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踏上旅程(1)
- 島
- (英)維多利亞·希斯洛普
- 17107字
- 2025-02-21 16:10:31
2001,布拉卡
纜繩解開后,繩索在空中飛起,繩上的水珠濺落在女子赤裸的手臂上。烈日當空,萬里無云,水珠不久就干了。阿麗克西斯注意到皮膚上鹽的結晶閃爍著復雜的圖案,好像鉆石文身。她是這艘破舊小船上唯一的乘客,當小船發動馬達,突突突地駛離碼頭,朝著前方那無人的孤獨小島前進時,她想起那些在她之前去往那里的男男女女,不禁戰栗了。
斯皮納龍格。她玩味著這個詞,像含著顆橄欖核似的在嘴里滾動。那座島就在前面,雄偉的威尼斯要塞迎向大海。小船靠近時,她既感受到要塞昔日那強大的吸引力,也為它如今仍具有的壓倒性的氣勢所震懾。這個地方,她沉思著,它的過去還是溫熱的,并非如石頭般冰涼,那里的居民也曾真實存在過,而非神話。這與過去幾周、幾個月,甚至幾年來,她參觀過的那些古老宮殿、遺址有多大的不同啊。
阿麗克西斯本可以再花一天時間登上克諾索斯宮廢墟,去看那些厚實的小碎片,在心里揣摩四千年前的生活情形。可是,近來,她開始覺得這種過去太遙遠了,遠得超出了她的想象,當然也超出了她的關心。雖然她取得了考古學的學位,在博物館工作,可她覺得自己對這門學科的興趣在一天天消退。父親馬庫斯·菲爾丁是大學教師,酷愛他的專業,從小到大,阿麗克西斯天真地相信自己會追隨父親風塵仆仆的足跡。對馬庫斯·菲爾丁這樣的人來說,古代文明,不管有多久遠,總能引發他的興趣。可是對現年二十五歲的阿麗克西斯而言,與傳說中克里特迷宮中心的牛頭怪相比,那天稍早時她在路上碰到的小公牛更現實,與她的生活聯系得更緊密些。
她的職業方向,目前來說,還不是她生活中最緊迫的問題。更為迫切的是她與埃德相處上面臨的困境。在希臘島的假期里,他們一直沐浴在夏末陽光中,那兒氣候溫暖,但一度充滿希望的戀情慢慢出現了裂痕。他們的關系在大學這樣的象牙塔里綻放盛開,可一到外面的大世界里就枯萎了。三年來,這戀情有如從溫室里剪下的枝條,無法在路邊花壇里存活。
埃德很英俊。這是事實而非個人的看法。可是有時候正是他的這副好皮囊令她十分煩惱,她深信是它加劇了他的傲慢自大,加劇了他那令人妒忌的自信。他們走到一起,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異性相吸”的結果:阿麗克西斯膚色白皙、頭發和眼睛烏黑,而埃德呢,金發碧眼,幾乎一副雅利安人的面孔。然而,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不羈性情被埃德對紀律與秩序的要求給過濾掉了,她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她展露出的絲毫沖動都會讓他深惡痛絕。
他的其他一些優點也開始令她發瘋,雖然世人都會將它們當作寶貴財富。首先便是那不可動搖的自信。這種自信堅不可摧,打他出生那一刻起就擺在他面前,并將一直擺在他確定無疑的生活面前。埃德在律師事務所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歲月在他面前鋪就了一條按部就班的晉升路線,今后會坐到哪個位置都能想象得到。阿麗克西斯唯一確定的只是她和埃德越來越不合拍。隨著假期一天天過去,她常常在想自己的未來,可是埃德根本不在其中,甚至他們的日常生活也充滿著摩擦,比如他們總是從不同的一頭擠牙膏。而被指責的總是她,而非埃德。他討厭她的散漫,他要求一切井井有條,這是他一貫的生活態度,而阿麗克西斯卻覺得那是種令人討厭的控制欲。他要求整潔,她盡量注意,可是他對她生活中些微凌亂的無言批評還是很讓她煩躁。她常常覺得只有在父親昏暗凌亂的書房里,才感到自在,而父母的臥室——母親挑選的白色墻漆、整潔的外觀,卻讓她戰栗。
一切總依著埃德。他是生活的寵兒:年復一年,他不費吹灰之力,在班級排名中總是名列前茅,是無人能挑戰的冠軍、完美的尖子生。如果他的泡沫破滅,人人都會痛心。他從小就認為世界是自己的舞臺,可是阿麗克西斯逐漸明白她并沒在其中。難道她真要放棄自己的獨立去跟他生活在一起,即使答案顯而易見?是住蹲尾區租來的破舊小平房,還是住肯辛頓漂亮的公寓套間——難道她瘋了嗎,竟然拒絕后者?盡管埃德要她秋天時搬過來和他一起住,她還是有很多問題要問自己:如果他們不打算結婚,那跟他同居還有什么意義?不管怎樣,她想跟他結婚生子嗎?這些不確定因素在她頭腦里盤旋了好幾周,甚至好幾個月了。她遲早得大膽地為此做點什么。埃德還在不停地說,這次度假的各種事宜由他一手打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阿麗克西斯的沉默一天長過一天。
這次旅行與以往她學生時代的希臘島內環游完全不同。那時她和一大幫無拘無束的朋友一起,從不會提前安排什么,全靠一時興起來決定如何打發陽光燦爛的漫長日子:去哪家酒吧,在哪個海灘曬太陽,去哪座島嶼,待上多長時間,全靠擲一個二十德拉克馬[1]的硬幣來決定。很難相信生活曾是那般無憂無慮。而這次旅行卻充滿爭吵、沖突、自我懷疑;早在她踏上克里特之前,爭斗就已開始了。
我二十五歲了,未來怎么還是這樣無望而不定呢?她一邊收拾行囊,一邊問自己。我在這里,住在一間不屬于自己的公寓里,有一份我不喜歡的工作,正要與一個我幾乎一點兒也不在乎的男人去度假。我這是怎么啦?
