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巖星亙古不變的昏黃天空，被一道突如其來的流光撕裂。

那流光并非隕星，而是一艘通體流溢著柔和金輝的飛舟，舟身刻著繁復的云紋與寶鼎圖案，正是天瀾星萬寶樓的徽記。

飛舟懸停在青木宗那簡陋的山門上空，龐大的舟體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整個山頭籠罩。

舟身流轉的靈力光華，與灰巖星貧瘠荒涼的底色格格不入，引得下方青木宗弟子紛紛仰頭，臉上交織著驚疑與警惕。

飛舟并未如上次那般蠻橫降落，而是極其恭謹地懸停在半空。

艙門無聲滑開，一道雕琢精美的玉階延伸而下，直至山門前的空地。

一行數人魚貫而出，為首者身著萬寶樓標志性的金絲滾邊錦袍，面容儒雅，正是上次那位態度倨傲的錢管事。

只是此刻，他臉上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容，額角甚至沁著細密的汗珠，在灰巖星黯淡的光線下微微反光。

他身后跟著數名氣息沉穩的隨從，每人手中都捧著一個或大或小、光華內蘊的玉匣，行動間小心翼翼，姿態放得極低。

錢管事快步上前，對著聞訊趕來的尹小詩便是深深一躬，腰彎得幾乎成了直角：

“李仙子！萬寶樓周某，特來向仙子及青木宗諸位賠罪！先前種種，皆是我萬寶樓下面的人自作主張，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仙子虎威！樓內震怒，已將一干涉事人等嚴懲不貸！還望仙子大人大量，莫要與那些蠢物計較！”

他語速極快，帶著十二萬分的誠懇，甚至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

說話間，他身后一名隨從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雙手捧上一個尺許長的玉匣。

錢管事親自打開匣蓋，頓時，一股精純的草木靈氣混合著清冽的異香彌漫開來，瞬間沖淡了灰巖星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硫磺與塵埃混合的沉悶氣味。

匣內鋪著柔軟的冰蠶絲錦緞，上面靜靜躺著三株形態奇異的靈草。

一株通體碧綠，葉片細長如劍，葉脈中流淌著淡淡的金色光暈，正是煉制固本培元類丹藥的上品主材，金脈劍葉蘭。

另一株形似靈芝，卻通體赤紅如火，表面覆蓋著一層細密的金色鱗片，散發出灼熱的氣息，是火屬性修士夢寐以求的赤陽金鱗芝。

最后一株則纏繞著淡淡的紫色霧氣，幾朵細小的白色花朵在霧氣中若隱若現，散發出令人心神寧靜的幽香，乃是罕見的清心紫霧藤。

這三株靈草，品階赫然都達到了三階！

其價值，足以讓灰巖星上任何一個中小勢力眼紅心跳。

這僅僅是賠禮的一部分誠意。

“區區薄禮，聊表歉意，萬望仙子笑納。”錢管事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謙卑。

尹小詩的目光掃過那三株流光溢彩的靈草，心中亦是微震。

萬寶樓這次的手筆，遠超她的預期。

她面上卻依舊維持著那份屬于“李前輩”的淡然與疏離，只微微頷首，聲音平靜無波：“錢管事言重了，些許誤會，揭過便是。”

見她并未動怒，錢管事明顯松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更盛幾分，腰也彎得更低了：“仙子海涵！仙子海涵！”

他連忙示意其他隨從上前，將捧著的玉匣一一打開。

一時間，青木宗簡陋的山門前寶光隱隱。

有數塊閃爍著星辰般光澤、靈氣逼人的礦石，是煉制法寶的上佳材料星紋鐵精；有裝在寒玉瓶中、散發著刺骨寒意的液體，乃是淬煉飛劍、提升鋒銳的玄陰真水；還有幾枚玉簡，雖未說明內容，但能被萬寶樓鄭重其事地作為賠禮，其中記載的功法或秘術必然不凡。

這琳瑯滿目的賠罪禮，看得一旁的趙鐵柱和林小凡等人目瞪口呆。

趙鐵柱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抓緊了椅子的扶手，指節都有些發白，生怕自己是在做夢。

