也無法開心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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