阿麗克西斯的母親索菲婭,在她這個年齡時,早已結婚幾年,有兩個孩子了。是什么環境讓她在那般年輕時就如此洗練呢?怎么在同樣的年齡,當阿麗克西斯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她就這樣安頓好了呢?如果阿麗克西斯對母親如何處理自己的生活了解得更多些,也許能幫她做出自己的決定。
但是索菲婭總是非常過分地守著自己的來歷。這么多年來,她的秘密已成為她自己和女兒之間的一道屏障。阿麗克西斯覺得,家里積極鼓勵她研究和了解過去的事情,卻禁止她一窺自己來歷的究竟,實在是一種諷刺。索菲婭在孩子們面前瞞著什么東西,給他們投下了一絲不信任的陰影。看上去,索菲婭·菲爾丁不僅掩埋了自己的根,還把上面的泥土踩得嚴嚴實實。
關于母親的過去,阿麗克西斯只有一條線索:自從阿麗克西斯記事起,一張褪了色的結婚照就一直立在索菲婭的床頭柜上,裝飾用的銀質相框在多次擦拭后變得很薄了。很小的時候,當阿麗克西斯把父母凹凸不平的大床當作蹦蹦床時,照片中那對姿勢有點兒僵硬的夫婦微笑著在她面前上下晃蕩。有時候她會問母親一些關于這位身穿蕾絲長裙的美麗婦人和她身旁五官清晰、頭發灰白的男人的問題:他們叫什么名字?為什么他的頭發是灰白的?他們現今在哪里?索菲婭的答案異常簡潔:他們是她的姨媽瑪麗亞和姨父尼古勞斯,他們曾住在克里特島,現在都已過世。這些信息那時能讓阿麗克西斯滿意,可現在她想了解更多。主要是這幅照片的地位——整個家里除了她和弟弟尼克的照片,只有這一幅照片,這更大大激起了她的興趣。這對夫婦顯然對母親意義重大,然而索菲婭似乎總是吞吞吐吐,不想談論他們。實際上,豈止是勉強,簡直是頑固地拒絕!阿麗克西斯進入青春期后,懂得了尊重母親保護隱私的愿望——這有點兒像她十幾歲時想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愿與人交流的本能,它們都一樣熱切,可她現在過了那個階段。
在她出門度假前的那個晚上,她回到父母家。這是位于寧靜的巴特西街上的一幢維多利亞式聯排別墅。每逢阿麗克西斯和尼克大學開學或出國度假,家人總要外出去當地的希臘餐館撮上一頓。可這次,阿麗克西斯回來另有目的。在埃德這個問題上,她想聽聽母親的建議,同樣重要的,還有她打算問母親幾個關于她過去的問題。阿麗克西斯早到了一個多小時,她決定試試,讓母親敞開心扉,哪怕透出一絲光亮也行。
阿麗克西斯走進家門,脫下重重的帆布背包,往瓷磚地上一扔,把鑰匙拋到廳架上沒有光澤的銅盤里。鑰匙掉進盤里發出好大的哐當聲。阿麗克西斯知道母親最討厭的就是被嚇一大跳。
“嗨,媽!”她朝寂靜的過道里喊道。
想到母親可能在樓上,阿麗克西斯一步兩級跨上樓梯,走進父母房間。房間里過分的整潔還是像往常一樣令她吃驚。一小串珠子掛在鏡子一角,三瓶香水整齊地排在索菲婭的梳妝臺上。房間里沒有一絲零亂。這里沒有關于索菲婭性格或過去的任何線索,墻上沒有一幅畫,床邊沒有一本書,只有那相框緊挨著床邊。雖然馬庫斯與索菲婭共有這間房,但這里就是索菲婭的天地,索菲婭對整潔的要求統治著這里。這個家庭的每位成員都有各自的天地,而且彼此迥異。
如果說主臥的極簡風格讓它成為索菲婭的天地,那么馬庫斯的天地則是書房,在那里書從地板上一摞摞往上碼,這些超重的塔有時會倒掉,書冊散滿房間;只有用精裝皮面的大部頭書當墊腳石才能走到書桌前。馬庫斯在這間由坍塌的書構成的殿堂里工作,覺得十分享受;這讓他想起考古挖掘的半道中,每一塊石頭都被小心地做好標記,縱使在外行人眼里它們不過與無數被丟棄的碎石一樣。這間房里總是那么溫暖,甚至在阿麗克西斯還是個孩子時,她就經常溜進來讀書,蜷縮在柔軟的皮椅上。不知為何,盡管這張皮椅的填充料一直往外冒,它仍是整個家里最安逸、最舒服的椅子。
阿麗克西斯和弟弟離家很久了,但他們的房間還維持著原樣。她的房間還是相當壓抑的紫色涂漆,是她在陰郁的十五歲時自己挑的。床單、小地毯、衣柜都是配套的淡紫色,那種顏色讓人頭疼、容易發火——雖然阿麗克西斯現在這樣認為,但當時可是執意地喜歡。也許有一天父母能騰出時間來重刷一次,可是在一個不太重視室內設計和軟裝飾物的家庭里,這可能要再等上十年。尼克房間墻壁的色彩早已無關她痛癢——墻上貼滿了阿森納球員、重金屬樂隊和胸脯大得嚇人的金發妹的海報,看不到一寸墻壁。起居室是阿麗克西斯和尼克共同的空間,他們這二十年來一定花了一百萬零一個小時在半昏暗中默默地看電視。可廚房是大家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松木圓桌——索菲婭和馬庫斯一起購買的第一件家具——是全家的核心,大家圍坐在那里,聊天、玩游戲、吃飯,盡管激烈的爭論與吵鬧也常常席卷此處,可這里才是家。
“嗨!”索菲婭說,沖著鏡子里的女兒打招呼。她一邊梳著挑染成金黃色的頭發,一邊在小小首飾盒里翻揀著,“我差不多準備好了。”她加上一句,把與上衣相配的珊瑚耳環固定好。
阿麗克西斯從來不知道,索菲婭在準備這類家庭聚會時有多緊張、恐懼。這一刻讓她想起女兒大學開學前的那些夜晚,她假裝高興,實際上女兒的離去讓她痛苦不已。似乎情感越需要壓抑,她反而越能掩飾。索菲婭望著鏡中女兒的身影和女兒身旁自己的臉,悚然一驚。那不是她心目中少女的臉龐,那是一張成人的臉,充滿疑問的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眼睛。
“你好,媽。”阿麗克西斯平靜地說,“爸什么時候回來?”
