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神分析如何改變人:無意識與無意識的精彩對話
- (法)簡-大衛·納索
- 4913字
- 2025-02-19 17:02:25
導讀
在內心深處的相遇,讓治愈發生
心理咨詢是如何改變人的?治愈在什么情況下才可能發生?精神分析的長程治療在當下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是否還有其治療意義?這是很多來訪者在想要進行心理咨詢或心理分析時常見的心理困惑。
法國巴黎精神分析協會主席簡-大衛·納索在《精神分析如何改變人:無意識與無意識的精彩對話》這本書中,將自己近50年的心理咨詢臨床經驗呈現在讀者面前,用清晰且結構化的表達,告訴讀者分析性的治療是如何作用于來訪者的,讓我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
從事精神分析的臨床工作需要掌握的相關理論繁多而復雜,需要閱讀的文獻也非常晦澀難懂,并且很多人在學習訓練初期也很難將理論運用于實踐。在我看來理論與實踐需要反復交叉驗證,最終才會融入一個精神分析師的人格,在其與來訪者的無意識工作中被見證。
簡-大衛·納索的這部著作卻給了我一種完全不一樣的感覺,讓我認識到原來精神分析也可以按照某種結構去操作,即他在書中提到的精神分析的五步法。這五步可以幫助心理咨詢師抵達來訪者的無意識,最終通過解釋修復創傷,讓來訪者獲得治愈與修通。
簡-大衛·納索提出精神分析師要使用“工具性的無意識”,這讓我想起我在接受精神分析培訓時,曾奇峰老師曾說,真正成功的治療,除了治療設置、治療技術,其實最關鍵的起效因子是治療師(后稱精神分析師)這個角色。精神分析師本身就是一個“工具”,作為一種“容器”,一種可以給予來訪者溫暖、穩定的存在,他的傾聽的態度、不含誘惑的深情、不帶敵意的堅決,在有保護的空間里,讓愛與恨浮出無意識的海洋。所以,精神分析的工作,是讓生命抵達生命。
精神分析中的傾聽是在聽什么?是來訪者的情感沖突、內在需要、愿望及夢,是從精神分析師的無意識走向來訪者的無意識,讓來訪者的無意識走向精神分析師的無意識。那么,如何去傾聽?簡-大衛·納索根據自己的經驗總結了一個共分五步的過程:觀察、理解、傾聽本身、認同幻想中孩子的情緒、解釋。在這篇導讀中,我也想嘗試結合自身的經驗,帶領大家去感受精神分析的藝術與魅力。
從來訪者走進咨詢室的那一刻開始,精神分析就已經開始了:來訪者會帶來哪些無意識的語言呢?他的表情是緊張慌亂的、麻木的,還是悲傷的?身體是僵硬的,還是放松的?是素顏的還是經過精心打扮的?頭發是凌亂的還是整潔的?他的坐姿是前傾的,還是靠后的?態度是有點挑釁的,還是討好的?他在進行目光交流時是大方的,還是躲閃的?他的穿著打扮是與他的年齡身份相符的,還是不太一致的?他的聲音是低沉的還是亢奮的?這些既是來訪者給精神分析師的印象,也是精神分析師透過分析的眼光觀察到的。從這些觀察到的素材中,精神分析師已經開始對來訪者做出某種假設,并且帶著假設與疑問展開與來訪者的對話。
來訪者的這些非語言信息是其內在心理現象的延伸。比如我的一位女性來訪者在第一次到咨詢室時穿著不太合身的深綠色西裝,看起來有幾分老成;而在談戀愛的階段,她會穿超短裙,打扮得很青春;在跳槽成為部門主管后,她的穿著變得更有品位且職業化;在開始一段真正穩定的親密關系后,她的穿著開始變得更有女人味,但又透著干練。這一系列的變化,其實都可以成為被分析的內容,深綠色或許意味著特別壓抑、生活沒有色彩,青春的裝扮是為了迎合男友的喜好,在升職后她則變得更為獨立,等等。我帶著好奇,與來訪者一起探索她的內在,也在同時觀察我自己的內在世界,比如我是否喜歡她的變化,她想要在我面前表達什么?這就是第二步——理解。