林小凡則努力維持著表情，但眼中的震驚怎么也掩飾不住，這些資源，足以讓青木宗的整體實力提升一大截！

錢管事察言觀色，見尹小詩神色依舊淡然，心中敬畏更甚，連忙切入正題：“仙子，此次前來，除了賠罪，更是代表萬寶樓總部，誠心誠意與青木宗、與婉兒商行洽談合作。”

他頓了頓，組織著語言，態度前所未有的誠懇：“經此一事，樓內深知仙子底蘊深厚，非比尋常，總部有令，愿與婉兒商行建立長久合作。我萬寶樓所求不多，只希望能獲得婉兒面在天瀾星及其周邊三處星域的區域獨家代理之權。”

“作為回報，”錢管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熱切，“我萬寶樓愿傾盡全力，為婉兒面打開天瀾星乃至更廣闊星域的銷路！我樓遍布各星域的商路、店鋪、人脈，皆可為婉兒商行所用！仙子只需安心生產，銷售、運輸、乃至沿途的安全護衛，皆由我萬寶樓一力承擔！并且，總部承諾，將調撥部分資源，優先保障婉兒商行所需的生產原料供應！”

這條件，優厚得簡直像是在做夢。

獨家代理權鎖定了市場范圍，而萬寶樓則承擔了所有最繁瑣、最危險、也最耗費資源的銷售環節，還提供原料保障。

這幾乎是將巨大的利潤和廣闊的市場前景，拱手送到了婉兒商行面前。

尹小詩端起手邊粗糙陶杯抿了一口靈茶，溫熱的茶水帶著淡淡的苦澀，讓她翻涌的心緒稍稍平復。

她放下杯子，目光平靜地看向錢管事：“錢管事，萬寶樓的誠意，本座看到了。”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

錢管事立刻屏息凝神，如同聆聽訓示。

“合作，可以。”尹小詩緩緩道，“但有幾條，需事先言明。”

“仙子請講！莫說幾條，便是幾十條，只要我萬寶樓能做到，絕無二話！”錢管事拍著胸脯保證。

“其一，”尹小詩豎起一根纖細的手指，“婉兒面，無論銷往何處，包裝、標識、商號，必須統一，且只能是我婉兒商行的‘婉兒’牌，這一點，不容絲毫混淆與更改。”

這是品牌的底線，絕不能讓萬寶樓借機偷梁換柱。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婉兒面自然是婉兒商行的金字招牌，我萬寶樓只負責售賣，絕不敢有絲毫僭越！”錢管事連連點頭，毫不猶豫。

“其二，”尹小詩目光微凝，“代理權僅限于天瀾星及你方才所言的三處星域，其他星域，我婉兒商行保留自行開拓或另尋合作伙伴的權利。”

市場不能全盤托付，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

“理當如此！仙子放心，合約中定會劃分清晰！”錢管事滿口答應。

“其三，”尹小詩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冷意，“原料供應，需按時、按質、按量，若有短缺或次品，影響婉兒面生產與聲譽，休怪本座終止合作。”

這是生產的命脈，必須卡死。

錢管事心頭一凜，立刻肅然道：“仙子放心！萬寶樓以信譽立身，斷不會在此等要事上自毀長城！原料供應，定為最高優先級，若有差池，周某提頭來見！”

“其四，”尹小詩最后道，“合作細則，需由本座弟子林小凡，與你萬寶樓詳談擬定，最終契約，需經本座過目首肯，方可生效。”

她需要一個緩沖，也需要林小凡在談判中歷練。

“一切聽從仙子安排！”錢管事躬身應道，臉上是如釋重負的喜色。

只要這位深不可測的“李前輩”點頭，事情就成了大半！至于細節談判，那都是可以商榷的范疇。

尹小詩微微頷首，不再多言，目光轉向侍立一旁的林小凡和趙鐵柱：“小凡，鐵柱，此事交由你二人與錢管事詳談，有何想法，但說無妨。”

“是，師傅（前輩）！”林小凡和趙鐵柱齊聲應道。

林小凡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激動，他知道，師傅這是將一副千鈞重擔，也是天大的機遇，交到了自己肩上。