“快了,我相信。他知道你明天要早起,答應過不遲到的。”
阿麗克西斯拿起那張熟悉的照片,深吸了一口氣。即使二十多歲了,她仍覺得需要鼓足勇氣,才能強迫自己踏入母親過去經歷的禁區,她仿佛正彎下腰,要從犯罪現場的警戒線下鉆過似的。她需要知道母親的想法。索菲婭不到二十歲就結婚了,所以,她——阿麗克西斯,難道不可以同樣早點兒成家,難道愚蠢到要放棄與埃德這樣的人結婚的機會嗎?或許母親可能與她想的一樣,或許她現在就有這樣的考慮,那便說明他確實不是合適的人選呢?她在內心演練著自己的問題。母親怎么能在那么年輕時就那樣肯定,她要嫁的人就會是“合適的”呢?她怎么能知道自己在以后的五十年、六十年,甚至七十年里都會幸福呢?或許她根本就沒有這樣想過?就在所有問題都要脫口而出時,她猶豫了,突然害怕被拒絕。然而,還是有一個問題她必須問。
“我能……”阿麗克西斯問,“我能去看看你長大的地方嗎?”除了教名能說明她的希臘血統,她還繼承了母親的黑色眼睛,那是她的外在標志。那晚,她的眼睛充分發揮了作用,它們一直鎖定母親,長久地注視著她,“我們打算在假期結束時去克里特,大老遠地去一次希臘,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真是可惜。”
索菲婭是個很難開口一笑的女人,她極少流露自己的情感,更難與人擁抱。沉默寡言是她的自然狀態,此刻她的第一反應便是找個借口拒絕。然而,有什么阻止了她,是馬庫斯時常對她重復的話:阿麗克西斯永遠是他們的女兒,不過不會永遠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孩子。即使索菲婭努力抵制這個念頭,她也知道這是事實,尤其是看到面前這個獨立的年輕女子,她更深信不疑。因此,索菲婭不像以前每次談到這個話題時總是拒不開口,這次她的反應意想不到地溫暖,第一次承認女兒想更多地了解她的過去,這種好奇心不僅很自然,甚至是一種權利。
“是的……”她猶豫了一下,“我想你可以。”
阿麗克西斯拼命抑制自己的驚喜,連大氣也不敢出,唯恐母親改變主意。
接著,索菲婭更肯定地說:“是的,這是次好機會。我會寫封信給你,帶給佛提妮·達瓦拉斯。她熟悉我娘家,現在歲數一定很大了。她一輩子都生活在我出生的村莊里,嫁給了一家當地餐廳的主人——所以你甚至可以在那里美美地吃上一頓。”
阿麗克西斯興奮得容光煥發。“謝謝,媽……那個村子到底在哪兒?”她加上一句,“靠近哈里阿嗎?”
“它在伊拉克里翁東邊,距離伊拉克里翁有兩小時車程。”索菲婭說,“所以,從哈里阿出發的話,可能要四到五個小時——對于一天的行程來說相當遠。你爸爸隨時就會回來,等晚飯后我會寫封信給佛提妮,在地圖上指給你看布拉卡的位置。”
前門傳來莽撞的巨響,馬庫斯從大學圖書館回來了。他破舊的真皮公文包立在門道中間,脹鼓鼓的,紙片從皮包的各個裂縫處伸出來。他像一頭戴眼鏡的熊,頭發銀灰,體重可能和妻子女兒加在一起差不多。阿麗克西斯從母親房間里跑下來——三歲開始就是這樣——從最后一級樓梯上直撲進馬庫斯的懷里。馬庫斯大笑著。
“爸爸!”阿麗克西斯簡單地叫了聲。
“我的漂亮姑娘!”馬庫斯說著把她擁進懷里,只有這樣大塊頭的父親才有這樣溫暖舒適的懷抱。
過了不久,他們動身去餐廳,步行不過五分鐘距離。盧卡基斯餐廳坐落在一排華麗的酒吧、高價法式面包店和時髦的融合式餐廳[2]之間,多年恒久如一。菲爾丁一家買下這所房子后不久,它就開業了,之后目睹了一百多家店鋪和餐廳的開張關門。餐廳主人,格雷戈里奧把他們三人像老朋友一樣迎了進去。他們是老主顧了,甚至不等他們坐下,他就知道他們會點些什么菜。與以往一樣,他們禮貌地聽著當天的特別推薦,接著,格雷戈里奧指著他們仨,依次背誦道:“當天的餐前開胃菜——茄子千層卷、洋蔥番茄燉肉、油炸章魚、一瓶松香酒和一大瓶氣泡水。”他們點點頭。格雷戈里奧轉身離開時,裝出一副討厭他們竟然拒絕了廚師最新菜式的樣子,惹得他們都笑了。
阿麗克西斯(點了茄子千層卷)話最多。她詳細說了這次與埃德一起去的旅行,馬庫斯(點了油炸章魚)偶爾插上幾句,就他們可以參觀的考古遺址提了些建議。
“可是爸爸,”阿麗克西斯絕望地嘟囔一聲,“你知道埃德對那些遺跡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我知道,我知道,”他耐心地回答,“可只有腓力斯人才會去克里特而不參觀克諾索斯宮,就像去巴黎而不去騷擾一下盧浮宮一樣。就算是埃德也應該明白這一點。”
他們都很清楚,對任何哪怕只有一絲高雅文化的東西,埃德總有本事視而不見。像往常一樣,每當談話中出現埃德,馬庫斯的語氣里總會有一絲不屑。馬庫斯倒不是不喜歡他,更不是不同意他與女兒交往。埃德正是馬庫斯想要的那種女婿,可他一想到這個出身優秀的男孩將成為女兒的未來,不禁有點兒失望。索菲婭呢,正好相反,她非常喜歡埃德。他正是她想為女兒尋找的那種對象:受人尊敬、行事篤定,家族背景讓他擁有那種曾經的英國貴族才有的自信(盡管現在他們家和舊時貴族之間的關系已隔了十萬八千里)。
這是個輕松的夜晚。他們三人已有幾個月沒聚首了。阿麗克西斯有很多東西要問,不只是弟弟的愛情生活。弟弟尼克在曼徹斯特讀研究生,一點兒也不急著長大,他復雜的情感生活總是令家人吃驚。