接下來,就進入了第三步——傾聽本身。傾聽包括兩個方向:一是傾聽外在,即來訪者表達了什么;二是傾聽內在,即我聽見了什么,我感受到了什么。比如一個女性來訪者因為丈夫出軌來尋求幫助,她發現自己投入那么多心血經營的令人羨慕的“美好”家庭原來都只是幻象,她感到自己的人生很可笑。此時我會聽到她內心的沖突。一方面,家庭幾乎是她人生的全部,她堅守的東西被摧毀了,她的人生投資在這一刻似乎一下子歸零了;另一方面,似乎這段關系中也曾經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同時她又因為沉沒成本有著非常多的不甘心。另外,她還有面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懼,以及對自己的不自信等。她渴望回到過去夫妻倆無話不談的生活狀態,希望自己能變得堅強,可以挺過這場危機。她當下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與處理這段關系,是選擇離開還是共同面對、重建信任等。我還可以傾聽到她的情感內容,有惋惜、懊悔,也有難過、羞恥、憤怒、無助、怨恨等。精神分析師把這些聽到的內容,用來訪者的語言表述出來,幫助來訪者發現她自己沒有意識到的內容,從而從混亂與無序中走出來,進而做出某些改變。
精神分析師與來訪者之間的關系類似于母嬰關系,而實際上,在咨詢室中同時存在三種平行關系:來訪者現實生活中與其他人之間的關系、精神分析師與來訪者之間的關系,以及內在客體關系(來訪者在早年與重要客體的關系)。精神分析師在咨詢中的移情與反移情,就是在體驗來訪者的內在客體關系以及被來訪者激活的自己的內在關系與沖突。被充分分析過的精神分析師,有能力在這些復雜的情感中區分哪些內容是來訪者自己的,哪些內容是來訪者給分析師帶來的。精神分析師作為理想化的母親對幻想中的孩子的情緒進行認同,這就是傾聽的第四步。
創傷發生在過去,來訪者也因此被固著在過去。精神分析師可以陪著來訪者重新回到創傷的發生地去見證,去與來訪者一起體驗那些痛苦的情緒。此時,來訪者不再恐懼,因為他所經歷的痛苦被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所見證、支持、理解與共情,他有了與早年經歷不一樣的情感體驗,此時領悟與修通才成為可能。
在此時此地,我會給予來訪者解釋,或者叫詮釋,這是精神分析的精髓,也是最難的部分。因為只有在觀察、理解、傾聽、共情的基礎上,才能做出解釋。如果精神分析師過早或過快地給出解釋,來訪者就很難有所領悟,或者會否認解釋。還有一種情況是解釋不到位,來訪者的無意識無法接受或不認同。當然,精神分析師的很多解釋只是一種可能性,越表達不確定,越能引發來訪者的自由聯想。在我看來,這也是可分析的空間,這個空間可以容納那些天馬行空的無意識內容。有時精神分析師需要小心翼翼地與來訪者共同尋找解釋的正確方向,就像在投石問路。這樣雙方可以就同一問題從不同方向做出解釋,不斷地澄清、面質,從而將混亂的無意識內容變得更有邏輯性、更結構化、更加清晰。
簡-大衛·納索認為“解釋是不斷收割無意識成熟的果實”,他把解釋分成兩大類,一類是說明性解釋,另一類是創造性解釋。
說明性解釋是思索的結果,它的目的是清楚地傳達來訪者模糊知道的事情。比如來訪者帶著生活中的混亂來到咨詢室,只是感到痛苦,卻并不清楚令他痛苦的究竟是什么。有的來訪者可能只是需要精神分析師的在場與陪伴,需要感到安全,這樣他就可以展開自我分析,在講述自己的故事的過程中,其思路就會越來越清晰。當然,精神分析師可能內心已經有了某些解釋,但如果能夠讓來訪者自己去表達,其領悟可能會更深刻,也會產生更大的改變。
說明性解釋會將來訪者當下的痛苦和沖突與過去關聯,讓來訪者以聯系、連續、發展的眼光了解自己,并且將那些被來訪者忽略、忽視或逃避的內容以某種方式呈現。用于解釋、分析的素材往往來自來訪者那些不自主的表現,包括自動化的思維、無意識內容、病理性的表現,以及可轉移的情感,也就是移情表現,等等。
簡-大衛·納索在書中用了大量篇幅闡述創造性解釋的精妙之處。創造性解釋包括敘述性解釋、擬人性解釋、動作性解釋以及主觀性糾正(或者叫糾正性解釋)四種新變體。接下來,我會結合我與來訪者一起工作的經驗,用更讓中國人感到熟悉的語境展開解釋這四種新變體。
敘述性解釋就是通過故事或隱喻的方式幫助來訪者理解其內心世界。比如有位女性來訪者講到了自己的焦慮,她說自己每天恨不得把每一分鐘“掰成兩半”用,只要浪費了時間,她內心就極度不安,她不能允許自己停下來。我向她講了一個“無足鳥”的隱喻,這種鳥會耗盡一生一直飛行,一輩子都不會停下來,它一生只能停止飛行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而這位來訪者就像那只“無足鳥”,不能讓自己停下來。聽到這個解釋,來訪者感覺它非常貼切地反映了自己當下的生活狀態。
