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馮大頭的藥鋪不算太遠的街道上，一輛半新不破的馬車吱呀呀的碾過青石板，搖搖晃晃地駛往知府衙門所在的方向。

不知從哪兒刮來的一股清風，吹動了車窗上的簾布，蘇老爺子清癯的面孔在明暗交替中的光線中若隱若現。

而在閉塞的車廂內，一道略顯暗啞的嗓音倏然響起。

“爹，那小郎中不知天高地厚，剛來揚州城就得罪了鐵捕頭。就算現在平安無事，那也不過是鐵府不想落個仗勢欺人的名頭。待過了這陣風頭，呵呵……”

蘇老爺子睜眼看了看對面的中年人，那是他最小的兒子，其名“致遠”。

這倆個字乃是他花了不小的代價，請了當年的新科進士，費了小半天的功夫才勉強選出來的。

那書生拿了他足足百兩“賀禮”，可能自己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所以大筆一揮，又贈了蘇老爺子一副對聯兒。

“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

蘇老爺子至今還記得書生當時跟他說的那些話：“‘是故非淡泊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非寬大無以兼覆’，此句出自《淮南子·主術列訓》，講的是一種人生感悟和心境。”

那份兒手書，他至今仍掛在書房之內。

可惜自己抱以最大希望的小兒子，學業并不盡如人意。

如今人到中年，也不過是個童生身份。

考秀才考了那么多年，始終不中。

為了混口吃的，甚至不得不到醫館中給自己做幫手……

“早知如此，當年那百兩銀子還不如拿去接濟紅翠樓的小小姑娘……”

蘇老爺子暗暗感嘆一句，緩緩開口道：“小郎中手中之藥的效果，你又不是沒親眼看到。他那丫鬟的病情近乎到‘肺癆’的程度，不過兩三天就緩了過來。有本事的人，只要有那么一絲機會，就能乘風而起……”

聽到自家老爺子的話，蘇致遠的腦海之中，不由閃過那個明眸皓齒小丫頭的身影。

如果不是被人捷足先登，他其實也有意將其收到身邊做個貼身丫鬟。

“爹，你不是說過，那藥也不是他自己研制出來的東西?！?

蘇致遠說話間挪了挪屁股，換了個舒服點兒的姿勢。

如今馬車的減震做的很不好，即便車上墊了數層被褥，依然顛的肺腑都要移了位。

蘇老爺子連眼皮都懶得抬，瞇著眼呵呵一笑：“他說是就是？致遠，你也不是三歲小孩兒，豈不聞‘人心隔肚皮，做事兩不知’？”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蘇致遠很不耐煩的嚷嚷道：“我就這么隨口一說嘛！管他真相到底如何，跟我們又沒有什么關系。這小子如今又得罪了人，我看他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爹，要我說您就不要多管閑事，說不準等這廝吃了官司，嘴巴反而沒有現在這么硬了，到時……”

蘇老爺子眼一瞪，沒好氣道：“到時就去牢里尋思人家的秘方？”

蘇致遠嘿嘿一笑，眼神閃爍道：“如果人進了衙門，那里那么多貔貅和饕餮，這種好東西哪還能輪得到我們？要想吃肉，事情得趕在他們之前做完！”

蘇老爺子眉頭一緊，不悅道：“你又在打什么壞主意？我跟你講，你要是能將這份心思放到你的功課上，也不至于考了半輩子連個秀才都考不上！”

“哎呀，爹，您老提這個干嘛！”

蘇致遠臉一拉，悶聲道：“不是兒子不努力，是咱老蘇家就沒有讀書的種子！大哥、二哥沒進過幾次學堂的就不說了，咱家往上數八代，都沒一個上榜的祖宗，你說我能怎么辦？再說咱這大玄朝，考不上秀才的多了去了，又不是只你兒子一個！”

蘇老爺子冷哼一聲，垂眉閉眼不語。

蘇致遠消停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挪到蘇老爺子身邊，期期艾艾道：“爹，那小子為了個小丫頭都敢跟衙役動手，看起來就是個好色的。要不我們投其所好，安排兩個丫頭過去套一套他的話兒？”

蘇老爺子冷冷地瞥他一眼，淡淡道：“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想這些歪門邪道的東西！”

蘇致遠撇撇嘴，心里對老爺子的固執很是不以為意……

而在他們前進方向的盡頭，鐵捕頭正一臉淡然的坐在班房內，聽著眼前中年男子的講述。

空蕩蕩的房間中，只有他們兩個存在。

如果馮大頭在這里，定然一眼就能認出，站在堂中那人乃是鐵拳幫的二當家。

“鐵捕頭，我和幫里的兄弟已經找了整整一天，始終沒發現劉老四的婆娘和他家閨女。我懷疑，她們很可能是被拐子劫……”

“放肆！”

二當家的話沒說完，就被鐵捕頭的一聲怒喝直接打斷。

鐵捕頭眼睛一瞇，陰惻惻道：“我們揚州城內夜不閉戶、戶不拾遺，怎么可能發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當街擄走婦女兒童之事？二當家，我勸你還是想好了再說！”

“是是是！”

二當家的抬手不輕不重的給了自己一巴掌，點頭哈腰道：“鐵捕頭說得對，我也覺得這兩人定然是不滿劉老四的所作所為，所以找地方躲了起來——只是這姓劉的是個渾人，慣會認自己的死理兒。若是讓他滿大街的嚷嚷起來，也是樁不大不小的麻煩。再說去那藥鋪搗——不是，問診之事，劉老四家的孩子乃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若是缺了她的指正，我們手上的證據就有些不夠齊全……”

鐵捕頭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藥鋪中姓宋的被一腳踹出門外的場景，不由自主的出現在腦海之中。

自從穿上這身虎皮之后，這還是他第一次體會到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鐵捕頭眼中寒光頻閃，心中一口怒氣正噴薄欲出，早上親眼見到的一幕又倏然浮現眼前。

“真是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

鐵捕頭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隨即冷冷道：“證據不夠就算了，此事——暫且擱置。至于劉老四，去我府上拿十兩銀子，讓他把嘴巴給老子牢牢閉上。不該說的話，一個字兒都不準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