阿麗克西斯開始和父親相互談起工作中的逸事,索菲婭發現自己的思緒回到了他們第一次來這家餐館時的情形,那時阿麗克西斯得加一疊坐墊才夠得著餐桌。尼克出生后,餐館出資添置了高腳椅,后來孩子們愛上侍者用小碟給他們端上來的希臘魚子泥沙拉和酸奶黃瓜的濃烈風味。大約二十年來,他們生活中的每件大事幾乎都在這里慶祝,背景音樂還是那一盤希臘流行音樂磁帶上的曲目,始終在室內循環播放。阿麗克西斯不再是個孩子了,這讓索菲婭深受觸動,她開始想布拉卡和那封待會兒要寫的信。多年來,她與佛提妮通信頻繁,二十五年前她寫信告訴佛提妮她第一個孩子的出生;幾周后,一件繡得極精致的小衣服寄來了,在孩子的洗禮儀式上,索菲婭給她穿上了這件衣服,只缺根傳統的繩子。不久前,兩個女人停止了書信往來,可是索菲婭相信如果佛提妮出了什么事,她丈夫肯定會告訴她的。索菲婭想,現在的布拉卡會是什么樣呢,小村莊里到處是賣英國啤酒的喧鬧酒吧?她竭力不去想象這番光景。她真希望阿麗克西斯看到的還是她離開時的布拉卡。
夜越來越深,阿麗克西斯越來越興奮,她終于要深入挖掘家族歷史了。盡管她知道在度假中將面臨種種緊張關系,但拜訪母親的出生地令她期待不已。阿麗克西斯和索菲婭相視而笑,馬庫斯想,他在母女之間充當和事佬的日子結束了嗎?一想到有世界上他最愛的兩個女人相伴左右,他就覺得非常溫暖。
吃完飯,他們禮貌性地喝了半瓶贈送的梅子酒,然后回家。阿麗克西斯今晚想睡在自己以前的房間里,在一大早起床、搭地鐵去希思羅機場前,她渴望在兒時的床上躺幾個小時。盡管沒能征得母親的什么建議,她還是異常滿足。她在母親的全力配合下,即將去拜訪母親的出生地,此刻這似乎更為重要。有那么一刻,阿麗克西斯把對更遙遠的未來的焦慮,放到了一邊。
從餐廳回來后,阿麗克西斯給母親沖咖啡,索菲婭坐在廚房桌前寫信給佛提妮,扔掉三封后,信終于裝進了信封。她把信推過桌子,擺到阿麗克西斯面前。整個過程很安靜,索菲婭完全沉浸其中。阿麗克西斯想,如果現在開口說話,可能會驚擾這氣氛,母親也許會改變主意。
兩個多星期了,索菲婭的信一直在阿麗克西斯背包的安全內袋里,她把這封信看得如同護照一樣珍貴。實際上,它本身就是一本護照,是她通往母親過去的護照。它跟著她從雅典坐渡船到了帕羅斯島、圣托里尼,一路上渡船周圍云霧繚繞,不時在風雨中顛簸,終于到了克里特。阿麗克西斯和埃德提前幾天到了這里,在哈里阿租了一間面朝大海的房子——這個季節,大部分游客已經離去,租房十分容易。
這是假期的最后幾天,埃德很勉強地參觀了克諾索斯宮以及伊拉克里翁的其他考古博物館,現在只想在沙灘上好好過完這最后幾天,再回比雷埃夫斯,那要坐好長時間的船。可是,阿麗克西斯另有計劃。
“我打算明天去看我媽的一位老朋友。”當他們坐在港口邊的餐館等著他們點的食物時,她說,“她住在伊拉克里翁的另一邊,所以我會離開大半天。”
這是阿麗克西斯第一次向埃德提到她的圣地,她做好準備應付他的反應。
“那好極了!”他語氣嘲諷,然后不滿地說,“你大概會開車去吧?”
“是的,如果沒問題,我會開車走。那兒離這里大約一百五十多英里呢。如果我搭當地的公共汽車去,沒準得花上幾天時間。”
“好吧,我想我別無選擇,是不是?當然我也不想跟你一起去。”
埃德藍寶石般的眼睛向她閃爍著憤怒的目光,他把頭埋在餐牌后。這天晚上剩下的時間里他一直悶悶不樂。鑒于這是阿麗克西斯惹起來的,她忍下了。可令人更難接受的是,他對她的計劃毫無興趣。他甚至不問問她要去看的人叫什么名字——其實他差不多從來如此。
第二天清晨,太陽升起來照到小山上沒多久,她就爬出被窩,離開酒店。
當她在旅游手冊上查找布拉卡時,有件事讓她非常震驚:母親居然從未提起過,在這個村莊對面,有個小島與它隔海相望。手冊上這個條目雖然非常小,容易被人遺漏,但還是令她充滿想象:
斯皮納龍格島:威尼斯人曾在該島建立堅固要塞,十八世紀該島被土耳其人占領。一八九八年克里特島宣布自治,大部分土耳其人離開了克里特,但斯皮納龍格的居民拒絕離開他們的家,不愿放棄有利可圖的走私交易。直到一九〇三年該島成為麻風病隔離區后,他們才離開。一九四一年,德國人入侵克里特島,占領到一九四五年,斯皮納龍格因麻風病人的存在而幸免。一九五七年該島被廢棄。
看起來,布拉卡主要是作為麻風病隔離區的補給中心而存在,這讓阿麗克西斯覺得很有意思,而她母親竟壓根兒沒提過。她坐上租來的菲亞特500,希望自己有時間可以去參觀一下這座小島。她在旁邊的空座上鋪開克里特地圖,首次發現,這座小島的形狀像一只仰面而臥的慵懶的動物。
旅程中她一路向東經過伊拉克里翁,沿著平坦筆直的濱海公路,穿過開發過度的赫索尼索斯和馬利亞地帶。偶爾,她會看到褐色的指示牌,顯示某座古老遺跡不協調地藏身于那些零散分布的酒店當中。阿麗克西斯沒有理會任何這種指示牌。今天,她的目的地不是公元前二十世紀繁榮興旺的定居點,而是公元二十世紀的某座村莊。
經過綿延數里的橄欖林后,海岸平原上的土地變得更平坦了,種植園里紅紅的番茄、熟透的葡萄一望無際。最后,她駛離主干道,開始前往布拉卡的最后一段行程。從這里開始,路變窄了,她只得小心地開車,避開從山上滾落下來、橫在路中間的一堆堆石頭。時不時還有只山羊在她前面緩緩而行,經過它時,它用那邪惡的、隔得很近的眼睛盯著她看。過了一會兒,路開始變陡,一個突然的U形急彎后,她只能靠著路邊行駛,汽車輪胎在碎石路面上噼啪直響。下面是米拉貝洛海灣那炫目的藍色海水,她可以看到幾乎像一個圓圈一樣的弧形天然海港,在臂彎相擁處,似乎有一小塊看似圓形山包的土地。從遠處看,這片土地似乎與大陸相連,可實際上,從地圖上看,她知道這就是斯皮納龍格島,越過中間一帶的海水才能到達。周圍的地形讓它顯得很矮小,可這座島因水而自豪。島的另一邊,威尼斯要塞的遺址仍清晰可見,一系列線條縱橫交錯,這些是它的街道。這就是了:空空的小島。幾千年來它一直有人居住,可不到五十年前,由于某種原因,它被廢棄了。
