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出這么大動靜兒，原本在屋里休息的福財也聞聲趕了過來。

可當他見到滿墻滿院的豬屎，和拿著糞鍬陳志飛，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發(fā)泄過后的陳志飛，看著渾身顫抖的福財，心里一沉。

他知道，自己這下算是闖了大禍，一頓臭罵自然是少不了，甚至可能還要挨處分。

他低下頭，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可出乎陳志飛意料的是，福財并沒有斥責他。

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飼養(yǎng)員，只是默默地拿起抹布和刷子，一言不發(fā)地跨進豬圈，開始為小豬們清理身上沾到的污物。

陳志飛看著福財寬厚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福財?shù)膭幼骱茌p，生怕弄疼了那些小豬，嘴里還低聲念叨著：“不怕不怕，一會兒就干凈了……”

陳志飛心生愧疚，畢竟上午福財剛剛才將豬圈打掃過一遍，現(xiàn)在卻被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他放下鐵鍬，走到福財?shù)纳磉叄骸案Ｘ斖荆襾戆伞！?

福財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有些猶豫的將抹布遞給陳志飛，自己則拿起刷子，繼續(xù)清理豬圈的地面。

在這之后，兩人誰也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干著活。

豬圈里只剩下刷子摩擦地面的聲音，和小豬們偶爾發(fā)出的哼哧聲。

甚至從頭到尾，福財都沒有問過剛剛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有問過陳志飛為什么要這么做，就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這十幾頭豬一樣。

忙完了這些，陳志飛跟著福財去了飼養(yǎng)員的屋子里休息。

雖說看不出福財?shù)木唧w年齡，但從屋內(nèi)的陳設(shè)來看，他顯然也是單身。

炕上只有一套被褥，爐子上燒著熱水，三月底的東北依舊寒冷刺骨。

福財簡單洗了洗手，拿起一個有些泛黑的茶缸，往里續(xù)了些熱水，然后脫鞋上炕，隨手拿起一本書，低頭看了起來。

整個過程，他仿佛完全忽略了陳志飛的存在，就好像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似的。

陳志飛有些局促不安，說實話，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大隊里的飼養(yǎng)員都是那種粗手粗腳、沒什么文化的莊稼漢。

可眼前這個五大三粗、面相看起來有些憨傻的福財，竟然會在閑暇之余讀書，這是他怎么也沒想到的。

然而更讓他難以置信的是，屋子的墻壁上還掛著幾張獎狀。

其中最顯眼的一張上寫著：“授予李福財同志模范飼養(yǎng)員稱號”。

獎狀的邊角已經(jīng)有些泛黃，但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見。

陳志飛的目光在獎狀上停留了片刻，心里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福財同志，你……你以前還是模范飼養(yǎng)員？”

福財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依舊沒什么波瀾。

陳志飛張了張嘴，還想再問些什么，可福財已經(jīng)低下頭，繼續(xù)看起了書。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爐子上的水壺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陳志飛站在那兒，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之前一直覺得自己是知青，比這些農(nóng)村人高一等，可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什么都不是。

王大勇雖然無賴，可他敢與黑熊搏斗的事跡卻是事實。而他卻連將被安排來養(yǎng)豬的事情，告訴吳秀蘭的勇氣都沒有。

至于眼前的福財，雖然只是個遭人嫌棄的飼養(yǎng)員，但卻可以成為生產(chǎn)隊的勞動模范。

而他自己呢，一直以來自視甚高，到頭來卻一事無成。

仿佛在這場重生大戲中，他才是那個人人都可以忽略的配角。

這一刻，陳志飛的心中五味雜陳。

他默不作聲地離開了福財?shù)奈葑樱o目的地在雪地里走著。

腳下的積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生疼。

他的腦子里亂成一團，思緒像雪花一樣紛飛，卻怎么也理不清。

不知不覺間，他竟走到了食堂廚房的后門。說來也巧，王師傅正坐在磨盤邊抽煙，手里夾著的正是他之前送的吉林長白。

“小陳？你是來找秀蘭的？”王師傅抬起頭，看見陳志飛站在那兒，有些意外地問道。

陳志飛一愣，隨即木訥地點了點頭。

王師傅似乎看出了陳志飛的不對勁兒，但他并不知道陳志飛離開林場的事情，還以為他是為了結(jié)婚的事兒來的。

于是他笑了笑，應(yīng)承了下來：“是為了結(jié)婚的事兒吧？我去給你叫她。”

陳志飛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沒過多久，吳秀蘭就從廚房里走了出來。臉上還沾著些許面粉，顯然是正在忙活。

看見陳志飛，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注意到他臉上的神情，笑容漸漸收斂。

【你怎么來了？】吳秀蘭用手語比劃著。

陳志飛看著吳秀蘭那張熟悉的臉，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無論是養(yǎng)豬，還是結(jié)婚，他都必須面對！

“秀蘭，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吳秀蘭點了點頭，可陳志飛看著后面又是一臉八卦相的王師傅，輕輕嘆了口氣：“這樣，你陪我走走吧。”

這場冬季最后的雪還在下著，細碎的雪花落在兩人的肩頭，吳秀蘭想都沒想，就跟著陳志飛走出了生產(chǎn)隊大院兒。

她的腳步輕快，仿佛只要跟著他，去哪里都無所謂。

“秀蘭，我想問你個問題，如果說……如果說……”

陳志飛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似乎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的腳下還穿著喂豬的膠鞋，鞋底沾滿了泥雪，顯得格外狼狽。

吳秀蘭細心地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用手語比劃著：【你沒有去林場嗎？】

相處的久了，陳志飛也能看懂吳秀蘭的手語。他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

“秀蘭，如果說我不去林場了……如果說我就是個養(yǎng)豬的豬倌兒，你還愿意嫁給我嗎？”

吳秀蘭愣了一下，隨即用手語比劃著：【你為什么這么問？】

“我被調(diào)去養(yǎng)豬了，以后可能……可能再也去不了林場了。我知道，我現(xiàn)在的樣子根本配不上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會怪你。”

吳秀蘭輕輕搖了搖頭，用手語比劃著：【我不在乎你是養(yǎng)豬的還是伐木的，我在乎的是你這個人。】

陳志飛愣住了，他沒想到吳秀蘭會這么回答。

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眼眶有些發(fā)熱，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可是……可是我是個豬倌兒，以后可能一輩子都只能養(yǎng)豬了！”

陳志飛聲音顫抖，這段時間以來所有的憤怒、委屈與不甘，好似洪水一樣決了堤……

吳秀蘭沒有回答，而是輕輕踮起腳尖，貼上了陳志飛的嘴唇。

她的動作輕柔，卻又小心翼翼。

好似是黑白世界中，依偎在陳志飛懷里的蝴蝶。

五彩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