趙鐵柱則重重拍了拍林小凡的肩膀，眼中滿是鼓勵和信任。

接下來的談判，便在青木宗那間最大的、充當會客之用的石屋內進行。

尹小詩并未全程參與，只是端坐主位，偶爾在關鍵處點上一句。

林小凡雖然年輕，但心思縝密，又得尹小詩現代商業思維的熏陶，加上趙鐵柱在一旁查漏補缺，兩人配合默契。

面對萬寶樓經驗豐富的錢管事，竟也絲毫不落下風。

從代理費用的具體分成比例，到運輸損耗的承擔界定，從不同星域的市場定價策略，到原料供應的具體品類、規格、交割時間地點……

一條條，一款款，雙方據理力爭，又相互妥協。

石屋內時而響起林小凡據理力爭的清朗聲音，時而響起錢管事苦笑著解釋的語調，時而又陷入沉思的寂靜。

尹小詩安靜地聽著，看著林小凡從最初的緊張，到逐漸進入狀態，言辭愈發條理清晰，心中頗感欣慰。

這個徒弟，正在飛速成長。

她端起茶杯，目光不經意間掠過石屋門口。

廊檐下的陰影里，林望不知何時靠在了斑駁的石柱旁。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灰袍，抱著他那柄古樸的長劍，正用一塊看不出材質的軟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劍身。

他的動作專注而隨意，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談判都與他無關。

午后的光線斜斜照過來，只照亮了他半邊沉靜的側臉和握著劍柄的、骨節分明的手。

劍鋒偶爾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寒光，一閃即逝，如同他這個人一般，沉默卻帶著無形的鋒銳。

尹小詩的目光在那道一閃而過的寒光上停留了一瞬，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枚冰涼的非金非木令牌。

那是林望隨手丟給她，讓她“收好”的東西。

談判桌上唾手可得的巨大利益，萬寶樓前倨后恭的卑微姿態，青木宗即將迎來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一切的源頭，似乎都系于廊下那個沉默擦劍的男人身上。

他到底是誰？為何要留在青木宗？又為何要如此幫她？

僅僅是因為她頂著“李慕婉”這張臉嗎？

一個個疑問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她對林望的存在，生出了更深的探究與一種難以言喻的依賴。

沒有他，僅憑她自己和青木宗，在萬寶樓這樣的龐然大物面前，恐怕連談判的資格都沒有。

談判持續了將近兩個時辰。

最終，一份用特制獸皮卷書寫的、條款詳盡的合作契約草案擺在了尹小詩面前。

林小凡的額頭帶著薄汗，眼中卻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低聲向尹小詩匯報著最終敲定的各項條款，重點強調了己方爭取到的關鍵權益。

尹小詩快速瀏覽了一遍，重點看了品牌歸屬、代理范圍、原料保障等核心條款，確認無誤后，提起一支蘸飽了靈墨的符筆。

筆尖懸在契約落款處，她頓了一頓。

這一筆落下，婉兒商行便算是真正插上了翅膀，飛出了灰巖星這片貧瘠的土壤，飛向了更廣闊的修真星海。

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從筆尖傳遞到她的指尖。

她深吸一口氣，手腕沉穩落下。

筆走龍蛇，“李慕婉”三個娟秀中隱含風骨的字跡烙印在契約之上，淡淡的靈力波動隨之散開，代表著契約的正式成立。

“好！好！好！”錢管事親眼看著尹小詩簽下名字，連道三聲好，臉上的笑容幾乎要溢出來，心中的大石終于徹底落地。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屬于萬寶樓的那份契約，再次對著尹小詩和林小凡等人深深作揖：

“合作愉快！李仙子，林主管，趙宗主，萬寶樓定不負所托！第一批原料和負責運輸聯絡的管事，三日內必到！錢某這就回去復命，盡快安排婉兒面登陸天瀾星事宜！”

送走了千恩萬謝、乘坐金紋飛舟化作流光遠去的錢管事一行，青木宗上下依舊沉浸在一種不真實的興奮之中。

弟子們圍著那些打開的玉匣，看著里面流光溢彩的靈草礦石，發出陣陣壓抑不住的驚嘆。

趙鐵柱咧著嘴，指揮著弟子們小心搬運這些珍貴的“賠禮”入庫，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林小凡站在尹小詩身邊，望著飛舟消失的天際，胸膛起伏，眼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師傅，我們…我們真的做到了！婉兒面，要賣到天瀾星去了！”