阿麗克西斯開了最后幾英里路,慢慢來到布拉卡。她把租來的廉價車的車窗全搖下來,溫暖的海風、百里香的香味撲面而來。這是午后兩點鐘,她終于把嘎吱作響的車停在了寂靜的村莊廣場上。她的兩只手一直握著硬硬的塑料方向盤,出了很多汗,汗水亮晶晶的。她發現左手臂已經被午后的太陽曬傷了。這個時候來到希臘村莊真是可怕。狗兒們躺在陰涼里,死了一般,幾只貓四處找殘羹冷炙吃。此外再無其他生命征兆,只有些含糊的跡象說明不久前還有人在這里——無主的輕便摩托車靠樹停著,長椅上擱著半包香煙,旁邊攤著一副雙陸棋。知了不停歇地唱著,要到黃昏涼爽下來時才會止住。這個小村莊可能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她母親離開時沒有兩樣。它沒有理由改變。
阿麗克西斯打算在找佛提妮·達瓦拉斯之前,先去斯皮納龍格島。她很喜歡這種完全的自由獨立。一旦找到那個老婦人,如果再坐船旅行似乎不太禮貌。顯然,阿麗克西斯當晚得趕回哈里阿,可是現在,她要享受這個下午,打電話給埃德、找地方安頓下來都不是現在要考慮的。
阿麗克西斯決定照旅游手冊上的做——“在布拉卡這個小漁村的酒館里,只需花上幾千德拉克馬,通常就有漁夫愿意帶你渡海。”她目標明確地穿過廣場,撩開鄉村酒館門前黏糊糊、五顏六色的塑料彩帶。這些骯臟的塑料帶本來用于阻止蒼蠅飛入,并保持酒館的涼爽,可實際上只起到集聚灰塵、讓酒館永遠昏暗模糊的作用。阿麗克西斯在昏暗里看了好久,才隱約看見有個女人坐在一張桌邊,她摸索著朝那里走去。那個身影站起來,移到吧臺后面去了。一路灰塵厚重,直到現在,阿麗克西斯的嗓子都是沙啞的。
“請給我點兒水。”她猶豫著說。
那女人的手從許多裝滿橄欖的大玻璃缸和幾瓶空了一半的清冽醇厚的茴香酒旁移過,打開冰箱,拿出一些冰鎮礦泉水。她小心地往一只直邊高玻璃杯里倒滿水,在杯邊卡上一片厚厚的粗皮檸檬后,遞給了阿麗克西斯。最后,她在花圍裙上擦了擦剛才握冰瓶子弄濕的手,那圍裙大得正好圍住她的粗腰。“英國人?”她問。
阿麗克西斯點點頭,畢竟說對了一半。她只說了一個詞就表達了自己的下一個愿望。“斯皮納龍格?”她說。
那女人扭身向后,消失在吧臺后的小門里。阿麗克西斯聽到她壓低嗓子叫著:“耶拉西莫!耶拉西莫!”沒多久,木板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個上了年紀的、午睡剛被吵醒的男人瞇縫著雙眼出來了。那女人急促而含混地沖他說話,阿麗克西斯唯一能聽懂的詞只有“德拉克馬”,那個詞重復了好幾次。很顯然,他被肯定地告知今天有一大筆錢可掙。男人站在那里,瞇著眼,聽著這一連串指令,一言不發。
女人轉身向著阿麗克西斯,從吧臺上抓起點菜單,草草寫下幾個數字、畫了一張圖。即使阿麗克西斯能說流利的希臘語,也沒有這個來得明白。通過大量的比畫,以及紙上的種種記號,她推斷往返行程以及在島上停留的兩小時,一共要花兩萬德拉克馬,約三十五英鎊。這一趟并不便宜,可絕不容她討價還價。再說,她現在一心想去參觀那個島,比開始時更堅決。她點點頭,朝那個船夫笑笑,他也莊重地朝她回笑。她恍然大悟,船夫的沉默沒有她起初想象中的那樣簡單。即使他想說話也說不了——他是啞巴。
他們很快就來到停著耶拉西莫的舊船的碼頭區,兩人沉默著走過熟睡的狗和關門閉戶的房子,什么都沒有驚擾。唯一聽到的是知了的叫聲和他們橡膠鞋底走在路上的啪嗒聲,海上則是風平浪靜。
好了,現在她將隨一個除了偶爾一笑,再無其他表情的男子渡過這五百米的海域。他與克里特島上所有漁夫一樣,有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他們在大海上過了幾十年,夜晚與狂風暴雨搏斗,白天則在熾熱的陽光下修補漁網。他可能有六十多歲了,可是如果皺紋能跟橡樹年輪一樣用來計算年齡,粗略估計他也快八十了。從他的外表什么也看不出來。沒有痛苦,沒有苦難,也沒有特別的快樂。它們只是聽天由命的安靜晚年的特寫,是他經歷過的一切的反映。雖然游客是繼威尼斯人、土耳其人,以及他有生之年親身經歷過的納粹之后克里特最新的入侵者,可他們很少學希臘語。阿麗克西斯現在暗自責備自己,沒有讓母親教她些有用的單詞——索菲婭能說一口流利的希臘語,阿麗克西斯卻從未聽她用它咕噥過一個字。現在,當他幫她上甲板時,她唯一能向這個船夫說的只有一句禮貌的“謝謝你”,他舉手碰了碰破草帽的帽檐,算是回禮。
現在,船開始靠近斯皮納龍格,阿麗克西斯收拾好相機和塑料瓶裝的兩升水——這是酒館里的那個女人硬塞給她的,囑咐她一定要多喝水。船碰到防波堤時,老耶拉西莫伸出手,拉她跨過木頭座位,跳上廢棄碼頭那不平整的地面。她這才發現引擎還在轉動。看起來,老人并不打算在此停留。他們設法交流,原來兩小時后他會再回來。阿麗克西斯看著他慢慢掉轉船頭,朝著布拉卡方向去了。
阿麗克西斯現在被獨自留在了斯皮納龍格。一陣恐懼襲上心來,要是耶拉西莫忘了她怎么辦?要過多久埃德才會來找她?她能游過這片海域返回大陸嗎?她從未如此徹底孤獨過,除了睡覺,她很少跟另一個人相隔幾米遠,從未與他人失去聯系一個小時以上。她的依賴心突然像個沉重的負擔。她決心要鼓起勇氣愉快地度過這段獨處時光——這難得的與世隔絕的幾個小時,與斯皮納龍格居民終生孤獨的判決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威尼斯要塞那巨大的石頭墻赫然聳立在她面前。如何才能進入這固若金湯的堡壘呢?就在此時,她發現墻的圓邊上,有一個小小的入口,大概就跟她的個頭那么高。那是整個灰色石頭墻上一個小小的、陰暗的開口。湊近看,才發現是長長地道的入口。地道蜿蜒曲折,看不到盡頭。身后是大海、面前是高墻,只有這條路可走——向前走入黑暗幽閉的地道中。大概走了幾米,當她從半黑暗中再次出現在午后耀眼的陽光下時,周圍的一切全不同了。她停下腳步,呆住。
