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技術員起先跟陳振東交談的時候，還有些拘束。

尤其是他的手中，提著一飯盒的白面包子，這讓他有些羞愧，乃至在陳振東面前，多了一種氣短的感覺。

陳振東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卻沒有說出來。

說出來只會更加尷尬。

不過很快，當談及老邵星期天出來的原因，兩人之間略有些生疏的氛圍，就被快速打破了。

“你說你這是下鄉，去維修拖拉機？”

雖然邵文沒有直接說明，但是陳振東聽到這里的時候，敏銳地捕捉到了本質。

隨后，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難怪老邵在廠里這個待遇，還能一直忍著。

合著老實人也有自己的生財之道。

在1982年，有一個特殊的名詞——星期天工程師。

一般指的是國企單位的工程師，在星期天閑暇時候，去下鄉解決技術問題，賺取一部分外快。

這種現象的發生，本質上還是人才市場的空缺。

但同時，因為這時候的特殊背景，以及國家職工這個身份，星期天工程師，也變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誰都干，誰都揣著明白裝糊涂。

老邵雖然老實，但也得供養全家吃飯。

如果不是國營單位工程師這個身份好用，他何至于一直扒拉在農機廠受氣呢？

老邵有些汗流浹背，苦笑一聲：

“這件事情……還請陳同志保密。”

陳振東點點頭，看似不經意地安慰了一句：

“老邵，說不準什么時候，世道就變了。南方已經開始搞工廠，弄承包，往后靠技術吃飯的，像你這樣的人，可就是香餑餑一樣的人才……”

老邵聽到這話，有片刻的神往，但是很快，想到農機廠內現如今冗余的結構，臃腫的臨時工，還有各種關系，就忍不住嘆了口氣。

南邊是好，但是這股風，誰又能知道，會不會吹到北邊的東三省？

他搖頭一笑，沒把陳振東的話語太當真。

陳振東見狀，也沒有多說。

不過經此一遭，兩人的關系卻也拉近了許多。

正巧在這時候，一輛伏爾加GAZ-24D的汽車，緩緩駛來。

說起來，這汽車還是哈市國際飯店租賃而來的。

一天下來，外匯券八十，而且僅供華僑。

也就陳振東在外人看來，財大氣粗，整日小汽車開進開出，沒有絲毫違和感。

要是換作旁人，多少會被人嘀咕一句敗家子。

不過話說回來，有了華僑這個身份，擁有一輛隨行的轎車，似乎也是一件有必要的事兒。

總是租車……也不是個辦法。

陳振東默默把這事兒記在心上，轉而就看向旁邊有些呆愣的老邵，沖他招了招手：

“時間就是金錢。你要去哪，我送你。”

老邵撓了撓頭，思忖片刻后，對于小轎車內部結構的好奇，還是壓過了心頭的不好意思，他看著陳振東，咧嘴一笑：

“我去楊家屯。”

楊家屯？

陳振東眼皮一掀，莫名覺得這個名字熟悉。

這地方……不正是今天馬坡屯的人，開著拖拉機去犁地的地方嗎？

難道說……剛從老毛子那兒運回來的拖拉機出問題了？

不應該啊！

……

楊家屯。

陳振東下車的時候，老遠就看到烏泱泱一大幫人聚在那兒。

田埂上。

一望無際的黑土地上，是兩輛拖拉機，黑黢黢的濃煙，順著排煙管裊裊升騰。

帶著毛子貨特有標志的拖拉機，突突突地在土地上歡快地犁地，比起用人工勞力去開墾……拖拉機，簡直要快上太多了！

楊家屯的人花了錢，省了力，高興了，對著馬坡屯的人，好話像是不要錢似的說出口，就盼著下回秋收、灌溉、抽水泵的時候，馬坡屯的人還能夠幫上忙。

馬坡屯的人這會兒的心情，可謂是喜氣洋洋，破云見月一般，心頭痛快。

尤其是旁邊，這次硬跟著摻和這件事情，跟馬坡屯擺擂臺、分高下的劉家屯，他們屯子的拖拉機，在田埂上跑到一半的時候，愣是半路鳥悄地熄火了。

劉家屯的人，起先也沒有放在心上。

畢竟這拖拉機也是個二手貨色，不知道用了多久，熄火什么的，都很正常。

只是相比起那邊跑的麻溜的毛子貨，總覺得面子上有點過意不去。

說好兩個屯子來大擺龍門陣……怎么還沒開始比，自家的拖拉機就先掉鏈子了呢？

劉家屯的拖拉機手，也是個樣子貨。

裝模作樣敲敲打打了幾下，擰了幾個螺絲，看了幾下發動機，再重新發動的時候，拖拉機愣是沒有動靜。

那拖拉機手登時就紅了臉，色厲內荏地大聲嚷嚷起來：

“工程師呢？技術員呢？不是說找了人嗎？咋還沒來呢？”

那邊馬坡屯的人，也不吱聲，就笑嘻嘻地看著這一幕。

要是放在往常，面對劉家屯的人這副樣子，說不定一幫人早就嘲諷起來了。

不過來之前，馬三奶奶三令五申，老支書更是連連敲打，使勁給這幫人緊了緊皮子，這才讓他們如今的嘴巴閉得跟蚌殼似的——

只看熱鬧，不出聲。

劉家旺眼看著馬坡屯的拖拉機都跑了一圈了，自家的拖拉機還歇在半道上，突突地只會冒煙。

再扭頭一瞧，馬坡屯的在看熱鬧，自家的只會嘰里咕嚕地罵些不干不凈的話。

嗖得一下，劉家旺就來了火氣，把手中的煙頭一丟，下意識罵了句“他大爺的”，然后就上前來：

“能不能行了？不能行就邊兒去！你特么不是拖拉機手嗎？連這個也不會？”

劉家屯那邊不吱聲了。

陳立民就賤嗖嗖地在旁邊補刀：

“哎呀，家旺啊，你也別著急。這也怪不得他們……畢竟是二手淘汰貨，比不得咱們的新機器……”

這會子不止是拖拉機突突了，劉家旺的腦門也是一陣一陣地突突。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

下一秒。

那邊就跑來一個人，神情帶著幾分激動雀躍：

“工程師來了！工程師來了！”

可算是到了！

劉家屯的人都舒了一口氣。

這要是拖拉機真報廢了，今兒個還不知道怎么收場呢。

只是看清楚工程師旁邊那個人影后，劉家旺的臉色又綠了。

怎么又是你？

陳振東！

哪哪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