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坡屯的晚上。

這里沒有華梅西餐廳的觥籌交錯，也沒有馬達爾西餐廳的手風琴樂曲。

但任曉棉坐在人群里，愣是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心安。

只是眼下，她的神色有些愕然，雙眸呆滯，滿心眼想的，都是屯子里叔嬸說得話語。

自打回了屯子，這里的男女老少，口中似乎都脫離不開一個人名——陳振東。

任曉棉縱算是千算萬算，任憑她左思右想，但愣是沒有想到，這個歸國華僑，在外面那么不可一世，結果回過頭，居然還是她正兒八經的自家人？

“自家人？”

有嬸子聽到了任曉棉的自語聲，登時就笑出聲來：

“說起來，東子以前也在這兒待過。小棉，說不定你倆穿著開襠褲的時候，還手拉手一塊兒玩。”

任曉棉聽到這話，略有些發窘。

什么開襠褲。

什么虎狼之詞？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看向那邊坐在位置上，不斷被眾人敬酒的陳振東，心中陡然升起一抹好奇。

陳振東，陳先生……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呢？

正想著，任曉棉就看到那邊的陳立民，鬼鬼祟祟來到陳振東的身邊，開始小聲嘀咕起來：

“東子，你還記得東方紅農機廠那個看門的老頭兒不？”

看門的老頭兒？

陳振東略微思索，就想起了這個人物。

說起來，這大爺可是陳振東安排在農機廠，正兒八經的二五仔。

靠著東方紅農機廠惡劣的態度，以及大爺孜孜不倦的拉客技術，陳振東手頭好幾個大客戶，都是這么被撬過來的。

因此當堂哥提起來這老大叔的時候，陳振東印象頗深。

他夾了一筷子地三鮮，里面的茄子燉得爛乎乎的，繼續開口：

“那老大爺知道啥事了？”

陳立民一聽，就笑著豎了個大拇指：

“東子，瞞不過你啊。那小老頭兒前兩天來找我喝酒的時候，提了一嘴，我尋思著得告訴你一聲。”

“劉麻子那些人，似乎跟國營單位里供銷科的錢科長眉來眼去。自打他倆見面后，原本單位里的農機，眨眼就賣到別的農場里去了。”

說起這個的時候，陳立民也覺得鬧心：

“這幫家伙是真會惡心人。他們自己不肯賣，結果看咱們賣的好了，自個兒就往外賣。不是說計劃內的生產，沒有貨嗎？那些農機，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陳振東聽了半晌，倒是明白里面的道道：

“有計劃內，就有計劃外。要不然，你以為那些批條是打哪來的？”

“不過也不用急。農機這玩意，那么大的一個鐵疙瘩，可不能當做一錘子買賣來做。”

“當初這小型拖拉機的項目，本來就是由老邵負責的。老邵跑到咱們這兒來，順理成章就把仿制的拖拉機給做出來。但是國營廠子那邊呢？”

陳立民聽到陳振東這話，頓時恍然：

“也是，老邵和他那幾個徒弟，都跑到咱們這塊兒來了。國營廠子那邊，壓根就沒有真材實料干活的人。”

“咱們的農機偶爾還會出現問題，更別說是東方紅那邊。咱們有售后，他東方紅那邊……能有嗎？”

陳立民和陳振東倆兄弟，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那一絲默契。

兩人舉起碗，對著就是碰了一杯。

……

“售后？啥玩意售后？！”

錢科長接到國營農場打來電話的時候，簡直可以說是兩眼懵逼。

這東方紅農機廠干的好好的，以前也沒見這些國營農場，還整出什么“售后服務”這樣的幺蛾子來。

電話那邊，國營農場的采購一聽錢科長這語氣，就知道東方紅農機廠，壓根就沒有“售后服務”這個概念。

這一想，頓時就來氣了：

“錢科長，我們農場，當初是相信你們是國營單位，所以才在振興農機廠和你們單位中間，選擇了你們。可是結果呢？”

“關于農機質量，我真是都懶得說了。振興農機廠那邊的拖拉機還在隔壁跑，結果咱們農機廠在國營單位買的拖拉機，愣是在半道上卡殼。”

“你們可是國營單位！國營單位出來的農機，又是批條子，又是計劃內生產，結果……就生產出了這么個玩意？”

“這也就算了，畢竟拖拉機磕磕碰碰，總是有壞的時候。可是錢科長，你今天必須得給我一個說法！”

“憑啥振興農機廠出來的農機，能夠有人免費檢修，結果我正兒八經國營廠買的，反倒是不能夠有人修理？”

錢科長總算是聽明白了。

售后、售后，合著就是這么一個道理。

他這會兒牙都快要咬碎了。

這從外面回來的華僑，花頭就是多。

好好地生產個農機，結果愣是跟老母豬戴胸罩似的，一套又一套。

錢科長這邊還在琢磨事兒該怎么辦，但是電話那頭的業務員也著急上火，連帶著語氣也不怎么好了：

“錢科長，這事兒你就看著辦吧。你們東方紅農機廠是國營單位，難道我們農場就不是國營單位了？這事兒……你看著辦。實在不行，我們各自找各自的領導，將對將、兵對兵，看看究竟誰占理！”

說完。

啪得一聲，電話就掛斷了。

錢科長的臉色陰晴不定，顯得很是難看。

這事兒可不能捅出去。

要是真捅出去了，那勢必就會把黑市批條子的事情，也給一并顯露出來。

想到這里，錢科長形色匆匆，果斷放下電話，轉而腳步急促地朝技術科所在的方向走去。

供銷科里的幾個女同志，撥弄著手中的毛線球，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這會兒知道著急了？以前老邵在的時候，也沒見他對人技術員有多殷勤！”

旁邊人就開口：

“行了吧你，少說幾句。邵文都走了，這害能咋滴？要我說，我就不信了，這么大的一個國營廠子，沒了他邵屠夫，還能吃帶毛的豬？”

這話。

供銷科的錢科長，也是這么在技術科的專員面前說得。

只是……眼下的情況，似乎不如他想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