阿麗克西斯站在長街低處,街兩邊全是矮矮的兩層樓房。這有點兒像克里特的村莊,可是這些建筑已破敗到半廢棄狀態。窗戶的合頁全壞了,窗框七扭八歪地掛在那里,百葉窗在海風的微微吹拂下抽動著,吱吱作響。她猶豫著走下滿是灰塵的街道,吸收看到的一切信息:右邊是有著堅固雕花大門的教堂,還有一棟房子,根據它的落地窗架來判斷,這里顯然曾是一個商店。有些莊嚴的帶木質陽臺的獨立房子,有著拱形門廊和圍起來的花園。深深的、怪異的寂靜籠罩四下。
樓下的房間里,一叢叢野花爭奇斗艷;樓上,桂竹香從灰泥墻的縫隙里偷偷張望。許多房屋的門牌號碼還清晰可辨,是一個個褪了色的數字:11、18、29,這讓阿麗克西斯想到每扇這樣的正門后都曾有真實的生命在此生活過。她繼續信步走著,被這一切迷住了,好像夢游一般。這不是夢,然而,里面確有某種完全虛幻的東西。
她走過一座房子——那以前一定是家小飯館;走過一座更大的大廳,還有一幢房子——有成排的水泥池子,她斷定那曾是洗衣房。在它們邊上立著一座丑陋的三層大樓,有著實用的鏤花鑄鐵陽臺欄桿。這座房子的規模與其他房屋相比很是奇怪,一想到這是七十年前的人建造的,而且肯定是當時最時髦的,就覺著奇怪。現在它巨大的窗戶像張大的嘴,迎著海風,電線從天花板上吊下來,像一簇簇糾結的意大利面條。它幾乎是所有房屋中最悲傷的一幢。
阿麗克西斯出了小鎮,走上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順著這條路來到遠離一切文明的地方。這是個天然海岬,只要縱身一躍,就能跳入幾百英尺[3]下的大海。她讓自己想象麻風病人的痛苦,在絕望的時候,他們可能來到這里沉思,想要徹底了斷。阿麗克西斯凝望前方曲折的海岸線。直到現在,她一直被周遭的環境吸引,完全沉浸于這種濃厚的氛圍之中,關于自己處境的種種念頭完全消失無蹤。她是整個島上唯一的人,這讓她面對一個事實:孤單并不意味著孤獨。即使你身處人群里,卻也可能非常孤獨。這個想法給了她勇氣,回去后她可能會獨自開始下一階段的新生活。
沿著自己的足跡回到寂靜的小鎮,阿麗克西斯坐在石頭門檻上休息了一會兒,喝了幾大口水。屋里腐朽的地板鋪滿枯葉,除了偶有蜥蜴倉促爬過,一切沉寂不動。從對面棄置房屋的間隙里,她看到了大海,以及大海那邊的陸地。每天麻風病人肯定隔海望著布拉卡,看得到那邊的每一幢房子、每一艘船——也許連人們在那里做著的日常瑣事也看得清。她只能試著想象,這么近的距離,麻風病人一定心癢癢地急著想回去。
這小鎮的墻能講述什么樣的故事呢?它們一定見證了大苦難。不用說,麻風病人站在這塊巖石上,肯定感覺自己像生活打出的最差的一張牌。然而,阿麗克西斯善于依據考古碎片進行推斷,從這些地方殘留的東西中,她看得出這里居民的生活情形一定不僅僅是痛苦和絕望的,而是更加復雜。如果他們完全只是卑賤的存在,那么這里為什么還會有飯館?為什么還有一幢只可能是市鎮廳的建筑呢?她感受到憂傷的氣息,可也看到正常的跡象。正是這些令她吃驚。這座小小的島嶼是個小社會,而不只是個等死的地方——從那些廢棄的房屋便可看出。
時間過得很快。阿麗克西斯瞟了一眼手表,已經五點鐘了。太陽還很高,還是那么炎熱,她完全沒了時間概念。她一躍而起,心也怦怦直跳。雖然她很享受這兒的寂靜與安寧,但不希望耶拉西莫把她扔在這里。她趕緊從長長的黑暗地道中走出來,來到外面碼頭上。老漁夫正坐在船上等著,阿麗克西斯一現身,他就轉動鑰匙,發動馬達。顯然,若無必要,他絕不想在此耽擱。
回布拉卡很快,幾分鐘就到了。阿麗克西斯看到之前的那家酒館,租來的車停在對面,看著讓人備感熟悉安慰,她舒了口氣。現在村子開始有點兒活力了。門廊外女人們站著聊天,酒館周圍的空地上,男人們聚在樹下打牌,他們吞云吐霧,四周煙霧彌漫。她習慣了和耶拉西莫沉默地一路走回酒館,那個女人迎著他們,阿麗克西斯斷定她是耶拉西莫的妻子。阿麗克西斯數出一把臟兮兮的鈔票,遞給她。“你想喝一杯嗎?”女人用蹩腳的英語問。阿麗克西斯才發現她不僅需要喝上一杯,更需要吃點兒東西。她一整天沒吃東西了,炎熱與海上航行讓她現在覺得很難受。
想起母親說有朋友在當地開著一家餐館,阿麗克西斯立即在背包里翻找那個皺巴巴的信封,里面是索菲婭的信。她把地址給那女人看,那女人立即認了出來,她拉著阿麗克西斯的胳膊,帶她出了酒館,來到街上。順著這條路,朝著大海的方向走約五十米,有個小型橋墩伸向海中,這便是那家餐館。刷成藍色的椅子、純白和靛藍相間的方格桌布,有如一片綠洲召喚著阿麗克西斯。餐館老板出來迎接她,老板與餐館同名,都叫斯特凡諾斯。阿麗克西斯知道自己會很快樂地坐在那里看太陽下山。
與阿麗克西斯遇到的每位小飯館老板一樣,斯特凡諾斯唇上留著厚厚的、修剪有型的胡須。然而,與大部分小飯館老板不同的是,他看起來吃得沒他做得多。現在時間還早,當地人還沒來吃飯,所以阿麗克西斯獨自坐在一張臨海的桌前。
“佛提妮·達瓦拉斯今天在這里嗎?”阿麗克西斯試探性地問,“我母親認識她,我有封信要交給她。”
斯特凡諾斯的英語要比酒館里那對夫婦的好得多,他溫和地回答說自己的妻子確實在這里,她準備完今天的菜后,就會出來看她。同時,他建議給她拿些當地精華特產,這樣她就不必費心看菜單了。阿麗克西斯手持一大杯冰鎮松香酒,面前桌上擺上了粗糧面包,她的轆轆饑腸立刻得到滿足。她只覺得一陣暢快掠過全身。這一天的孤獨讓她快樂,此刻她又品嘗到自由與獨立。她看向對岸的斯皮納龍格。自由可不是任何一個麻風病人曾經享受過的,她想,可是他們有沒有因此而獲得別的什么呢?