她在談到親密關系時,表現出非常強烈的分離焦慮,她尤其害怕男友在她睡著時離開。她對男友說,如果早上他要去上班時自己還在熟睡,一定要叫醒她。來訪者講述了她小時候被送到姥姥家的故事。當時母親只能一個月來看她一次,因為害怕她哭鬧,每次走的時候都是等她睡著后悄悄地離開。在這個故事中我會幫助她把那些未被表達的情感補充進去:當你醒來,發現媽媽不見了,你感到非常害怕,會想“媽媽怎么就消失了”“她還會回來嗎”,你多么渴望在媽媽溫暖的懷抱中再多待一會兒,再聞聞媽媽身上的味道,聽聽她的喃喃細語。你哭喊著找媽媽,姥姥努力哄你,告訴你媽媽還會回來……
擬人性解釋則會用擬人化的表達呈現來訪者的內心世界。曾經有一位女性來訪者在咨詢中提到了她的那只貓:她情緒不好時就會對貓發脾氣,貓則會出于報復在家里的床上、沙發上撒尿,這讓她很傷心。當她嘗試體會貓的感受時,她說,貓也會感到委屈,被這樣粗暴地對待也會很難過,她開始變得更有耐心。當她能夠善待貓的時候,她也就學會了如何善待自己。
另外,在與來訪者開展與“夢”相關的工作時,我會采用一種自居的方式,這也是一種擬人性解釋。什么是“自居”,就是回到夢境中,把自己當作夢中出現的某個無生命的東西,嘗試說出它想要說的內容。夢中出現的所有人或物都是人心靈世界的影子,都與自己有關。比如,你的夢中出現了一個枯井,你可以想象一下,這個枯井想要說些什么?它可能會說,自己的內在多么干涸、匱乏,自己是沒有價值的,是被人遺忘、遺棄的,是孤獨、寂寞的,在等待著被充盈,等等。
在使用擬人性解釋時,我會向來訪者表達認同,向他的內在小孩表達認同,或者向他的重要養育人表達認同,并且用他們的語言進行解釋。這也會擴展來訪者的視角,讓其感覺曾經遭受的痛苦被人理解,或者換個角度,看到當年父母的不容易及局限性,甚至可以幫助當年受過傷害的孩子表達對父母的憤怒等。
動作性解釋其實在很多心理治療技術中都有廣泛應用,所以說精神分析是大多數心理治療技術的源頭。在家庭治療中,精神分析師也會使用家庭雕塑來呈現來訪者的關系模式:他愿意離誰更近一些,離誰更遠一些,他愿意面對這個人還是背對這個人,他的感受是什么,此時他想對這個人說些什么,等等。家庭治療師薩提亞女士提到的四種不良的溝通姿態,用身體雕塑來呈現兩個人之間的互動模式,通過身體動作來感受和體會指責、討好、超理智、打岔等溝通姿態體現的問題。當然,戲劇治療、舞動治療等都是透過行動進行創造性解釋。
精神分析師通常都是基于假設給出解釋,解釋中會有著非常多的不確定性,而在分析過程中,最可怕的是精神分析師表現出來的確定感,這往往是精神分析師的自戀的表現。分析給出的解釋只是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會給來訪者帶來不同的體驗,同時也會給來訪者帶來不一樣的視角。解釋是否正確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據來訪者的反應,精神分析師所做出的糾正性解釋。在認知層面,精神分析師可能會通過糾正性解釋挑戰來訪者某些固化的思維、不合理的信念,比如來訪者認為自己患抑郁癥是羞恥的,父母對我再不好我也不應該恨他們,等等。這些限制性想法來自超我[1]的束縛,它會壓抑人的內在需要與情感,讓人極度不自由。
每個來訪者都是唯一的,精神分析師需要在每一步的咨詢中全身心地投入、傾聽與交流。除了上面所提到傾聽與解釋的方法,想要成為精神分析師還需要具備怎樣的特征呢?簡-大衛·納索總結了以下三點。
第一,保持純真。
第二,保有感到好奇的能力。
第三,不要被日常的慣性打敗而變得麻木。
這三點讓我明白,怪不得我所接觸的很多精神分析師會給我一種“返老還童”的感覺。他們大多有30年以上的臨床經驗,卻經常在嚴肅的督導或案例討論中透露出某種孩童般的天真,對世界永遠充滿好奇,對那些正經歷苦難的人飽含深情,充滿慈悲的力量,用生命溫暖、治愈在人生旅途中相遇的每一個受傷的靈魂。
任麗
動力取向心理咨詢師
《我們內在的防御:日常心理傷害的應對方法》一書作者
[1]人格結構中,由自我分化而來的、道德化了的、代表社會和文化規范的人格部分。——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