尹小詩輕輕“嗯”了一聲，目光卻再次投向廊下。

那里，林望已經擦完了劍。

他隨手將軟布塞回懷里，抱著劍，依舊倚著石柱，微微仰頭望著灰巖星永遠灰蒙蒙的天空，側臉線條在陰影里顯得格外冷硬。

仿佛剛才那場決定了一個小宗門命運走向的談判，以及那些足以讓元嬰修士動心的珍貴資源，都不過是拂過他身邊的一縷微風，激不起半點漣漪。

山風吹過，卷起細微的沙塵。

尹小詩袖中的指尖，再次用力地摩挲了一下那枚冰涼的令牌，令牌粗糙的表面硌著指腹，帶來一絲清晰的觸感。

喧囂褪去，心底那份因他而生的巨大疑惑和更深一重的依賴，如同這灰巖星上無處不在的塵埃，悄然沉淀下來，沉甸甸的。

她緩步走到廊下，在林望身旁幾步遠的地方停下。

離得近了，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仿佛與周遭環境隔絕開來的沉寂氣息，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林前輩。”尹小詩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廊下顯得格外清晰。

林望沒有轉頭，目光依舊落在遠處荒蕪的山脊線上，只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回應：“嗯？”

“今日之事，”尹小詩斟酌著詞句，目光落在林望懷中那柄古樸的長劍上，“多謝前輩。”

這句感謝發自肺腑，沒有他兩次出手的震懾，萬寶樓這等勢力，怎會低下高傲的頭顱，奉上厚禮，簽下如此優渥的契約？

林望終于微微側過臉，深邃的目光落在尹小詩臉上。

那目光平靜無波，卻仿佛能穿透她竭力維持的平靜表象，看到她心底翻涌的波瀾。

他看了片刻，就在尹小詩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幾乎要移開視線時，他才淡淡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直，聽不出情緒：

“交易罷了。”

又是交易。

尹小詩心頭微澀，袖中的手指蜷縮了一下。

她與林望之間，似乎永遠隔著一層名為“交易”的薄紗。

他提供庇護和指點，她則提供……什么呢？

一個頂著故人面容的幻影？一個滿足他某種未知目的的工具？

她壓下心頭的復雜，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自然些：“無論如何，前輩援手之恩，晚輩銘記！萬寶樓送來的那些材料里，有幾株三階的‘火紋草’和‘冰心蘭’，藥性相沖卻又相生，晚輩想嘗試煉制一種新的丹藥，或許對穩固靈力有些效用。只是其中火候與融合的關竅，晚輩尚無十足把握，不知前輩……”

她的話沒說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請教意味。

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與林望之間除了“交易”之外，或許能建立起的微弱聯系——

丹道。

畢竟，他偶爾流露出的指點，往往一針見血。

林望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又緩緩移開，重新投向遠方。

就在尹小詩以為他不會回應時，他那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沒什么起伏，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火紋暴烈，冰心凝滯。欲融，需以木引。取青罡木心粉三厘，于丹爐七分熱時投入，成中和之引。火候，轉離火三疊浪，浪起時壓，浪落時催。凝丹之際，神識分三縷，如織網，束其性。”

話語簡潔至極，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卻如同撥云見日，瞬間點破了尹小詩苦思冥想而不得其法的幾個關鍵節點！

青罡木心粉作為中和引子？離火三疊浪的火候變化？神識分縷如網束縛藥性？每一個點都精準地切中要害！

尹小詩心神劇震，眼中瞬間爆發出明亮的光彩，之前的復雜心緒被強烈的求知欲和豁然開朗的興奮暫時沖散。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躬身行禮：“多謝前輩指點！晚輩明白了！”

再抬頭時，廊下陰影處，已空無一人。

只有山風卷著細微的沙塵，在石柱旁打著旋兒，仿佛林望從未在那里停留過。

尹小詩獨自站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令牌冰涼的觸感，耳邊回響著林望那幾句精煉如刀的丹訣。

萬寶樓的厚禮堆滿了庫房，婉兒商行通往廣闊星域的大門已經打開，可她的心，卻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那因林望而起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去，久久無法平息。