斯特凡諾斯端著一堆白色小碟回來了,每個小碟里都盛滿了廚房里剛做好的新鮮美食——大蝦、油炸節瓜花、酸奶黃瓜、迷你奶酪派。阿麗克西斯覺得自己從沒這樣饑餓過,也從沒見過這般美味的食物。
斯特凡諾斯走到阿麗克西斯桌前,看到她凝視著前方的島嶼。這個只身一人的英國女子讓他生起了興趣。耶拉西莫的妻子安德里亞娜說,這個女孩一個人在斯皮納龍格待了整整一個下午。在炎熱的夏季,每天只有幾艘船的游客到對岸去——可大部分人最多只能在那兒待上半小時,然后就乘大巴到海岸線其他大景點去了。大多數人對此只有殘忍的好奇。如果他們在布拉卡停下來吃頓飯,斯特凡諾斯有時能聽到他們談話的片言只語,得知他們對游覽這個島感到很失望。他們想看的似乎不只是幾間被遺棄的房屋和用木板釘起來的教堂。他們想看什么?他總想上前問問。尸體?丟棄的拐杖?他們的冷漠總讓他怒火直冒。可是這個女孩跟他們不一樣。
“你怎么看這個島?”他問。
“它讓我很吃驚。”她說,“我本以為它會讓人十分憂傷——實際上它也真讓我憂郁——可除此之外,它還有很多東西。顯然,生活在那里的人并不是坐在那兒自怨自艾。至少我是這樣看的。”
這可不是去斯皮納龍格的游客常有的反應,這個年輕女子在那里花的時間顯然比他們要多得多。阿麗克西斯很高興有人可以說說話,而斯特凡諾斯總是熱衷于練習英語,他不打算掃她的興。
“我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可我這樣想對不對?”她問。
“我能坐下嗎?”斯特凡諾斯問。沒等她回答,他就拖了把椅子過來,坐下了。他憑直覺感到這個女子體會到了斯皮納龍格的神奇魅力,“我妻子有個朋友曾經生活在那里,”他說,“她是這周圍僅有的幾個還與這個島有關聯的人之一。其他人一旦治愈后,都盡可能遠離這里。當然,耶拉西莫除外。”
“耶拉西莫……得過麻風病?”阿麗克西斯驚呆了。怪不得他把她一放下就急急地走了。她的好奇心完全給吊起來了,“你妻子,她去過那個島嗎?”
“去過許多許多次。”斯特凡諾斯答道,“她是這周圍最了解那個島的人。”
陸續有客人來吃飯了,斯特凡諾斯從柳條椅上起身,領客人們到桌前坐下,遞上菜單。太陽已落到地平線下,天空成了絳紅色,天一下子就涼了。燕子俯沖而下,向蟲子直撲過去。仿佛過了幾個世紀。阿麗克西斯吃光了斯特凡諾斯擺在她面前的所有東西,還是覺得很餓。
就在她想著要不要進廚房再找點兒什么吃時(在克里特島,顧客常常這樣做),她的主菜到了。
“這是今天剛打撈上來的,”女招待放下一個魚形大淺盤,“胭脂魚。在英國,我想,你們叫它紅鰹。希望你喜歡我的烹飪方式——撒上香草、抹點兒橄欖油后在燒烤架上烤的。”
阿麗克西斯很驚奇。不僅因為如此精美的菜肴,也不僅因為這個女人柔和、幾乎沒有口音的英語。最讓人吃驚的是她的美麗。阿麗克西斯在想是什么樣的臉才能發動千艘戰艦[4]呢,一定就是這樣的容顏。
“謝謝你,”末了阿麗克西斯說,“看上去很棒。”
這個夢一般的女人準備轉身離去,可又站住了,說:“我丈夫說你在找我。”
阿麗克西斯吃驚地抬起頭。母親告訴過她,佛提妮已經七十多歲了,可這個女人這樣苗條,臉上幾乎沒有皺紋,頭發是深栗色,高高盤在頭頂。她怎會是自己一直想著要見的那個女人?
“你不會是……佛提妮·達瓦拉斯?”她站了起來,不太確定地說。
“我就是她。”女人溫和但肯定地說。
“我有封信要給你,”阿麗克西斯回過神來,“是我媽媽寫的,她叫索菲婭·菲爾丁。”
佛提妮·達瓦拉斯的臉龐頓時亮了。“你是索菲婭的女兒!我的天,太棒了!”她說,“她還好嗎?她還好嗎?”
佛提妮異常興奮地接過阿麗克西斯遞給她的信,緊緊捂在胸口,好像索菲婭本人就在面前一樣。“我太開心了。自從她姨媽前幾年去世后,我就沒有她的消息了。那以前,她總是每個月都寫信給我,后來就停了。我最后幾封信她也沒回,讓我很擔心。”
這一切阿麗克西斯聽都沒聽過。她從沒想過母親過去會這樣頻繁地往克里特島寫信,當然更不知道她也收到過信。多奇怪啊,這么多年來,阿麗克西斯從沒見過蓋著克里特島郵戳的信。她覺得如果有,她肯定會記得,因為她總是起得很早,門墊上的信總是她來收拾。看來母親在竭力隱瞞這種通信。
佛提妮抱著阿麗克西斯的肩膀,一雙杏眼仔細端詳著她。“讓我看看——是的,是的,你看起來真的有點兒像她,你更像可憐的安娜。”
安娜?在一切可能的場合下,她極力從母親那里搜羅她的姨媽、姨父那些泛黃的信息,是他們把母親撫養大的,可是她從未聽說過“安娜”這個名字。
“你母親的母親。”佛提妮立即發現這女孩臉上困惑的表情,飛快地加上一句。阿麗克西斯一陣戰栗。她站在黃昏中,身后是墨黑的大海,她被母親驚人的秘密、被面前這個女人可能知道的某些真相嚇得直往后退。
“來吧,坐下,坐下。你一定要吃點兒胭脂魚。”佛提妮說。阿麗克西斯一下子沒了胃口,可她想客隨主便才有禮貌。于是,兩個女人坐下了。
盡管阿麗克西斯急切地想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她還是讓佛提妮先問。佛提妮的問話看起來更像盤查:你母親怎么樣?快樂嗎?你父親是什么樣的人?你為什么來克里特?
佛提妮很熱情,像那個晚上的天空一樣溫暖。阿麗克西斯發現自己回答她的問題時毫無保留。這個女人的年紀足夠當她的奶奶了,然而一點兒也不像她心中的奶奶模樣。母親交給她這封信時,她想象中的佛提妮·達瓦拉斯是位黑衣駝背的老太太,可佛提妮實際的樣子完全相反。她對阿麗克西斯的興趣似乎完全出自真心。阿麗克西斯好久沒有與人這樣聊過天了——如果她以前曾經這樣聊過的話。大學導師偶爾聽她說說話,仿佛她說的話真的很重要,可是她心里知道那只是因為導師掙的就是這份錢而已。沒多久,阿麗克西斯就向佛提妮敞開了心扉。
“我媽媽一直對自己早年的生活守口如瓶,”她說,“我唯一知道的是她出生在這附近,由姨媽、姨父養大——她十八歲時離開他們,再也沒回來。”
“你真的就知道這些嗎?”佛提妮問,“除此之外她再沒告訴你別的?”
“對,什么也沒說。這也是我來這兒的一個原因。我想多了解些。我想知道是什么讓她這樣想擺脫從前的生活。”
“可為什么是現在呢?”佛提妮問。
“噢,有許多原因,”阿麗克西斯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說,“但主要和男朋友有關。我最近才發現媽媽找到爸爸有多么幸運——我總覺得他們是模范夫妻。”
“他們快樂,我很高興。當時是有點兒倉促,可是我們都看好他們,因為他們看起來心滿意足。”
“有點兒怪,我對媽媽了解得太少。她從不談自己的童年,從不談在這里的生活——”
“哦?”佛提妮插了一句。
“我覺得,”阿麗克西斯說,“對媽媽了解得越多,就越能幫助我自己。她很幸運地遇到了自己如此在乎的人,可是她怎么知道他就永遠是那個合適的人呢?我和埃德在一起有五年了,可該不該在一起,我還沒有把握。”
說這番話的阿麗克西斯與通常注重實際的她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她也意識到自己的話聽起來可能有點兒云里霧里,幾乎不太真實,她居然對一個才認識兩小時的人說這些。再說,她偏離了正題,她怎能指望這個希臘婦人——盡管她很和藹——會對她感興趣呢?
這時斯特凡諾斯過來收拾餐碟,幾分鐘后他端著幾杯咖啡和兩大杯冒著泡的蜜糖色白蘭地過來。晚上這個時候,客人已經散去,阿麗克西斯再一次成了店里唯一的客人。
熱咖啡讓阿麗克西斯感覺好多了,濃烈的邁塔克瑟白蘭地更讓她覺得溫暖。她問佛提妮認識她母親有多久了。
“實際上,打她出生第一天起我就認識她了。”老婦人回答。可是她停住不往下說,似乎覺得責任重大。她在想自己是否有資格告訴這個女孩她家人的過去、她母親竭力隱瞞不讓她知道的從前?佛提妮這時想起那封信,它還塞在圍裙里。她把信翻出來,從旁邊桌上拿起刀,很快裁開信封。
親愛的佛提妮:
請原諒我這么長時間沒跟您聯系。我知道自己無須向您解釋,可是,當我告訴您我常常想您時,請相信我。這是我女兒,阿麗克西斯。您待她能像待我那樣好嗎——我其實用不著問,是吧?
阿麗克西斯對她的來歷很好奇——完全可以理解,可我發現自己幾乎無法告訴她任何事情。時間的流逝讓公開一切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難。很奇怪,是嗎?
我知道她會問您許多問題——她天生是個歷史學家。您能回答嗎?您目睹了整個故事——我想,比起我來,您講給她聽會更加真實。
給她原原本本描繪一下整樁事情,佛提妮,她會感激不盡。沒準兒她回英國后,還能告訴我一些我從不知道的事情。您能帶她去我出生的地方看看嗎?我知道她會很有興趣的。帶她去圣尼古勞斯吧?
隨信附上我對您和斯特凡諾斯的愛。也向您的兒子們送上我最好的祝愿。
謝謝您,佛提妮。
您永遠的
索菲婭
讀完信,佛提妮仔細折好它,裝回信封。她望向阿麗克西斯,在她匆匆閱讀這封被揉皺的信時,阿麗克西斯一直在好奇地研究她的每一個表情。
“你母親讓我告訴你關于你家的一切,”佛提妮說,“可這真不是個睡前小故事。這個季節快過去了,我們餐廳星期天和星期一不開門,我有時間告訴你。你何不留下和我們住上幾天?如果你愿意,我會很高興。”佛提妮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耀著,水汪汪的。是淚水還是興奮?阿麗克西斯分不清。
她憑直覺感到這可能是自己花得最值得的一段時間。無疑,母親的故事比參觀其他博物館在今后對她更有幫助。如果她能讓自己的來歷鮮活起來,何必再去查看冷冰冰的古代文明遺跡?什么也阻止不了她留下來。她只需給埃德發條短信,說自己打算在這里待上一兩天。雖然她知道這太冷落他了,可她覺得這種難得的機會也能讓她小小的自私說得過去。本來她就是自由的,愛做什么就做什么。大海安靜了片刻,墨黑平靜,看上去好似屏住了呼吸。在清澈的天空中,最明亮的獵戶星座——被天神殺死又放置在天上的俄里翁[5],似乎在等待她的決定。
在自己的來歷消散在微風中之前,這可能是阿麗克西斯一生中遇到的唯一機會,讓她能抓住關于它的碎片。她知道對于這個邀請只有一種回應。“謝謝你。”她靜靜地說,疲勞突然襲來,“我很高興留下來。”
注釋
[1]希臘貨幣名稱。——譯者注(本書除特殊標注,均為譯者注)
[2]有自助餐和客人點餐、廚師烹制兩種就餐選擇的餐廳。
[3]1英尺約合0.3048米。——編者注。
[4]此處套用1588年英國詩人兼劇作家克里斯托弗·馬洛在《浮士德博士的悲劇》一劇中以詩贊美的海倫的美麗。在希臘神話中,海倫之美使特洛伊千艘戰艦齊發,血戰十年。
[5]巨人獵手,因愛上月神阿爾忒彌斯而使阿波羅不滿。阿波羅設計讓阿爾忒彌斯殺死了俄里翁,俄里翁死后被阿爾忒彌斯放在天上星宿中間,成為獵戶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